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樾垂首抿嘴,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听她哭诉。
见她这么老实,媿姈叹了口气,喃喃道,“罢了,我怪你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场梦而已。”
“不是梦。”
媿姈一愣。
在她愣怔的目光下,司樾移开了视线,莫名有些心虚。
“我……刚回来。”
媿姈院的隔壁——媿娋的院子中,媿姈正盯着面前的男人。
“所以……”看着男人额上的银印,媿娋皱眉,“你还是成仙了。”
恒子箫随司樾到了混沌宫后,先见了媿娋。
司樾向他介绍,“这就是你口中的‘赵尘瑄’。”
在煌烀界时,恒子箫便已从“赵尘瑄 ”的五官上看出了两分阴柔,果不出所料,附身他的正是一名千娇百媚的女魔。
房门里走出来的女人像来自西域的壁画。
她满头灿烂的金饰,三支小臂长的金簪如梅枝斜插在浓密的鬓间,头顶一抹新月镰金饰,胳膊上戴着金钏,脚腕上一道金铃环泠泠作响。
那婀娜的身姿紧致有力,并不娇软。
她本就美艳,又上了一番精致的浓妆,殷红的双唇嗜血一般,冲着恒子箫微微勾起。
即便是带着冷嘲,这笑容依旧魅惑众生。
她倨傲道,“又见面了,小魔崽子。”
那对狐狸眼顾盼之时,眼波流转,像是一对活琉璃。
“我还有事,你先跟着她四处逛逛。”司樾把恒子箫交给了媿娋,又补了一句,“不用和她客气,论辈分,你应该叫她……阿姨?”
恒子箫还没说什么,媿娋那对狐狸眼顿时睁大了,“什么?阿姨!”
“那叫姨娘、姑姑也行。”司樾想了想,又道,“要是嫌老,让他叫你妹妹都行。”
媿娋怒道,“司樾!”
司樾却已扒着她和媿姈的院墙,翻了过去,只留下一声,“他可是我唯一的徒儿,就托你照顾了——”
媿娋跺脚,在铃音中怨恨地念了句,“就知道往那边跑……”
司樾离开后,剩下媿娋和恒子箫面面相觑。
媿娋转头,鬓上的金月、流苏流光溢彩,折射出点点华美的光影。
“我还以为你必不能飞升了,看来文昭还是听话啊。”
“我也不想飞升。”恒子箫半瞌眼睑,“如您所说,我已成过一回魔,天界并不容我。”
“呵,”听了这话,媿娋倒是笑了,“看来你还不笨。天界那群神仙对我们避之不及,怎么可能会接纳一个邪魔。”
恒子箫对天界的那份排斥取悦了媿娋,她的语气好了不少。
“那你这个神仙,为何又来了混沌?”
恒子箫摇头,“我也不知。我见到了您口中的啻骊,说是天界最近的一个缺要两个月后才空出来,这两个月就让我跟着师父。”
“这你还不懂?”媿娋一听便道,“司樾避了你三百年,这是啻骊怕她和你疏远了,故意让她重温一下师生情谊呢。”
联系媿娋前后两次说的话,恒子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是说,啻骊要用我做人质,去挟持师父?”他看向媿娋,“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比起我,混沌界里应该有不少和师父感情更深的故交。”
“这是自然,混沌界里当然有比你和司樾更好的人。”媿娋余光扫向了隔壁院子,“她现在急着去见的,就算一个。”
“那为什么会是我?”
“不知道。”
恒子箫一愣,就见媿娋理直气壮道,“我一个魔,怎么会知道神在想什么,反正不是好事。”
那双灵动妖冶的狐狸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恒子箫,“既然都已经知道了,那往后该怎么做,就不用旁人多说了吧?”
恒子箫垂眸,“晚辈知道。”
媿娋这才满意,“算你小子有点良心。否则就算你已有仙籍,我也不会让你活着回去。”
恒子箫看向她,“我不会连累师父,可尚不清楚师父的顾虑。她在神宫里来去从容,面对天界的主人也并无惧色,既是如此,为何又要听从天界的命令来煌烀界找我?”
不止是这一件事,还有混沌界到底是什么样、师父一回来就急着去见的人是谁、媿娋和师父到底是什么关系……
刚刚脱离小世界的恒子箫,像是从缸里投入大海的鱼,他此前一直囿于小小的缸中,骤然入海,有太多未知的疑惑。
司樾明白这一点,她将他交给媿娋——如今这个混沌界里最了解她来历的人,便是让她替她解答恒子箫的所有疑问。
媿娋美眸一转,思忖道,“也罢。司樾既托我关照你,你也还算识趣,那我就给你讲讲她的事。”
她转身,身上的金饰折出一片迷醉的华光,发出清灵的动响。
“进屋坐罢。”她对恒子箫道,“这些事,一时半会儿可讲不完。”
媿娋的院子并不小, 比之人类皇宫中贵妃的宫殿还要大上许多。
整间院子分主宫殿和东西厢房、耳房和两个仓库,主殿后有一小花园,花卉甚少, 多是草木, 有些荒废。
整座院子透着两分萧条, 像是一位年老色衰的绝世美人,任何人都能看出它从前的奢华,可如今边边角角疏于打理,这些不经意间的隐秘之处, 使那荒凉愈发萧索。
不止是这一处院子, 恒子箫跟着司樾踏入混沌界后,所见之处都好似蒙着一层旧日的叆叇,比之才去过的天界,混沌实在荒凉。
“随便坐罢。”
进了屋,媿娋径直躺在了屋中的美人榻上, 蛇腰凹陷,双腿交叠, 露出一片白皙。
恒子箫当即别眼, 这举动换来了媿娋一串轻笑。
“到底是成仙的人, 我多久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了。”
恒子箫被她笑得愈不自在, 找了个离媿娋最远的座儿, 正要坐下,就听那娇娇媚媚的声音传来, “你还是近点罢,越是这样, 就越是让我心痒痒。再说——”
她食指挑起身上的一缕金沙,“连这都不敢看, 你也别想着在混沌待两个月了。”
听她这么说,恒子箫只能硬着头皮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这就对了。”媿娋勾唇。
那双媚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他未着片缕。
媿娋抬手,殷红的指甲点在唇上,“若你和司樾没有关系,我倒是很乐意尝一尝。”
这三番五次的露骨调.戏令恒子箫再也忍不下去,他双眉紧皱,加重了声音,唤道,“姑姑,可以告诉晚辈了么。”
“好罢好罢,”媿娋挥手,掷了手里的金纱,那金纱飘飘然落下,勾出一尾丝柔的弧,“你也别怪我,我寂寞了三千年了,总会有些忍不住。”
她不再逗弄恒子箫了,眼眸一转,“司樾——我知道的多是遇见她以后的事了,对她过去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万魔山间的一团岚气,化形为人后,被一老头收为弟子,带着去了诸多小世界游历。”
“老头?”
“是个身材精瘦、皮肤黝黑的老头,不知什么来历,既然能随意穿梭各个世界,想必也是一等一的大魔了。”
听着媿娋的描述,恒子箫倏地想起自己在雨霖寺地狱幻境里见到的那个老者。
“您见过他么?”他问。
“只见过一眼。”
“那他现在哪里?”
媿娋回眸,看了他一眼,吐字道,“死了。”
恒子箫一顿。
“三千年前,也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他被北岛仙翁所杀。”媿娋道,“司樾听了,暴怒不止,找了过去,将整个北岛上的仙族屠杀殆尽。”
“天界问罪于她。我们和天界积怨已久,素来便有恩怨。”
“此前已有多位大魔向司樾提议向天界发兵,可都被柳娴月拦下。”
“这一次,趁着杀师之仇,混沌宫上下请兵出战。司樾应了臣情,领魔军和天界打了起来。”
媿娋说着,周遭轻浮之色不觉已然收敛。
她淡淡道,“那是混沌开辟以来,我族第一次和天界全面较量。混沌的灵气远低于天界,妖魔的修为也就不比仙神。”
“但群情激愤,又有司樾领头,谁也没有害怕。”
“师父果真如此厉害?”恒子箫刚刚领略了永旭宫和混沌宫,单就这两界的最高宫殿相比,永旭宫背后所蕴含的实力实在是倍数于混沌。
混沌对上天界,实乃以弱博强。
“你不懂司樾对我们的意义。”媿娋道。
她眼底闪动着细碎的光,一个妖艳风俗的女子眼睛竟也能变得如此明媚,像是怀揣了点点希望。
“我是整个混沌界里最早认识司樾的妖魔之一,”她仰头,“大约是……六千三百年了,我从没见她败过。”
“万魔山是混沌最古老、最深处的山脉,司樾是万魔山不知多少年才孕育出来的精华。她是天生的魔体,是这混沌最强大的存在,我只说一点,你便明白——”
“没有人能在她面前遁藏心迹。”
“妖魔神仙、人类鬼怪,万物于她,只一眼便能知晓其所想所念,便能览见其前后十世一切经历。”
恒子箫呼吸一禀。
他向来知道师父功力深不可测,可这样的能力,当真是一个魔所能拥有的么?
在他所读的经书当中,能一眼看穿众生前后数世、起心动念者,除了天界的神王外,也就只有西方诸佛而已。
恒子箫蓦地庆幸起来,幸好拥有这能力的魔不是别人而是师父,若换作其他的妖魔,恐怕世间再难有太平可言。
正庆幸着,一缕微弱的神丝从恒子箫脑中快速划过——
又或许这并非偶然,正因为是师父,所以才拥有这样的能力。
那些心术不正的妖魔,想来终其一生也无法到达这一境界。他是颠倒因果,杞人忧天了。
媿娋兀自往下道 ,“可即便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司樾她并不冷血,有时候还挺有趣儿的。”
这一点恒子箫深有感触,“师父的确诙谐风趣。”
“不管是敌是友,只要真心跟她,她绝不会亏待了对方。”媿娋道,“她看得出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对她好一尺的,她还对方一丈;对她不好的,她要么懒得理睬,要么一脚踢开。
“长此下来,不喜欢她的走了,留下来的,则对她愈加爱戴。”
“短短千年,司樾就一统了混沌,这座混沌宫也拔地而起,建在了混沌中央。”
媿娋支着头,双眸放空,“那时候真是快活,日日笙歌燕舞,笑闹声从未停歇过。大家聚在一起饮酒作乐,哪边有敌来犯,提了兵器就去,管它是魔是神,只要司樾在,我们就从没有败过。”
从媿娋的描述中,恒子箫脑中浮现出一副快意恩仇、酒池肉林的潇洒情景。
古往今来,这样的场景他见过不少,只是下场大多不好。
“后来呢?”他问。
“后来就是传来了司樾师父被杀那件事了。”媿娋淡淡道。
“我们和天界那场大战持续了数年,在天界和混沌之间开辟了诸多战场。其中最大的两个,由司樾和柳娴月分别坐镇。”
恒子箫问:“柳娴月?”
这个名字他已听过一回。
媿娋在煌烀界见到他时,曾说:「你确实有几番姿色,不过也仅限于此了,我还以为你会和柳娴月长得相似呢。」
在当时,他就对这个名字留了印象。
“柳娴月——”媿娋望向了虚无之处,似乎在回忆那段过往,“他也算是个人物了。”
“司樾建立混沌宫、制霸混沌界,他出力不少,那时候混沌界群魔割据,全靠他制衡谋划、收拢人心,带着我们打了不少胜仗。”
“大家称他为先生,大概是因为都觉得他是整个混沌界最聪慧睿智的人。”
媿娋回忆道,“底下的人服他,司樾也对他信赖有加。司樾的兄弟、朋友、忠臣干将数不胜数,可她最交心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我姐姐,另一个,就是柳娴月。”
恒子箫蓦地想起了师父束在发上的那根柳枝。
他心中莫名有些酸涩,尽管知道师父经历了诸多事,身边必然又比自己更亲近的人,可当亲耳听见后,他还是忍不住有些低落。
他低着头,涩然道,“你见到我时,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哪句?”媿娋顿了顿,回想起来后噗嗤一笑,“你还记着呢——不错,虽然大家都说美人笛媿姈位同魔后,不过据我看来,她的‘后’是‘太后’的‘后’,司樾是把她当做亲娘一样对待。
“若说三千年前,谁最有希望成为司樾的伴侣,那必是柳娴月无疑。”
恒子箫抿唇。
像是当年看着岳景天和师父斗法时那样,他莫名有些难堪,又有些心尖发酸。
“不过,我是想象不出司樾谈情说爱的样子,”媿娋耸肩,“柳娴月也不是耽于情爱的人,大家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俩能力不俗,相辅相成,可以为伴而已。”
“况且柳娴月都死了几千年了,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他会抢了你的宝贝师父。”
恒子箫一怔。
“装什么愣,”媿娋嗤笑道,“我活了几千年了,吃了不知多少个男人,你个小崽子心里在想什么,我还看不出来?”
恒子箫脸色微沉,带了两分愠色,“我对师父只是濡慕敬仰而已!”
“呦,我什么时候说你对她不是濡慕敬仰了?”媿娋一笑。
恒子萧身子一僵,才发现自己入了圈套。
见他如此,媿娋仰头乐不可支地娇笑起来。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她大笑着,身上金铃作响,笑声却是比铃声更加勾人。
“你这种死正经的小家伙哪能生出别心思呢,不过是个想霸占娘亲的小宝贝而已。”
“我…”恒子萧欲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辩起,一团气膨在胸腔里,吐不出,咽不下,涨得难受极了。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媿娋挥手,“总之,在和天界对抗时,柳娴月死了。”
“他这个人,对待妖魔像个慈父,是个能对蟑螂心生爱怜的烂好人,可只有一点——他恨透了仙神。”
“为何?”恒子箫问。
“因为他一族都被神仙灭了。”媿娋道,“也是那个时候,失魂落魄的他遇上了司樾,之后便跟随了司樾左右。”
“司樾偶尔也总有些出人意料的烂好心,这俩好人惺惺相惜,堪称知己。”
后面的事,恒子箫大概明白了。
“自己的师父被仙杀害,连最好的朋友也被神族杀死,师父她……”
“她暴怒了。”
媿娋半垂着眼睑,“即便是我们这些跟随她南征北战的魔,也忘不了那时司樾的可怖。”
“三界血流成河,被染得猩红一片,整个天界差点被她一个人覆灭。”
“但神族之上,还有更高位的存在,那是任何生灵都无法悖逆的尊者。”
恒子箫抬眸,看向媿娋,已然知晓她所说的是谁。
“西方向来不会出手干涉因果,但那一次确实有点过了。在天界摇摇欲坠之时,司樾被打入了灵台,封印起来。”
十三道锁环打在司樾背上:镇妖、镇邪、镇魔、镇鬼、镇恶、镇魂、镇魄、镇骨、镇力、镇能、镇灵、镇命、镇感,依旧压不住她的邪煞之气。
佛祖又引万禄玄锁将她四肢吊起。
唯有这样,才能压住司樾的暴戾。
司樾两度出台,甫一自由立刻又卷土重来,闹得天界不得安宁。
直到第三次被关,她才彻底沉寂下来。
那段往事,媿娋寥寥数语带过,却足以让恒子箫心生震撼,难以想象当年之景何等惨烈。
难怪师父在永旭宫面对满天诸神也毫不畏惧,反而是众神警惕戒备着她一个人。
什么啻骊、什么神王,司樾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在煌烀界时,她对修士、对神仙便没有半分敬畏,唯独在谈及佛时,不敢有丝毫放肆。
听完这些后,恒子箫对师父又多了两分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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