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剑坐了起来,把锦带系了回去,回了她三个字:“呵,可笑。”
司樾屁股往后挪了挪,从他的腰坐去了膝盖上,仰头看着他系带。
“那你是为了什么?”
“因为……”盲剑系好了锦带,漠然道,“刀剑,无眼。”
司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很深奥。
“那你为什么不把眼睛挖了?”她问。
“自然因为痛。”
“也是。”
在性格迥异,但都不好相处的二十八魔将里,魔君盲剑是个情绪稳定,却也有着某种偏执的魔。
他并不和混沌宫的众人打牌喝酒、厮混一处,闲暇时最喜欢的游戏,是和人比说带剑的成语。
“按理你该叫大爷。”
司樾对着恒子箫介绍道,“但他应该更喜欢被叫剑爷,你就叫他……剑大爷好了。”
这称谓叫起来实在拗口,恒子箫有些为难。
“不。”
就在这时,魔君盲剑先一步拒绝了司樾的提议。
他下颚微抬,带着两分淡漠的倨色,道,“没有剑二爷,也没有剑三爷,何来“大”爷。所以,是剑爷。”
恒子箫一噎,觉得这人说话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司樾倒是认可地点了点头,“除他以外,都是叔伯辈,倒也不必再区分大小。”
既然如此,恒子箫便依言行了礼,恭顺地唤道,“剑爷爷。”
盲剑侧身,“剑某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孙子。”
“那你刚才说什么屁话。”司樾看了眼一旁的狄虎,示意他出去。
狄虎一点头,雄壮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避着盲剑,贴着墙挪走了。
他离开后,司樾为三人布了一结界,使声音隔绝。
她对盲剑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他再待一个半月就回天上了。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很能吃苦,从来没有抱怨,你教教他,练个一招半式,到了天上也好不被人欺负。”
盲剑似是一早便看穿了恒子箫的身份,也知道他的来历。
他闻言,摇头。
“他功力不够,什么招式都是白费。”
恒子箫要面对的不是人类,而是神。
一力降十会,到了这一步,技巧已无大用。
“何况——”那蒙着锦缎的双眸朝恒子箫瞥去,盲剑沉声道,“那也不是比力气的地方。”
司樾抓抓头发,叹了口气。
“师父,”恒子箫半瞌眼睑,“子弟会便宜行事的,您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司樾从来知道恒子箫是个擅长忍耐的小子,可有些事,并不是忍耐便能起效的。
她没有说话,转而看向盲剑,“你是做什么来的?”
“来看你。”盲剑直言,道,“来领事。”
“哈,你倒是会便宜行事。”司樾扯了抹笑,“听说我被封印后,你是第一个走的。现在见了我,就一点儿不愧疚?”
“不。”盲剑如他本体一般,直来直往。
他抚上心口,细细感知了一会儿,兀自点头,对司樾确定道,“剑某没有感受到任何愧疚,因为,刀剑无情。”
“那你是否知道另个词——故剑情深。”
“你竟说我是故剑——”盲剑却是冷了声,“那谁是你的新剑!这个神子么?”
“得,出去吧您嘞。”她就不该多嘴。
“呵。”盲剑转身,冷笑着离开了。
隔着屏风,恒子箫还听见他对媿姈吩咐了一句,“有要剑某办的,都送去旧处。”
“好。”媿姈应了,“我一会儿就让红枫过去。”
魔君嗯了一声,又道,“月俸还是每月初旬?”
“亏得您好记性,”媿姈笑了一声,“这个月来不及了,并去了下月二十。”
“为何?”魔君并不只是随口一问,他像是很认真。
“亏空太多,一时又忙,且还没找到新的入项。这半年恐怕都不一定了。”
“那就给剑某安排找入项的活儿。”
媿姈弯眸,“我会记着的。”
盲剑这才走了。
恒子箫不由得问向司樾,“师父,混沌界也这么用钱么?”
“看人。”司樾说,“有些懒得吃饭的,自然也用不着钱。”
“那……”魔君盲剑也不像是还不能辟谷的样子。
“别看他乌漆嘛黑的,可每个月都要买些花里胡哨的剑鞘,还要买最贵的刀油。”司樾抱胸,“你要是缺钱使,别问我和媿姈,就去他库房里,找个积灰的剑鞘,从上面抠个琫、抠个珌,或者悄悄刮点金粉下来,他不会发现的。”
恒子箫觉得,以两人的实力差距,那必被发现。
盲剑毕竟是魔君,从前他想要什么,往店前一站,整个店都归他了。
但柳娴月颁布律法之后,不管是魔君还是魔主,都得遵规守纪做个本分的良民。
从前那些对黄白之物不屑一顾的大魔们,也就不得不数起铜板过日子。
法典颁布之后,曾被司樾拿来诓骗商人的红枫赤枫,如今行走在混沌宫里,倒有了两分活动纪念碑的象征意义,向所有见到他们的妖魔提出警示。
“你累吗?”司樾转头,余光瞟向了恒子箫。
这熟悉的问话让恒子箫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思索之后,他才答,“不累。”
“那别闲着,去媿姈那儿帮帮忙。”司樾道。
“是。”恒子箫料到司樾是想让他做些什么,他现在确实无事可做,正想多了解一些混沌界。
这件差事来得很合他意,他立刻走去媿姈身边,问她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
媿姈手上的事情很多,这三千年来荒废的事都要重新拾起来,别的不说,就鬼牛所领叛军对各地造成的兵灾,便需要花费人力物力修复。
她想了想,交给恒子箫一沓厚厚的信封。
“这是赶回来的妖魔们呈递的请安疏,你看一看,把名字誊出来,里头有用朱砂写的内容,也一并誊抄出来。”
“朱砂?”恒子箫讶然。
媿姈知道他在惊讶什么,解释道,“这里不比人界,主君用的不是朱批。”
她拿起自己手边的砚台,那砚台乍看之下并无不寻常之处,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黛紫色的墨。
“司樾用紫批。”媿姈道,“妖魔们本来都是直来直往的,柳先生推崇文字之后,大家便也开始学着用字,上来的奏疏一年比一年冗长,看得人眼花。
“可妖魔们好不容易愿意读书写字了,也不好泼冷水,柳先生便规定,要紧的字句须用朱砂标写,这样看去便一目了然,我们也轻快些。”
“原来如此。”恒子箫明白了。
媿姈一指旁边的小几,“你就在那儿写罢。”
恒子箫扫了眼媿姈笔下的纸张,见了她的字迹,迟疑了一下,还是用了正楷,不敢自作主张。
媿姈交给他的任务相当简单,与其说是让他帮忙,不如说是让他通过抄写这些奏疏,去认识混沌界的大妖大魔,进而了解到司樾的实力地位。
一个时辰之内,恒子箫誊抄完毕,屏风后的司樾早不知何时溜了号了。
恒子箫将所写单子交给了媿姈,那字十分端正,排版布局也清晰爽利,看得媿姈直叹,“这么标致的字,上一回还是从柳先生手里见的。我们周边就没几个愿意静下心来、一笔一划写好字的人。”
“姑姑过誉了。”恒子箫低头。他是惯做这抄写的活儿了。
媿姈笑望着他道,“你难得来混沌,竟还没有歇过半天,今日再别忙了,去你师父的寝宫歇息罢。”
司樾不在,恒子箫便听从媿姈的吩咐,出了书房,往东边走去。
赤枫领着他俯瞰过整个混沌宫的布局,司樾的寝殿不难找,恒子箫很快找对了门。
黛紫色的宫墙在夜晚并不明显,纯黑一般,司樾大门处挂着一匾,匾书很长,两旁又有门联。
恒子箫驻足门前,见上联写的是:「军事政事天下事」
下联是:「财事人事宫中事」
中门高额上的匾题着对联的横批,写的是——
「上联西走、下联东转,都别找我」
恒子箫出神地看着,忽然,有一嫩生生的声音从门里探出。
“你是谁!”
他低头一看,门内露出了三个小脑袋。
这三张面孔有些眼熟,正是下午走廊上遇见的鬼芝所领的孩子们。
这三个小不点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一脸婴儿肥,手臂也如白藕一般幼嫩,但恒子箫在混沌待了一段时日,深知对方的年龄或许做他爷爷也未可知。
他不敢造次,恭敬答道,“我是你们主君的弟子。”
“弟子?”三个小不点对视一眼,蹦了出来,围住了恒子箫。
“你叫什么名字?”
“单姓恒,鄙名子箫。”恒子箫介绍了自己,又问道,“几位是跟着鬼芝大人来的么?”
“嗯!”
三个小不点绕着他,团团转着圈,挨次喊道,“我是蘑菇——”
“我也是蘑菇——”
“我们都是蘑菇!”
最先开口的又道,“虽然还不是魔菇,但我们是新鲜的好菇!”
“没错,我们早晚会变成魔菇!”
他们喊完,问向恒子箫,“你是什么妖?”
他们转得恒子箫有些好笑,他低着头看着他们的发顶,说:“我是人。”
“人?人妖?那是什么妖?”
三个蘑菇停了下来,面面相觑,谁也不曾听说过,便惊诧地仰头看他,“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人妖!”
“不是妖,”恒子箫哭笑不得,“只是人。也就是…神子。”
“神子!”三个蘑菇尖利地惊呼出声,再不围着恒子箫转圈,齐齐跳开,戒备地瞪着他,“你是天上的坏家伙!”
他们实在玉雪可爱,愤怒的模样也惹人怜爱。
“嗯……”恒子箫沉吟道,“也不尽然。你们的姈姑姑、娋姑姑从前也是人。”
魔菇们反驳,“不!她们是鬼!”
“什么鬼。”
有声音自院内传来,这声音极其出挑,叫恒子箫立刻辨认出了它的主人。
片刻之后,果不其然,一身重裙的鬼芝迈过了门槛,自暗处走了出来。
恒子箫只听她说过两句话,可这声音太过悦耳,铮铮如玉击,潺潺如融冰,听着不像是人音,倒像是某种金玉之器。
端庄典雅的年轻女子走至三个蘑菇身后,除了脖颈和脸外,她所有肌肤都隐于厚重衣饰之下,双手在前叠交,只能看见广袖,连半点指尖也瞧不见。
恒子箫很难想象,穿着这样繁缛的衣饰,是如何在沥泽那一片沼泽地里抗击鬼牛的。
三个小蘑菇见她,抛下恒子箫,转头奔向了鬼芝。
在恒子箫以为他们会称鬼芝为大人或是姐姐时,小蘑菇们齐声喊道——“老祖宗!”
鬼芝的眸光掠过他们,又落在了门前的恒子箫身上。
恒子箫低头,鬼芝那银色的瞳孔在月光之下愈加清冷疏离,且带两分审视。
“主君在药浴。”她道,“她说,你可以进去。”
说罢,她便转身,沿着宫墙缓缓离行。
三个小蘑菇在她身后排成一列,这里不是走廊,道路并不狭窄,他们依旧像是白天那样一个跟着一个,而鬼芝也挨着宫墙,规规矩矩地只走在道路侧边。
月影重重,可在他们的衬托下,高山雪莲般的鬼芝竟有了几分鸭妈妈带崽的亲切。
恒子箫目送他们离开。
这一天下来,他在混沌宫见了不少大魔,或是见面,或是见字,不管是何种方式,这些大魔都给人一种违背常理的深不可测。
这种感觉,就像是恒子箫初次见到司樾那样——被裴玉门夸得天下无敌的第一仙子在宁楟枫的剑上跳起了皮筋。
恒子箫扭头,看向院门口挂的门帘和抬匾。
虽身处异世,可他油然而生一种切实的真实感,只觉得——
自己果然是到了师父的地界。
司樾的寝宫并不多么奢靡, 大小、装潢上甚至不比媿娋。
她宫里一切东西都是媿姈操持的,若媿姈不管,恐怕除了一张床就再没有别的物件了。
恒子箫仔细想来, 从前一切庶务也都是纱羊师姐在操办, 师父虽然爱钱, 但并没有什么物欲,只是买点普通的肉菜而已,连酒都不常喝。
既然如此,师父她为何那么在乎钱财……
思索间, 给恒子箫带路的侍从停了下来。
他们停在一扇檀木花门前, 那侍从侧身让开,示意恒子箫进去。
恒子箫想起门口鬼芝所说的话,耳尖不由得一红。
他叩了叩门,问:“师父。”
“进来。”里面很快传来司樾的回应。
“师父,我还是在外面…”“唉呀, ”司樾啧了一声,“都见过多少回了。你忘了, 你小时候的尿布还是我给换的呢。”
恒子箫抿了抿唇角。
忘事的绝不是他。
“是…弟子冒犯了。”他推开镂空雕花的木门, 氤氲的湿气扑面而来。
木门之后, 整个房间都是汤池。
司樾靠坐在一侧, 不管是在裴玉门的澡堂还是在混沌宫的金池, 逢她泡汤,身前必有一托盘飘在水面上, 满载酒食。
恒子箫小心地走去司樾身后,见她的头发依旧束着, 只有一截发梢落在水里。
恒子箫的记忆当中,师父似乎从来没有解开过系发的柳枝。
从前他不懂, 如今却是明白了,那不是一时能够解开的东西。
他像是在停云峰时那样,跪坐在司樾身后。往往这时司樾都会丢给他一条帕子,让他帮忙搓背。
但今天不同,司樾扭头,对他道,“下来一起泡泡,鬼芝刚调的水。”
恒子箫应了一声。
他退去外衣,就着里衣下了水,司樾看不过眼他这扭捏的样子,伸手一把扯下他的衣襟。
那单薄的里衣登时垂落在了他腰际,露出大半个上身。
“师父!”恒子箫短促地低呼,慌忙背过身去,面上染了层红晕。
“干什么,”司樾不满地挑眉,“我是土匪头子,你又不是抢来的民女。”
“师父…”恒子箫依旧不肯转向她,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你忘了,你小时候的尿布…”“师父……”恒子箫都无奈了。
司樾哈哈一笑,也不勉强他,目光在男子的背后扫了一眼,又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胛。
“修道之人,别把肉身看得太重了。”
恒子箫被拍得瑟缩了一下,继而道,“我非拘泥于肉身,而是敬重师父。”
司樾眸光一凝。
落在背上的手温凉一片,恒子箫记得,他头一次和师父同池,便是这样背对着她,向她展示了背上的灾星烙印。
到如今,恒子箫自然已经知道,那并非什么烙印,只是巫婆用来诓骗钱财随手画的纹样。
他骤然想起,如今那片刺青应当已经不在了。
自金丹之后,他便不再关注后背,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出身。
“师父……”恒子箫开了口,却欲言又止,没有再说话。
司樾嗯了一声,等待着他的下文。
好半晌,恒子箫才低低道,“天界是什么样?和混沌界类似么?”
司樾答,“你想什么样,就什么样。”
恒子箫一怔。
背上的手离开了,司樾在托盘上倒了两杯茶,分了一杯给恒子箫,“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万法如一,随人以为高下——”
恒子箫接过,瞥见司樾揶揄的眼神,“你再问我两回,这一段就该背完了。”
“弟子不懂。”恒子箫低头,出神地望向手中的茶汤。
天界、混沌;神仙、妖魔……似乎和人世间并无分别,既然如此,飞升又有何意义。
“不懂就多看看,看着看着就知道了。”
这话也是耳熟,在恒子箫初次下山时,司樾便是如此指引他的。
“师父,”恒子箫抬眸,踌躇着问:“我真的成仙了么?”
“哈,”司樾笑起来,“你还想考我背书?”
恒子箫皱眉。
何为仙,仙为何。
他心中尚有疑虑,果不能称之为“成”。
那场雷劫是他人的手笔,并非由他招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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