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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师父灭过世(江枫愁眠)


“娘的你小子居然敢咬我!”恒铁生学着父亲的口头禅,跨坐在恒乞儿腰上,对着他的头来了一拳,“娘的,我要你好看!娘的!”
眼前一片晕黑,唯有疼痛刺破黑暗,如此辛辣直观。
恒乞儿蜷着脊背,闷声不吭地挨了几下拳头。
“铁生哥,揍他!”最先进屋的两个孩子在一旁助威,“他刚才打我打得可狠了!”
“揍死他!这个灾星!”
屋里闹哄哄一团,婷珠摸着怀里的玉坠,急着到宴会上接受众人的贺喜,遂对恒铁生招手道,“好了别打了,马上仙人就要来接我们了!带上他走吧,我还得让娘再梳梳头发呢!”
恒乞儿这才被恒铁生拎起来,像个麻袋似的被拖往酒席。
“呸!”这路上恒铁生还嫌没有打够,对着恒乞儿吐了口唾沫,“等一会儿仙人知道你偷了他东西,你就别想成仙了,继续讨你的饭吧!”
说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漏说了口头禅,于是加紧补上:“娘的!”
恒乞儿被扯着头发一路拖到了宴会上。
中午时分,村子里为了这场送学宴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所有人都来帮忙做事。
红绸绕着篱笆缠了半个村落,地上都是些鞭炮的红屑,村长在自己的院头摆了二十多张桌子,正最后一次清点座位数量。
座位数好算,可安排座次是门高深的学问。
村长心里犯难,一会儿恒乞儿来了该坐哪才合适。
他当然不想让那灾星来,可仙长指名了要他,村长也只好给恒乞儿临时加个座儿。
正为难把恒乞儿安排去哪儿,院外响起了自家孙女儿的声音。
“爷爷!爷爷!”婷珠踮着脚,蹦蹦跳跳地朝前跑来,脆生生的声音穿过来往的大人,宣告着“仙童驾到平民快快膜拜”的骄傲雀跃。
果不其然,她的声音一出,端盘子、擦桌子、系红绸的大人们马上投去了视线,笑呵呵道,“我们的小仙女来了!”“婷珠今天可真漂亮。”
这些声音如仙乐般传入婷珠耳中,纵然还没有拜师修学,却让婷珠恍惚觉得自己已腾云驾雾,飞上天去了。
“你这丫头怎么才来!”
她刚刚御空半丈,就被自己的娘亲扯了过去,上上下下好一顿拍抚,“马上仙人就要来接了,看你的脸被吹得那么青,多不好看呀,鞋子都沾泥了,头发也散了,快,我再给你扎一遍。”
“娘亲!娘亲!”婷珠推开她,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急着去和爷爷说自己刚刚破的案子,好在全村人面前显出自己拥有明察秋毫的本领。
不料,她身后的孩子却先一步喊了出来,“村长!您快来看,这小乞丐偷了仙人的东西,被我们抓到了!”
婷珠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愤愤地瞪了喊话的人一眼,随即高举着玉佩,快快地跑到村长面前,再不让人抢先。
“爷爷你看,他偷了这个东西!”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喊起了小偷,立刻吸引了所有大人的注意。
端盘子的放下了盘子,擦桌子的放下了抹布,挂红绸的放下了红绸,全都围了过去。
可见在村民心中,小偷的分量比仙女重得多。
村长从乱七八糟的童语中精准捕捉到“偷窃”“仙人”两个词。
他心下一惊,取过玉坠,对着阳光反复看了看,喃喃道,“娘嘞,确实不像俗物,果真是仙人的宝贝……”
万众瞩目的玉佩暴发了众怒,“我就知道这小子迟早会走上歪路!”“小小年纪居然敢偷仙人的宝贝,邪物——他一定是邪物!所以才和仙人作对!”
“村长,仙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们怎么和他们交代啊!”
“把他绑起来,交给仙人处置,千万不能让仙人误会我们啊!”
恒乞儿被压在地上,沾着灰的头发完全遮蔽了他的脸。
咒骂和讨伐声透过乌黑油腻的发丝传到他身上,他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啊啊的声响。
没有人和他说话,恒乞儿能说的词语十分有限,即使他掌握了所有的词语,也从未有人锻炼过他连词成句的能力。
「这不是他偷的,这是仙人送给他的,他不是小偷,固然捡过漏在田里的菜,可至少没有偷过仙人的东西。」
这些话永远无法昭雪,人群层层叠叠地聚集过来,各类声音各种气味刺激着恒乞儿的五感。
上百道视线如利箭射向了他,其中的愤怒、厌恶、敌意如雾气凝水,堵住了恒乞儿的口鼻,令他无法呼吸。
恍惚间,他眼前燃烧起了一簇簇火堆。
众人包围之中,有一黑袍老妪摇着铃铛,绕着白布念念有词地跳着。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生
枪殊刀杀 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
那声音忽远忽近,已是许久前的事,可在此时,在恒家村村民又一次围聚起来时,那老妪的唱词和铃声死死缠住了恒乞儿。
那声音勒着脖颈,令他窒息得浑身颤抖。
盯着他的上百双眼睛像是一道道阳光,而他则是暴晒于烈日中的蛇蛙,背部火辣辣的发疼,心中除了恐惧再没有其他感情。
他甩着头,极力甩去耳中的声音,比起冷静地提交陈词,恒乞儿唯一的反应只有逃跑。
走……走……他要走!
惶恐化作巨大的力量,恒乞儿爆发出全身的力气,用腿蹬、用指甲抓,他拿出了自己所有最有杀伤力的技巧,疯狂地往恒铁生小臂上抓出了道道血痕。
“啊!”恒铁生顿时松了手,他还从来没有吃过见血的亏,看着自己被抓破的手臂,立刻泪眼汪汪地嚎了起来。
恒乞儿仓皇地奔逃而出,然而水泄不通的人群根本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孽障!”几个强壮的农夫几下就把他捉住,推到了村长面前。
熟悉的拐杖杵在了他眼前,村长俯视着地上的男孩,双眉皱成了川。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初就不该放过你!”村长挥了挥手,“把他绑去院口,一会儿我亲自向仙人赔罪。”
“啊啊……走!我走!走!”恒乞儿挣扎着大声喊着,打结成绺的长发如细蛇狂舞,口中的声音也如蛇类一般嘶哑破碎。
“闭嘴!”不知是谁,在他的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受到重创的五脏六腑让恒乞儿消了声,四肢绵软地松垂了下来。
他又被暴晒在了烈阳之下,且因为逃跑和伤人的两个举动,令背后的阳光更加毒辣。

村民们把他拴在院门口的木桩上,准备一会儿交给裴玉门弟子发落。
院子里,恒铁钱夫妻搂着恒铁生,小心翼翼捧着他被抓出一道道红痕的手臂。
铁生娘心疼地快要哭出声来,“儿啊我可怜的宝贝儿子啊……那孽畜居然下手这么狠,真是个畜生啊……”她啪嗒啪啪地掉下泪来,红着一双眼睛,满目仇恨地瞪着院口的恒乞儿。
“村长,”瞪了一会儿恒乞儿后,铁生娘又拉着他去了村长面前,把他的手臂露出来,哭诉道,“铁生被抓伤了,这要不要紧啊!”
村长摆手道,“考核那日我特地看过了,那灾星背后的符咒还在,不会有事的。”
她的丈夫恒铁钱站在一旁,这点伤在他看来不算什么,只是破个皮而已,血都流不出两滴。
但伤人的是恒乞儿这个灾星贱种,情况就不一样了。
为了给儿子出气,方才绑恒乞儿的时候,他对着那小子的肚子来了一拳。
铁匠的拳头和村里娃娃的可不一样,一拳下去险些把恒乞儿的胃水打出来,马上就乖乖地任人捆绑了。
这是恒乞儿第二次被绑起来。
他低垂着头,短促地喘气。
拴住他的不止是肚子上的疼痛,更是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一开始不是这样……
一开始的他不是灾星。
女人难产死不是稀奇事,樵夫失足摔死也是常有的。
恒乞儿幼时不仅没有灾星的名号,反而因为父母双亡而得到了恒家村众人的怜悯。
这份怜悯一直持续到三年前的旱灾。
沫春县县如其名,山清水秀,风调雨顺,三年前那一场大旱可谓是百年不遇,让人猝不及防地乱了手脚。
旱灾第三年,恒家村到了极限,他们效仿别村,也请了巫婆来求雨。
巫婆来到恒家村,看过村民名册后,一手指向恒乞儿,告诉众人,此子乃是天生灾星,正是因为他,整个沫春县才干旱不雨。
彼时恒乞儿的奶奶刚饿死不久,这一下就更加坐实恒乞儿灾星的名号。
村长立刻请巫婆消灾。
她让人将恒乞儿捆来,在烈日下扒去了上衣。
四个村民按着恒乞儿的四肢,巫婆用烧红了的长针在恒乞儿背上刺下了一副符咒。
由密密麻麻的针孔相连而成的符咒几乎占据了恒乞儿整个背部。
巫婆从日出刺到日落,待月亮东出才收了针。
她让人把恒乞儿和因旱灾而死的人放进一间院子里,四周点上火堆,又唱了整整一夜的往生咒。
直到天亮,她对众人说:“恶根已除,将这灾星投入枯井中,用地火将他身上的恶魂烧尽便万事无忧。”
恒乞儿便被捆绑起来,吊入井下。
他在井里待了两天,第三天,天空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
旱了三年的村民们喜极而泣,个个跪地谢雨,忙着收集雨水,又忙着感谢巫婆。
待到雨停,恒家村才有人想起了还在井内的恒乞儿。
暴雨灌了数个时辰,枯井内涨起了半丈高的水,恒乞儿双手被捆住,于井中沉沉浮浮了大半日。
纵使乡下孩子各个会水,这一遭也险些丧命。
恒乞儿第一次被绑死里逃生。
当他又一次被推倒众人面前、被绳子捆绑起来时,他便半句话都说不出,只余当年的恐惧充斥全身。
这份恐惧代替绳子紧紧地缠住了他,以至于身上的那点疼痛都算不得什么了。
恒乞儿清楚自己不是小偷,可也清楚,他的的确确是个灾星。
上一次是侥幸,这一次,或许仙人在得知他的身世后会将他抛弃;
又或许,会如之前的巫婆一样将他置于死地……
日头渐高,随着约定时间的靠近和身边大人们的议论,婷珠开始有些慌了。
她扯了扯母亲的衣袖,瞥着院口的恒乞儿,小声问道,“娘亲,他会连累我吗?”
她只是想给仙人们一个好印象,让大人觉得她很能干,压根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连坐这等事。
“怎么会呢,”妇人搂着婷珠,安慰道,“仙人是赏罚分明的,你做的是惩恶扬善的好事,他们夸奖你还来不及呢,不会讨厌你的。”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点没底。
婷珠仰头看向娘亲,“乞丐呢,他会怎么样?”
“那就要看仙人怎么想了,反正是不可能成仙的。”
“哼,”婷珠别过头去,轻哼一声,“他也配成仙?”
女人不禁笑了起来,捏了捏女儿的脸颊,“自然,只有我们婷珠这样的小仙女才能成仙。”
恒家村摆好了宴席,仰头望着天空,只待仙人大驾。
待太阳转至头顶,一道剑影从天而落,白笙御剑而下,落在了院中。
他正要对村民们拱手作礼,村长便带着人呼啦啦地跪了下来,口中大呼——“请仙人饶恕!”
白笙一惊,连忙去扶村长,“这是怎么回事?您快起来。”
村长抓着白笙的小臂,生怕他跑了似的,一边哭丧道,“白仙人啊,我恒家村对不起你,竟然…竟然出了个孽障!”
白笙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您慢慢说。”
村长扭头,对着身后的恒铁钱道,“还不把那混账带过来!”
恒铁生嗳了一声,去院口将五花大绑的恒乞儿提到了白笙面前。
白笙愈加莫名其妙,“村长,您这是什么意思?这孩子已经是我裴玉门的弟子了,何故这般绑着他?”
“仙人有所不知。”村长将那枚玉坠掏了出来,“我孙女儿今日在这孽障身上发现了这枚仙物。”
“这孽障恩将仇报,居然偷到了您的身上!不仅如此,他还拒不悔改,一连打伤了几个孩子,故而才将他绑起来,好交给您发落。”
村长故意提起了婷珠,想在仙人面前给孙女儿博个细心聪敏的形象。
婷珠躲在爷爷身后,悄悄抬头望向了白笙。
那日检测灵根时,她便觉得这仙人生的实在俊美,可惜还没轮到她去摸水晶球,白笙就领着恒乞儿走了。
今日近距离一见,婷珠只觉得这仙人比前几日更好看了些。
白笙望着那枚玉坠,又看向满目诚挚的村长和身前的村民,接着再看向低着头,被垂发挡住脸的恒乞儿。
一时间,心中颇为无奈。
他接过了玉坠,“这东西是我的不假。”
婷珠双眼一亮,她就知道,这么漂亮的仙物一定是这位仙人的!如此,她也算是立了功吧。
“不过,”白笙又道,“您问过这孩子,是他偷来的吗?”
不等村长说话,铁生娘便叫了起来,“东西是在他身上发现的,除了他还能是谁?”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笙一抬手,恒乞儿身上的麻绳倏地齐齐断开。
绳子一落,一直沉默的恒乞儿猛地朝院外冲了出去,爆发出一切力量,不管不顾想要地逃离这个人头攒动的地方。
“等一下!”白笙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这玉坠是我送给你的。”

“什么!”此话一出,村长等人顿时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确认道,“这、这是您、是您送给他的?”
“怎么可能!”婷珠更是尖叫出声。
自己之前做的一切、此前的骄傲和得意,都被白笙这句话变成了委屈、窘迫和羞愤。
这么好看的东西,竟然、竟然是仙人主动送给那个乞丐的?
凭什么——他一个灾星,又脏又臭,满头虱子的凭什么!
羞愤之下,婷珠抓着衣摆,忍不住道,“我们都没有,为什么就他有!”
白笙心下一叹。
他若说明送玉坠的理由,只怕有指责恒家村之意,他和这个孩子也得不到什么益处。
手中抓着的胳膊枯瘦如柴,正微微颤抖着。
当务之急是尽快平息此事,把这苦命的孩子带走安置。
思及此,白笙只道,“这玉坠确实是我赠予他的不假。诸位,白笙有命在身,若没有其他的事,这就带三个孩子回去了。”
“等、等下!”村长慌了神,急忙说,“仙人留步,我们为您准备了一桌酒席,还请吃了再上路吧!”
白笙摆手,“我已辟谷,不食五谷了。”
“这……”村长讷讷地看了眼左右,目光又落在了低着头的恒乞儿身上。
闹了这么一出乌龙,他没了说话的底气,只得小心地顺着仙人的话说道,“既然如此,婷珠、铁生,还有……咳……你们就跟着仙人去吧。”
他身后的妻子小声提醒道,“孩子们还没吃饭呢。”
村长低声厉喝,“吃什么!早上不是吃过了么!”
白笙摆手,“无妨,那就等孩子们吃完再启程。”
村长马上点头,“好好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引着白笙入座,却被白笙拒绝。
手中的胳膊正瑟瑟发抖着,白笙带着恒乞儿离了场,回到家中收拾东西。
甫一离开人群,进入熟悉的茅屋后,恒乞儿明显放松了下来。
他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消化今日遭遇的一切。
没过多久,他又动了起来,几步跑进屋子,把灶台熄灭,踩在板凳上,对着已经烧干的小米粥发呆。
白笙指尖一划,一股清冽的温水从指尖流入锅中,和黏糊糊的小米糊混合一处,将其稀释为粥。
“凑合一下,”他对恒乞儿轻声道,“今天晚上就能好好吃饭了。”
恒乞儿扭头,定定地看向他,过了一会儿弯下腰来,取出两只碗来。
白笙摆手,“我不用,你自己吃就好。”
恒乞儿又呆呆地看向他,他笑着解释道,“我已无须用饭了。”
他不吃,恒乞儿便蹲在灶前,自己挖来吃掉。
望着小小的灰扑扑的身影,白笙不免有些感慨:受惊一场,这孩子不仅没哭,居然还能想着把食物分他一半……
他走到恒乞儿身旁蹲下,刚一靠近,恒乞儿猛地往旁边跳了开去,浑身紧绷。
待发现来人是白笙后,才松下肩膀,又低下头来继续吃饭。
见此,白笙又是一叹。
他心中不忍,有意提点,“我知道你生来遭遇了许多不公,这里没有人愿意听你解释,可裴玉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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