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允直接将她带到了元喜寺的外头。
昨天深夜到了元喜寺后,她一直以为这座高山上就只有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寺庙,却没想到寺庙外竟然还别有一番洞天。
寺庙外的道路也明显进行过修缮、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鹅卵石,十分平整好走。邵允带她在声声虫鸣中慢慢走过了青竹虬松、几座小亭子、一些不同的景致,最后居然来到了一道壮观的瀑布旁。
只见那瀑布从山顶的悬崖上倾泻而下,水流湍急轰鸣,水声震耳欲聋,直叫人看得叹为观止。
叶舒唯垂眸看了一会儿前方那奔腾不息的瀑布,侧过头看向邵允,幽幽地说:“三少爷,您可真是安了一颗好心。”
邵允挑了挑眉。
“你知道我上辈子是个没有来处的孤魂野鬼,怕我想不开,连这一世送我走的地方都给我找好了。”
他一怔,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见他笑得连脊背都有些微微弯曲,冷哼一声:“被我戳中心事,准备杀人灭口了是吧?”
“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没有来处是件坏事。”他这时止了笑,看向云漫雾绕的瀑布,“游走六道,那说明你的每一世都有无限可能,天上地下,事在人为。”
“不用安慰我了,我想得开,反正只要不是畜生道就行。”
“你是和畜生道过不去了是吧?”
叶舒唯这时转而将话题引向他:“那你呢?孤独的天人,这辈子还准备继续待在天上当你的神仙吗?”
“可能不太行。”邵允敛眸一笑,“我不知道上一世的我究竟是怎么能成为一个孤独的天人,但这一世的我应该是要被降罚到其他五道去了。”
她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为什么?”
“一个合格的天人必须能够抵御俗世的所有诱惑,这些诱惑自然也包含了每个凡人都具备的七情六欲。”他的目光里蕴藏着不知深浅的光,“而我已知我拥有喜怒哀乐,更具备憎恶和欲求。”
“那是身为天人绝不被允许的,有了七情六欲,就会继而引发一系列的行动、导致不同的结果。”
叶舒唯沉默片刻,说:“除非是真的愿意彻底割舍和摒弃俗世,不然每个凡人都无法避免这些七情六欲的产生,不是吗?”
“是。”邵允点了点头,“但我想,我身上携带的这些情感,应该比其他凡人更强烈、更浓厚一些。”
“说不定一不小心,我便会背负满身罪孽,堕入地狱道。”
叶舒唯听到这话, 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变得更深了些。
“你刚才在藏书阁里说,你从小不知父母是谁。”邵允淡声说, “我听到后,心中却对你有些羡慕。”
“因为我想,幸好你不像我,虽然明知父母是谁,却非但没有收到过来自他们的任何一分情感倾注,反而背满了他们赐予我的诅咒。”
她第一回 去邵家大宅时,本以为自己已经从小执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感受到了邵家内核的阴暗潮湿, 却没想到事实远比她想象得更为让人窒息。
“我一出生,我的母亲就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她自生产后便开始与我的父亲争吵、质问他为什么要让她生下我,后来又整日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以泪洗面,大约半年左右就因心情郁结去世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尤为平静,“后来听家中的老仆从说, 我的母亲以前其实是个非常温柔顺从的人,对我的两位兄长疼爱有加。只可惜, 我没有体验这一切的福分, 甚至连她一眼的关注都博取不到,所背负的只有她满满的厌弃。”
“而至于我那天性残暴偏执的父亲,他将母亲的性情大变和去世全都归咎在了我的头上,对我恨之入骨、恨不能我立刻暴毙。”
这些话,她万万没有想到会从邵允的口中亲自得知。
那么一个总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人,却在用如此冷静的语调叙述着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发生在他自己身上最真实的过往。
就像把自己身上永不会痊愈的伤口再翻出来,血肉淋漓地掰开给她看。
邵允说,他出生后, 不像邵眠和邵垠身边总是围绕着层出不穷的仆从。邵蒙只许给了他一位最瘦弱的奶娘,还不允许邵家上下的任何一个人对还身处襁褓的他施以照料, 明摆着就是希望他自行早早惨死。
那奶娘是个善良的好人,接下这门倒霉差事后也依然尽全力照料他。但因为要一个人为他做所有的事,哪怕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所以总会因过度劳累而病倒。
于是,只要奶娘病倒的日子,他就会跟着挨饿生病。
发高烧是司空见惯的事,他在懵懂无知的岁月里,在邵家大宅最偏僻的后院中身处炼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大哥邵眠,应该是当时整个邵家除了我的奶娘外,唯一将我视为人而不是草芥的存在。”他说,“在我生病时,他总会半夜背着他的仆从悄悄地溜进我的院子,喂我吃食物和药。”
“而至于我的二哥邵垠。”一提到邵垠,他的目光便冷了下来,“大约他是除了我的父母外,在这世上最希望我立刻死去的人。”
叶舒唯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哪怕那位善良的奶娘和当时自己还是个孩童的邵眠再努力相助,比起邵允所遭受的痛苦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慰藉。
最应该被好好照料的岁月却过得啼饥号寒,也难怪他会落下这一身的病根。
说得更难听一些,他没有在那样的童年离开人间,已是他的幸运。
她在这一刻,忽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元喜主持会说他从小便生活在地狱之中。
理应最疼爱他的亲生父母自他出生后就从未给予他任何一点的关怀,还将所有的痛苦都归咎到他的身上。在本应收获最多温暖的家中只能得到零星一点的善意,其余的都是铺天盖地的恶意和诅咒。
她这时看着他,轻声说:“或许换作其他人,早就选择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了吧。”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早早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轻阖了阖眼眸,“长大后,我其实有一段时间总是想不明白,既然他们如此厌恶我,那为什么当初还非要让我降临于世?闲得没事干给自己招揽痛苦吗?”
“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世上很多事即便知道了答案也无济于事。但如果死了,就更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了。”他这时轻笑了笑,“既然我在那早就该死一万次的童年里都侥幸没有死,那上天就必然有他的缘由。”
“你看。”他抬手指了指前方壮丽的瀑布,“死是最简单的事,眼一闭便是虚无。但一旦死了,生前那所有的执念都没了归处。”
“而我在这世间还有诸多执念,所以我比谁都想要活着。”
听到这句话,叶舒唯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她望着他,张了张嘴:“小执,小念……”
他莞尔一笑,轻点了点头。
所以双子的名字便是如此由来。
当初的双子也同他一般、被父母无情遗弃,而邵允选中他们,给予了他们第二次人生,让他们重新来过,可以主动选择自己的未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是他的执念,也是他对双子最大的祝福和祈愿。
“小执上回告诉我,辛澜是奶娘和邵蒙司机所生的儿子……”她很快又联想到了什么,“所以,辛澜的母亲就是……?”
“没错。”他面对她毫无保留,“辛澜的母亲便是当初那位尽心尽力照顾我的奶娘,她生下辛澜后缠绵病榻很快去世。我那时尚且年幼,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机会再好好报答她,能做的便只有替她好好照顾辛澜、为她修建一座体面的坟墓。”
原来如此。
双子、辛澜、城中大大小小的福利院、元喜寺中的僧侣们……
这所有她已知的、甚至是未知的一切,都是他用自己的双手在慢慢实现的执念。
因为生于地狱,所以比谁都想要在这座废墟中生生创造人间。
叶舒唯阖了阖眼,长吁了一口气。
她这时后退一步,两手背在身后,冲他抬了下下巴:“你应该早就已经猜到我来珑城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了吧?”
邵允似笑非笑地逗她:“凭你如此明目张胆的行事风格,我很难不猜到。”
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他立刻做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但我也只是猜测,愿闻其详。”
“简单来说,就是我要来珑城找一个危险性极高的犯罪组织头目和他的爪牙,而我合理怀疑这个人就隐藏在三大家族之中。”
随后,她便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任务目标大致向他交待了下。不过,她并没有具体阐述Shadow这个神秘组织的由来,只是将自己的人设简化成了特警。
他认认真真地听完后,第一句话便是:“你把这些全都告诉我,真的可以吗?”
她耸了耸肩:“所以我的队友都觉得我疯了。”
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过我想,我可能只会比你更疯。”
“邵允。”
沉吟片刻,叶舒唯对他说,“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要再次跟你重申,在我们的调查中,你的家族也牵扯在其中、难逃一分干系。并且迄今为止,我对你们邵家的怀疑最深。”
“你放心,我绝不会对邵家有半分偏袒,甚至可以说,我很高兴你能帮我一起将这个腐朽的家族连根拔起。”邵允笑看着她,“我为此已经做了整整二十多年的准备,不是一朝一夕。”
听到这些话,叶舒唯在心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确实一直都很明白,邵允与自己的目标无限趋近于一致。
为了找出珀斯公爵的踪迹,她势必要将三大家族翻个底朝天,无论会牵扯到什么人;而他既然会向她伸出援手,说明他也想在三大家族中掀起不可逆转的风暴。
即便最后要和他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站在对立面上,即便有可能需要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家族,他都在所不惜。
心中明白归明白,可当真的亲耳听到他说出自己破釜沉舟的觉悟,她还是会不免为他感到悲伤和惋惜。
对于其他人来说,家人是此生最重要的后背和依靠。
可是到了他这里,却是他与生俱来的噩梦与诅咒、他拼尽全力都想要逃脱的致命牢笼。
邵允似乎是感知到了她心中的情绪,温声安抚她道:“不要为我感到难过可惜,我比谁都要坦然接受自己的命数。即便你叶舒唯不出现,我也会自己去做这件事。现在既然你出现了,我就有更好的理由要去将它好好完成。”
她问他:“即便代价是要失去一切?”
他给了肯定的答复:“嗯,即便是失去一切。”
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没有错看他。
人人都以为邵家那位病弱的三少爷庸碌无能,却没有人知道他故意展现给世人看的表象下,那能够一举划破黑暗的光芒和无比蓬勃的力量。
山上的天暗得要比平时稍早一些,他们在瀑布边站了一会儿,又走去旁边的小亭子里歇脚。
“其实刚懂人事时,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三大家族中有人在从事地下犯罪链,你所看到的血腥搏击赛事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因为参与人数众多,他们也不怕让人知道。”邵允告诉她,“可其余性质更恶劣的犯罪,诸如杀人、非法贩卖人口、贩毒、贩卖武器等……他们都做得相当高明,在表面上几乎无迹可寻,怎么查都是正规的经商。”
“珀斯公爵就是有这个能耐,他可以用看似合规的行商途径骗过所有人。比如他以他人的名义举办了一场拍卖会,表面是拍卖珍稀文物,实则是在非法贩卖奴隶和军火。不仅在拍卖的流程中捉不到他任何一点纰漏,甚至参与拍卖会的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任何问题。”
叶舒唯说到这里,顿了顿:“珑城相对其他大城市的发展大幅落后,对于珀斯公爵来说简直是天然孕育的犯罪场所。没有严格的法规、没有井然的秩序,通讯技术落后,所有的犯罪都依靠人亲自来完成,再加上被三大家族一手遮天垄断,更难以追查到那些杀戮和混乱的溯源。”
邵允微微颔首:“我会将我这些年收集整理的所有信息都与你共享,不过这些信息都不是电子档的,你和你的队友翻阅起来可能有些耗时。”
“没事。”她说,“我这次千里迢迢来到珑城,原本就没想要急着走。”
听到这句话,邵允的目光里不免|流|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欣喜。
“对了。”他将那抹欣喜妥帖地藏进眼底后,对她说,“关于你之前问过我的墉萍酒店杀人案,我得到了一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信息。”
叶舒唯瞬间眼睛都亮了:“真的?在哪里?”
“快的话这两天,慢的话可能要一周。”他浅浅地卖了个关子,“信息上山需要一些时间,得有点耐心。”
在天色快要完全暗下来前,他们沿着走上来的鹅卵石小道原路返回到了元喜寺。
一进寺庙大门,就见一位僧人手里托着个托盘,朝他们迎了上来。
“叶姑娘。”那位僧人似乎已经在寺门口等候多时,“您回来了,这是元圆大师兄托我转交给您的。”
“元圆?”她拿起托盘上那张叠成一个小方块的纸片,“他自己怎么不来找我?”
僧人:“大师兄说他今日伤到了元气,需要闭关静修两日。”
一听“伤到元气”,叶舒唯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邵允在一旁冲她竖起了大拇指:“真了不起,我认识大师兄这么久,从没见他被谁逼得都伤到元气了。”
叶舒唯嘴角噙着笑,借着夜晚寺中的烛火慢慢打开了那张小纸片。
淡黄色的纸片上只有短短八个字。
——没有来处,却有归途。
这八个字, 从字面意义上来解析并不复杂,但细细研读却还是透露着全然的未知。
叶舒唯看完纸片后便收了起来, 打算等被她整破防的元圆出关后,再去拷问他这话究竟有何深意。
不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并没有将元圆交给她的这张纸片上的内容告诉任何人……包括邵允在内。
邵允也不是多嘴之人,非但没过问,连眼神都没在那纸片上逗留,只是说让她回房整顿后和大家一块儿去吃晚饭。
元喜寺从早到晚的吃食都是斋饭, 这对僧人来说是日常,对邵允这种原本饮食就清淡的久病之人来说是正中下怀,而对于叶舒唯和正在长身体的双子……不,确切地来说是小执,就有点儿遭罪了。
叶舒唯原本以为自己能熬得过去, 但仅仅是在吃了第三顿斋饭后,她就有点快遭不住了。
按照约定, 她身为双子的老师, 现在开始每天都会尽量抽出时间来教双子练习搏击。因为小念伤病还未痊愈,最近几天就只有小执一个人跟着她练,邵允、小念和辛澜则在一旁围观。
谁知道,这才刚练了不出半个小时,师徒二人就已经宣布罢工了。
小执直接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我打不动了!我真的好饿啊!”
“救命!”叶舒唯软趴趴地往庭院里的廊柱上一靠,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在旋转,“我想吃肉……”
小执哭丧个脸:“我不夸张,现在给我来头牛我都能给它生吞下去。”
“我能吃两头牛。”
“我能吃五头!”
眼看这俩人越说越离谱, 辛澜这个大管家忍不住好心劝说他们:“小执,别任性, 以前来元喜寺那么多回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寺里的规矩可不能破。还有叶小姐,你也忍忍,等下山了之后,你想吃多少头牛都行。”
小执干脆躺倒在地上耍起了无赖:“以前咱们来元喜寺基本不会超过三天,可这次根本不知道要待多久,天天从早到晚吃斋饭这哪能受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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