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以为还有事,又凑到窗户边上,姬时看她矮矮的一个小女孩,踮着脚抬着眼睛看她,觉得十分可爱,笑着把手里肉饼递给她,又用干净的那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转身去后院了。
书童眨了眨眼睛,拿着肉饼无措地看了看风深,风深也明白过来了,笑骂道:“吃吧,素日没让你少吃一口,还是馋嘴猫儿一只。”
看着手里完整的一张肉饼,书童有些不服气地想着,这和平时明明不一样。不是主家吃剩下的,也不是仆役排队去领的餐食,而是像风怡娘子那样忽然上门来做客,郡守笑着递给她一双筷子的那样,像……对待一个亲戚孩子一样分享了些吃食。
书童轻轻地咬了一口肉饼,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喉咙涌到心口,不知为何有些眼热。
郡守府的后院是按规制建造的,没有一丝出格之处,但也在朝廷规定的范围内尽量建得精美,毕竟当初风深是自己掏了钱贴补的,她享乐惯了的人,实在住不了太差的地方。
后院里小郎君们的住处都是一间间整齐的屋舍,这会儿门都紧闭着,只有曹操这一个恶客和作陪的风怡在后院里自由来往,姬时来的时候,两人正在下棋,严格来说是曹操漫不经心地随意落子,而风怡对着棋盘冥思苦想,两人的棋艺水平简直可以从脸上看出高低了。
姬时走到曹操边上,以她的棋术,嗯,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围棋。
曹操见到是姬时也不惊讶,两天前她才来了一趟,还在郡守府吃了顿晚饭,倒是风怡连忙要和姬时见礼,被姬时一手托住了,指着棋盘笑道:“继续下棋吧。”
风怡看了看棋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也不惦记着行礼了,抓着脑袋坐了回去。
等她好不容易又落一子,曹操随意地又下了一步,他一手托住脑袋,一手拈着棋子,当着风怡的面就对姬时道:“和她下棋实在没意思,什么圈套都上钩,直来直往,她的脑子实在很笨。”
风怡满头大汗地想着棋路,没什么底气地辩驳道:“帝子,哪有人当面这么说的,我真的没那么笨。”
曹操摇了摇头,他实在没见过这样蠢笨的棋手,和风怡下棋简直是在浪费时间,倘若换成风深,那他是愿意和她下到天亮的,棋逢对手才是人间乐事。
姬时好奇道:“六哥你既然喜欢下棋的话,为什么在宫里没见你和其他人下呢?”
曹操脸上的傲色一下子消失了,他撇撇嘴。
但姬时没看懂,又重复地问道:“六哥为什么不和大哥二哥他们下棋?”
曹操把手里的棋子扔到棋盒里,揉了揉太阳穴,直白地道:“下不过,输多了也没有意思。”
姬时一噎,她看着风怡一脑门的汗,再看看游刃有余的曹操,实在没想到这个答案,她试探地道:“要不然我们出去玩吧?不是说下棋没意思吗?”
风怡连忙道:“殿下、帝子,我快想出来了,这局一定能……”
她话没说完,曹操就起身拉住了姬时的衣袖,“走走走,出去玩,再和这蠢货下棋我都要烦死了。”
姬时对风怡抱歉一笑,然后带着曹操飞上了天空。
风怡对着棋盘呆看半晌,忽然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
不是说帝子留在这儿是因为看上她了吗?她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出来啊!这么嫌弃她的话,那帝子留在这儿到底为了啥啊!
被姬时带着飞的话,游玩的地方就不止折柳郡这一片了,曹操拉着姬时去了附近好几个郡城,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后在奉天郡吃的晚饭,入夜时分,姬时带着曹操回到折柳郡。
回来的时候风深还没睡,她白日穿的是整齐官袍,这会儿却换了一身锦绣裙裳,敞着衣襟染着香,喝了点酒摇摇摆摆踩着石子路向后院走,曹操远远地在天上瞧见就瞪大了眼睛,连忙指挥姬时下落。
去后院!去找那些小郎醒酒吗?不是,这等好事怎么就想不到来找我曹孟德?
曹操在离地还有一米的时候就松开姬时往下跳了,直接扑进风深怀里,然后对着还站在空中目瞪口呆的姬时摆手,还是幼崽呢,就别旁观了,回去洗洗睡吧。
算起来, 曹操今年只有十五岁,哪怕是按虚岁,他也就十六岁而已。
十六岁的少年郎,放在他那三国乱世自然是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他上辈子这个年纪的时候虽然还没有娶妻, 但早就有了相好, 对于凤国十八岁议婚的传统自然不屑一顾。
而且说是十八议婚,那是贵族的规矩, 世家的讲究, 要把儿子教养到最好的年纪再出嫁。普通百姓不把儿子送去当童养夫就已经够好的了,自然是能早打发走就早打发走。就风深后院里的小郎,也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呢,都跟她半年多了。
当然,这在姬时看来也不算早恋了,世道越乱繁衍越早, 三国十二三岁嫁人的女孩多了去, 末世里更黑暗,长到差不多的年纪就进了强者被窝的男男女女也不少,难道谁都愿意成日跟着资源小队风里来雨里去?就曹操这个积极的状态,姬时很难相信他没有长成,那……那就随他吧。
看着半醉的风深很顺手地搂住了曹操,而且闭着眼睛就直接扣住怀里人的脑袋亲吻下去了,曹操回应得很欢,风深扯下他的腰带,他把腰带接过来系在风深脸上遮住她的眼睛, 两人一边搂着亲一边滚到后院的树下,很明显是不准备进屋了。
姬时只看到这里, 不敢再看了,啪嗒两下翅膀就要跑,因为心神不定,差点没在半空摔一跤。
五月夏至,气候温暖适宜,姬时回到水云宫时见到了稀奇的一幕,水云宫后殿一直有个玉石砌的大温泉池子,以前有个名头叫天水池,能容纳不少人进去沐浴,但平时几乎没人去泡,因为大家的殿里基本上也会建些小温泉池。
当然,谁也不会就着水云宫外头的大片温泉泡进去,每日都有宫人在廊桥上走过,哪怕看着清澈一般也没人会去泡,所以都在专门砌起来的池子里泡温泉。
但今夜天水池里不仅有经常泡温泉的朱元璋和朱棣父子,李世民头上搭着块布也在泡,刘彻靠在池壁上一手拿着卷竹简在看,嬴政几乎和他待了个对角线,很平常地在泡着。
姬时打从出生以来,还从来没见过几个兄长这样和睦的一幕,停在半空就这么看着,心里盛满了温柔。
这些都是她的血缘之亲,是这一世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哥哥,是她来到这世上第一眼见到的人……们,说真的,姬时也是这会儿才琢磨过来,她那会儿睁开眼,就见到六个人围着一圈看她,像极了什么宗教仪式现场。
略过这些不重要的细节,姬时待着看了会儿,就不准备打破这样的宁静,无声无息地飞越过天水池,回到自己的寝殿里,洗了洗睡下了。
天水池中,谁也没发现存心隐藏的姬时,朱元璋泡着温泉修炼着异能,和儿子嘀嘀咕咕道:“今天怎么都撞一块儿了,咱们三个泡着就泡着了,怎么赶巧那姓刘的也来。”
他没说嬴政,因为他带着儿子和路上遇见的李世民过来泡温泉时,人家秦皇就已经泡在里面了,谁也不好意思见到人转身就走,秦皇说到底只是名声难听些,做事没余地些,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倒是还成。
嬴政也刚来没多久,他素日就是眼里不大看得见人的脾气,也不管多了几个人来泡,就这么闭着眼睛待着,他都这样了,几个人只能这么不尴不尬地泡着。
也就泡了一会儿,刘彻不知怎么听说大家都在天水池这儿待着,他也溜溜达达过来了,朱元璋当时就想走,跟刘彻泡一个池子,不会染什么病吧?
当然,这属于恶意歧视了,朱元璋自己也知道,刘彻那方面再混乱,他能接触到的也都是宫中守卫宫外官员什么的,真要是什么脏乱带病的,他哪儿看得上。
五个人一时都没吱声,这就是姬时来的那会儿见到的“和睦一幕”,也就她离开没多久,朱元璋就开口嘀咕起来了。
刘彻笑眯眯地把竹简扔在不远处的地上,整个人向池子里浸了浸,直泡到肩膀那一截,对朱元璋和气地笑道:“四弟,你素日就对我不满,可是我哪里有得罪的地方?今日大家都坦诚相见了,不妨再坦然相对一番?”
朱元璋瞅了他一眼,没吱声。
他看不惯刘彻是真的,但真要说有什么具体的地方叫他厌恶,倒也没到那个程度,只能说和这人脾气完全对不上。他就是不喜欢刘彻这一类玩世不恭阴阳怪气油腔滑调的流氓人物,他倒是挺敬服汉高祖刘邦的,但刘邦真要出现在他面前,他估计也挺讨厌。
刘彻又笑道:“咱们托生在此,做了兄弟,总不能一世不睦吧?四弟,我是真心想和你解释冤仇,你看秦皇都能我等同在一池泡着……”
嬴政看了刘彻一眼,实在没能从这嬉皮笑脸里看出什么真心,淡淡地开口道:“朕并不把你们看做兄弟,但很看重小七,她把你们当做亲人,朕倒也不是不能和你们做一做兄弟。”
上辈子的嬴政是真的傲气,来到此间之后就被刘彻一句秦二世而亡给戳碎了,与其说是对这些弟弟们傲气,倒不如说他不怎么愿意和这些人相处。说来也有些可笑,他是世间第一个皇帝,却也是唯一一个后继无人王朝崩塌的皇帝,看着这些桀骜不驯的后来者,哪有平静相处的余地。
而其他人就很好理解了,汉朝继承了大量秦制,但对秦朝处于批判态度,而且继承了秦末时六国遗民大肆抹黑秦朝的很多论点,再加以发挥。
到了刘彻这一代的时候,暴秦一说已经深入人心,再往后世几千年都是这么认为的,李世民日常骂杨广时将他和嬴政相比,朱元璋更是说过集古无道之君若夏桀商纣秦皇隋炀,也将秦皇与夏桀商纣隋炀并列。
直到后来的后来,先有了一句“劝君少骂秦始皇”,那之后被抹黑得看不清面目的嬴政,才开始在历史长河里逐渐露出真颜。
这一世大家凑在一块儿做了兄弟,不仅李世民不吭声了,朱元璋也不是那个指点江山的姿态了,史书害人啊,早说秦皇不是无道暴君,他们不就不那么跳了吗?
天水池中先是寂静,后来又渐渐有了声音,温泉水声渐渐隐没了交谈。
这一夜姬时睡得很香甜,曹操战得很激烈,到天明时姬时蹦跶着下楼,正见殿中几位兄长和和睦睦正在用早膳,偶尔几声应和答话,这已经是平时难见的情景了。
就是坐一起吃饭都会拌嘴吵闹的人,平日里这个吃完那个落座,几乎没什么话聊的人,竟然也能安静地坐在一起,没有吵架也没有阴阳怪气,而是很正常地在一起吃早饭?
姬时都疑心自己在做梦,直到一只温热的小笼包子贴在嘴巴上,才下意识地张嘴咬了一口,鲜美的肉馅让她反应过来这不是做梦,她迷迷糊糊地坐了下来,先看了一眼大哥。
嬴政瞥了一眼刘彻夹着小笼包子的筷子,给姬时盛了一碗汤,“早膳不要多食,否则上课犯困。”
姬时连忙点点头落座,就坐在刘彻边上,把她夹来的小笼包子吃完,这才顺手接过筷子,给刘彻换了双新的。
她左顾右盼看了看桌上众人,有些怕打扰了这一幕似的,很小声地问道:“我这几天在外面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你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啦?”
换成旁人就不会问这个蠢问题,刘彻翻了个白眼,让伺候布菜的宫人退出去,这才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粥,道:“大概是累了吧。”
姬时没听懂,嬴政看了刘彻一眼,嘴角上扬,笑了一声。
朱元璋向后靠坐,也不大耐烦刘彻的谜语人行为,大大咧咧地道:“没得争了,还斗什么?都是一张嘴巴两个眼睛的普通人,有什么处不来的?这是秦皇自己的决定,要问就问他吧。”
姬时仍然没懂,主要她并不明白几个哥哥要争什么,要斗什么,她眨了眨眼睛看向嬴政,脑袋就被一只手盖住了,她得到了一个轻柔的抚摸。
虽然满心不解,但看着哥哥们关系近了起来,姬时也觉得很高兴,草草地上完了今日的课程就跑回水云宫来,发现早上见到的果然不是做梦。她回来的时候,朱元璋正和嬴政待在一起看舆图,虽然老朱是在边上指手画脚,而嬴政没怎么搭理他,但这一幕已经足够让人舒心的了。
刘彻也没闲着,正和朱棣谈论哪家的贵女容易亲近些,朱棣怕听忘了,手里还捧着一本册子随时记录。
李世民坐在不远处喝茶,茶香悠悠,沁人心脾。
姬时看着心里喜悦,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伸手数了数,大哥和四哥待在一起,二哥和五哥待在一起,三哥在喝茶,一二三四五,少了个人。
姬时这才想起六哥昨晚落在折柳郡了,六哥他……啊,他可能暂时还不想回来吧?
折柳郡中, 风深一早上起来就站在窗前长吁短叹。
她虽是个荤素不忌的轻佻女子,但也知道有些人是碰不得的,倒不是说身份,这年头女人对于男人在外头有相好是很看得开的。怀蛋都是自己怀, 总不能怀了别的女人的蛋, 再高的官位也挡不住自家后院出墙, 毕竟一只鸟都飞不进来的守备,那只有宫中了。
大部分贵人所谓的“打野食”, 只要稍微有些道德, 打的就不会是未婚小郎的主意,那还不是和已婚的郎君偷偷摸摸?风深甚至在去皇都述职的时候摸过相府的野食,可如今床上躺着的却是个十五六岁的深宫帝子,她怎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和人睡了觉?
啊……倒也不算很稀里糊涂,至少她自己清楚,昨夜只是喝了点助兴酒, 没有醉得很深。那会儿她刚到后院, 忽然有个人往怀里跳,那会儿都快走到后院去了,风深哪里会多想,她琢磨着可能是哪个小郎想她想得不行了,她对自己的男人一向温柔,所以大大方方接受了这投怀送抱。
然后眼睛就被蒙上了腰带,被带着到了树边上,风深那会儿还想,是她后院里哪个小郎这样会玩, 又热情又开放,这伺候得是真舒心啊。
后来折腾得很凶, 夜半时小郎靠着她熟睡了,风深的酒也醒了。她意犹未尽地伸手解开蒙着眼的腰带,忽然看到一张睡意正浓的清俊脸庞,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竟然睡了帝子!
女人的心态到底是和男人不一样的,风深第一反应不是那些投怀送抱和蒙眼树边,她也清楚别人不会听她的解释,毕竟一位少年帝子,多少优秀女子随他挑选,凭什么像个后院小郎一样勾搭着你一个四十几岁的地方郡守睡觉?就是帝子自愿的,那也是你存心诱引拐带的!
可天地良心,她从来没有诱引过帝子啊!反而因为侄女的事情,她一直端着长辈的架子,想撮合两人的。
风深靠着树发了会儿呆才开始善后,先把熟睡的帝子送回房间安置到床上,又叫来府中管事查问晚间值勤的仆役,一一警告不许外传,快天明时在外面溜达沾了一身的露水,这才进了帝子的房间里,站在窗前等着他醒。
曹操昨晚是真的累坏了,风深心里也有数,她有好些天没进后院了,又很少遇到这样……嗯,热情的小郎,两人一拍即合胡天胡地折腾了很久,就是风深自己也疲惫得很,要不是受了太大的惊吓,她这会儿也该抱着小郎睡到日上三竿。
差不多也是日上三竿时候,曹操眼皮子动了动,在床上先伸了伸懒腰,这才缓慢睁开双眼,风深立刻从窗边大步走了过来,开口道:“帝子,昨晚……”
她是俯身凑过来的,曹操顺带伸手就揽住了她,拉着她的衣领子往下带,风深憋了一早上的话很快被吞进肚子里,两人又胡混一场。
一直到傍晚时分,风深这才一边打理衣裳,一边看着曹操吃晚饭,叹道:“臣这辈子就快栽在帝子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