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话说得很清楚,姬时也没有纠缠的空间,她很快就点头同意,双方还订了个合约。尚明意这些年大约遇到过不少类似的事,总要在事前就留个保障,当然这是字面上的保障,是用来在她们逃走之后保障名声的东西。
是的,南凤学者闻名天下的除了她们自身的学识,还有她们冠绝天下的逃跑技能。
将南凤来的学者安插进各个部门,唯独到了那位原本在南凤为高官,跟着学者们在外奔走了两年多的孙秋实那里有些难处,因为老人家不想做事,想跟着姬时一段时间。
姬时看着满头银发的老人,也没多犹豫就应下了,她的生活是很无趣的,想必过段时间老人家就不想跟着了。
接待南凤学者的事异常顺利,姬时本以为学者都是话很多的,结果尚明意比她做事都快,双方很快达成共识,一行学者都迅速入职,姬时从听政殿出来的时候看了看日晷,好家伙,招待二十来个人就花了小半个时辰不到。
这下连下午都成了闲暇,姬时想到自己还带着个老人家,想了想问道:“孙姨,咱们出去吃点东西,回来顺带去看看学堂?”
孙秋实很客气地点点头,下一秒就被姬时带着飞在半空了,老人家其实有些年头没有飞行了,起初吃惊,但很快缓和过来,等姬时落了地,这才感叹道:“真凤之能,老身算是见识到了。”
姬时抓了抓脑袋,找了家她去惯的面食摊子,问过老人家,她自己吃两碗馄饨,孙秋实要了小半碗面条。
街道上人来人往,但已经不像是东凤最开始的那样了,东凤的繁华是很虚的,主要消费的都是官员和权贵世家,但这会儿已经有些平民走上街头,愿意花些闲钱。
孙秋实几年前来出使过东凤……是来送帝子和亲,那时被东凤接待的官员带着观摩了许多地方,也包括姬时带她来的这条街,从表面上来看仿佛是倒退的,但老人家阅历足够,哪里看不出来差异。
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姬时低头呼噜呼噜吃着馄饨,她两碗下肚,孙秋实才颤抖着手夹了几筷子面条,姬时只好又叫了一碗馄饨陪着吃,老人家连面汤都喝干净了,并且坚持自己付了面条钱。
吃饱喝足从面摊出发,这次没再飞了,毕竟学堂离着不远,孙秋实也认得恭王府的位置,恭王作为东凤最有实权的亲王,她的王府占地面积很大,用作普通学堂有些浪费,最终划分成三个区域,最小的区域用来给新生教学,附近几条巷子的适龄学生都在这儿上课,约莫三个班百十来人。
中等区域五百名学生,六个中等班,教的是一些有识字基础的学生,这些学生还要在附近的学堂轮值,毕竟识字的人少,学堂的老师是非常不够用的。
还有一大块足以容纳千人的区域,姬时准备在这儿建个宿舍区,容纳一些需要住宿的学生,恭王府原先的下人被遣散了大半,剩下的无处可去的人就在学堂里干活,做些洒扫煮饭的活计。
孙秋实之前只是远远看过恭王府的奢华,被带进去之后,其实还是能感觉得到那种富贵气息,但穿行其中的学生们冲淡了这种虚无浮华,学生们的面庞是青涩的,眼神是清亮的,走路是轻快的,让人看着就觉得欢喜。
姬时也有些骄傲,对孙秋实道:“孙姨,你看,事在人为。”
学堂没开办之前,谁也没想到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对吧?姬时要不是没时间,她想一天来三次学堂,每次她都觉得心里胀鼓鼓的,整个人快乐得像要飘起来。
王二郎正在上课,他是非常勤奋的那种人,虽然第一天坐进学堂的时候有些陌生紧张,但他适应得非常快,而且他对文字有一种莫名的天赋,往往别人一页还没学完,他就已经认识了后面的字……于是惨被抓来当临时老师。
在台上讲课和在台上听课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王二郎磕磕巴巴地讲,底下人认认真真地听,就这种让人憋得想笑的课堂,外头竟然还伸进两个脑袋在旁听。
王二郎看了一眼那两个脑袋,一个满头银发,一个两鬓微白,可能是上了年纪的老教师,他更加紧张了,说话直舔嘴巴,但就是这样的讲课氛围,姬时把脑袋缩回去,还和孙秋实说道:“那学生讲得很不错啊,一个字很有耐心地讲十来遍,我看那个最小的孩子都听明白了。”
孙秋实也点点头,姬时又要带她去下一个班级,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孙秋实忽然停下步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松缓了神情,忽然对姬时道:“殿下,老身不想跟着你了,想在这里教学生上课。”
姬时瞪大眼睛,这、变卦这么快的吗?
事实证明老人家不止变卦快,变心也快,她拉住姬时的手,沉重地道:“老身辞官是个阴谋,南凤皇想要掌控南凤学者,让老身卧底其中刺探消息,老身本就日夜难安,如今诚心和殿下坦白。”
她郑重地道:“这卧底我不做了,还请殿下给个机会。”
第62章
虽然南凤皇想要掌控南凤学者这事听上去有些怪异, 但了解南凤内情之后,姬时还是很能理解的,看着眼前这位严肃的老人家,她一时也有些感慨。
接待尚明意的时候, 她就说过这位孙前辈博学多才, 各种研究都有涉猎, 这样一个大才,却被南凤皇派来做这卧底之事, 也难怪谁都没想到, 还吓她一大跳。
不过孙秋实决意坦白也是有好处的,姬时压根不在意这个,她想在这里教学生上课就教吧。不过话是要说在前头的,过段时间恭王府前后就要打通了,到时候会有更多的学生迁过来,这种大锅饭式的教学也挺考验人的, 要是老人家坚持不下去, 可以换工作。
孙秋实微微摇头,她更喜欢这种单纯的环境,做卧底这两年,她睡觉都不敢做梦,怕说了不该说的梦话,整个人也像老了十多岁。也就刚才脑子一嗡向这几乎是陌生人的西凤太女坦白,坦白的话开口之后,她感觉自己从没这么好受过。
而且她也很难去面对尚明意那些真心信任过她的人,在下定决心向这些人坦白前, 她想过段松快的日子。
姬时只好把她留了下来,这种随时随地安插几个人的做法, 东凤上下各部门都很习惯,说实话,没有这种时不时的人才掉落分担工作,好多人都快坚持不下去了。
从学堂出来天色还早,姬时回了一趟西凤,先拜访了几位太傅拿了一些作业,又回到水云宫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去看了姬游。
母女两人上次见面还是两个月前,姬游就东凤的事情和姬时产生了一些分歧,但她又很快让了步。
然后姬时不声不响地又踩了个大雷,在东凤新建的各处学堂广开异能,姬游气了好多天,设想过无数次姬时回来要怎么斥责教训她,结果一连两个月都没见到人影。
在姬游都快把事情忘记了,见到姬时后还高兴了一会儿之后,她忽然反应了过来,板起脸道:“你在东凤替多少人开了异能?”
姬时茫然,抓了抓脑袋,“这哪数得清啊,今年招的新兵也开了,统计这些人数吗?”
姬游差点气晕过去,自从姬时离开西凤后,她把开异能这事就给垄断了,结果在西凤无数人求而不得的情况下,她的好女儿在宿敌的地盘上遍地开花!
好吧,东凤现在也算半个西凤的地盘了,姬游又说服了一下自己,忍了忍又道:“你在东凤招兵了?”
姬时点头,“东凤原本的士卒……死伤很多,而且不少人手里有无辜平民的性命,我不想用这些人了,招了些新兵入营。”
汤容是杀鸟不眨眼的,以万为单位一杀一大片,就东凤的那些残余兵力也不是全然无辜,姬时索性全部弃用。把有罪的问罪,没罪的也遣散回家,月前重新招兵,忙得曹操直跳脚。
和大部分人不同,姬游在过了一开始的气头之后,渐渐地并不觉得姬时是在胡闹,以上古眼光来看,也许把家国之别看得太重才是胡闹,古时虽然没什么人人平等之说,但也不是弱肉强食的原始社会。
在祖凤带领下,猛禽有猛禽的用法,小型鸟有小型鸟的出路,圣王在位,人各有分,凤鸟之下并没有尊卑之别。
她觉得姬时是个懵懂的新王,正在摸索她的王道罢了,她有心想教姬时一些治国理政之法,但谈着谈着,姬游忽然发觉……好像没什么必要教下去了,女儿你是个空壳子啊!
实质上掌控各部门运行朝政的是她的好大儿,握着兵权是她那老六,持有财政大权的是元璋,老五掌刑狱,老三在工部,然后剩下的呢?剩下的没剩下了!
看着不仅没察觉,反而为自己有了难得的空闲而喜悦的女儿,姬游不禁怀疑她是在蛋里憋得太久了,这脑子……唉。
不过姬时回来还是有正事说的,她把荒兽骨虫的事说了一遍,想了想又道:“三级以上的异能就可以消灭这种虫子,但如果虫子爬到人身上去,想要不伤害人而杀死虫子,需要五级以上的异能。母亲,公开异能刻不容缓,这种虫子深藏地下难以挖掘,一旦大面积出土,后果不堪设想。”
姬游眉头拧起,她其实还想压一压,毕竟她的心腹还没和普通人拉开很长的距离,可对上姬时忧心忡忡的神情,她还是叹了一口气,也许真凤就是有这种让人信服的特质。
西凤算是四国之中最稳定的国家了,姬游虽然不是什么治世明君,但好坏靠同行衬托,她这样一个没什么亮眼政绩但脑子正常的皇帝已经是别国的奢望。次日姬游下旨广开异能,除了几个格外头铁的御史反对,基本上没遭遇什么风浪。
西凤广开异能的事就此定下,姬时在水云宫睡了一觉,次日凌晨带着一堆作业和一位小苏太傅返回了东凤。
苏欢在边关和黎老将军一起忙活了整个秋战期,回到皇都后一直没去找朱元璋……因为她晒黑了,晒得黢黑,一笑就是黑脸上露两个眼白一口白牙,显得特别朴实。
自觉美貌折损大半的苏欢在家里捂了一个冬天,这会儿临近仲春之月,她早就有意动身前往东凤度过她这个仲春假期,正赶上姬时来要作业,她就厚着脸皮让姬时把她捎上了。
又是一年仲春之月。
去年的仲春之月是西凤很多人不堪回首的一个月,姬时赶着风口扫黄,刑部的青石砖到现在都洗不干净,一进去就能闻见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屠宰场似的,今年她人在东凤,总算让西凤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当然,黄色是搞不了的,各种营业场所被贴了封条,偶有抓捕一些的也都是从严处罚,但没了煞风景的姬时,还是让人感到安心的。
和西凤不同,东凤是一派风声鹤唳,毕竟姬时去年在西凤搞的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去年东凤的权贵抱着美人唱着歌,听着西凤的笑话,今年犯事的大家都在牢里相逢,没犯事的也夹着尾巴度日。
这仲春之月谁爱过谁过,谁想掉脑袋谁去顶风作案。
东凤的扫黄工作毕竟没有去年西凤那样彻底,明面上的一刀切罢了,还有很多暗地里藏得好的楼子窑子没被抓到,一些暗门子半掩门也都好好地在营业,只招待些老顾客。知道姬时的凶名,在仲春之月临近前,大小暗楼都悄悄关了门。
东凤文艺发达,仲春之月更是全大陆知名,甚至往年都有别国的游人赶来凑这个热闹,把皇都挤得水泄不通,然而今年除了戏楼还开张,最热闹的花街柳巷虽然还灯火通明,但里头坐着的并不是搔首弄姿的美人儿,而是一个个严肃紧张的学生们。
对,姬时把查抄出来的钱款房屋都用在学堂上了,办学很花钱的。
东凤自家知自家,谁也不敢在这会儿闹事,但有的消息不灵便的别国游客就傻眼了,从南凤远来的一行客商风尘仆仆赶到东凤皇都,刚找了客栈安置下行李货物,三十几个人就在一处学堂外吵吵嚷嚷,把里头的学生吓得缩在一起。
鸿原接替了去年黎命的扫黄大队长职务,正带着一群人巡逻,忽然有个年轻的女学生跑来报讯,她很快跟着赶到现场,不容分说先把南凤客商锁拿起来带离学堂门口,这才问来报讯的女学生道:“这些人伤人了没有?有没有打砸东西?”
女学生喘着大气摇摇头,脸色有些涨红道:“没打人,也没打砸东西,但是她们骂我们学堂里的男生了,说他们花样蛮多,还有很多脏话。”
南凤客商们面面相觑,领头的连忙道:“这位阿姐,咱们是外地赶来,刚入城不知情况……”
鸿原看了这些人一眼,她现在眼神也不知是好是坏了,盯着一个人久了就连皮带肉一起看穿,自然也能看透心跳频率,起初看着这些骨骼内脏有些害怕,但久了就习惯了,成了个人形测谎机。
她眉头拧起,只道:“进城有行为手册发放,你们没人识字吗?就算没人识字,城门口排队的时候也安排了学生轮班宣读吧?何以一进城就赶来闹事?”
客商们都支支吾吾,这……听见是听见了,手册也看了,可这仲春之月谁真信城里一个开门的楼子都没有?结果跑了几大圈发现真没有,原本最红火的场子也给关了,这情况下见到几个青涩小郎,虽然知道里头不卖了,可口花花几句还犯法了?
领头的客商见鸿原真要锁拿了她们,连忙上前给她塞钱,鸿原看都不看,也不伸手,只道:“你们犯的事还算轻,去牢房蹲一天一夜就完事,算是个小教训,走吧。”
客商们虽然不信,但被锁着也走不掉,只好唉声叹气地去蹲牢房,暗暗猜测要花多少银子才能脱身。
仲春之月, 牢房人满为患。
倒也不止是些外来人作乱生事,仲春之月气氛本就浮躁,为了伴侣打架闹事的不少,还有些平日里的摩擦也借机闹了出来, 这些小打小闹的一般都是在满满当当的牢房外头用石灰画个圈, 勒令在里头待几天。
这种画地为牢当然不可能靠犯人自觉, 不仅边上有守卫森严的兵士,本地人要记录户籍, 外来人要扣留路引公文, 保证谁也没法跑。
领头客商名叫蓝青色,对,就这个怪异的名字让她在生意场上格外吃得开,和她做过一次生意就很难忘记她。总会有些人给自己取名字时脑子一抽,取出些稀奇古怪的名字,蓝青色为此很自得, 生意人多多少少沾点迷信, 她感觉这个名字很旺她。
蓝青色席地而坐,比划了一下别人的圈,总觉得自己的圈画小了,这横躺下来脚就得露在外面,她疑心是兵士格外针对她,但观察了许久,发现随着送来的犯人越来越多,圈也越来越小,最后甚至只有站的地儿了。
犯人多起来, 大家就没那么害怕了,交谈声此起彼伏, 这一点兵士是不禁止的。众人的说话声嗡嗡的,蓝青色身边不远处有客商抱怨道:“早知就像雪姐那样待在客栈了,人家这会儿恐怕舒舒服服洗了澡,躺在床上听咱们笑话。”
蓝青色换了个坐姿,两只手踹在袖子里,头埋在两臂间,闻言微微别过脑袋,叹道:“谁说不是呢?这东凤也太较真了……妈耶!”
她忽然惊叫一声,向后坐倒在地,和她一批的客商都被吓了一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个个脸色惊恐地看着从牢房里拖出几具残肢的兵士。
兵士们的脸色也算不得好看,尤其有个没能扛上躯干,只能欲哭无泪提着一颗人头出来的。这人不敢碰别的地方,只能像提桶一样提着头发拎着,所以这一路都在歪七扭八滴血,所到之处犯人们纷纷尽力避让,蓝青色更是吓得只能贴在圈牢最边沿,但还是被洒了几滴血在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