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江明越兵马的,是毫不留情,落在兵马前面的一排箭矢。赶客之意明确。
自此,开战的信号敲响。两队兵马至此便彻底交锋上了。
沈灵姝自那日和卫曜不欢而散。
已有三日未曾和卫曜说上话。
沈灵姝感到困惑。
上辈子,明明是卫曜自己说的,与自己的婚姻只是政治所为。
为何他能用那么悲伤的眼神质问自己,仿佛是自己抛弃人在先。
沈灵姝委屈。
她甚至能记得清楚,上辈子卫曜捏着自己下巴,粗粝指腹留下的触感,摩得沈灵姝的下巴疼。两人身后是广袤的荒漠,他们刚才谢氏的机关阵法中脱困。卫曜将自己一路抱在怀中,沈灵姝看到人额上干涸的血窟窿。她想要抬手擦拭,却因精疲力尽,昏睡了过去。
沈灵姝并没有睡死。她迷糊中,察觉了卫曜将自己放在了阴凉处。察觉了卫曜在给自己擦脸,捏着自己的下巴的指腹摩擦得生疼。沈灵姝清楚听见了卫曜的声音在耳边,低哑自语。“……只是个联姻,要是没有这场先帝赐婚……多好……”
在卫曜的手离开后,沈灵姝眼眶蓦然便湿润了。她震撼与自己所听见了,也震撼自己心头因自己所听见的这些话而会有如此难受的反应。
因为是先帝赐婚,因为自己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所以……他才会对自己好吗?
如果卫曜重生……沈灵姝不能理解,卫曜为何还要招惹自己。
如果卫曜没有重生……
如果没有重生,就是因为自己招惹在前吗?只不过自己明明也没有想要和卫曜再成亲,怎么又成了上辈子的样子。到底是哪里又出了错?
沈灵姝百无聊赖地趴在案几上,脑袋侧枕着右手臂,一下一下地翻动着案几上的书册。却没有一个字入眼。
小副将掀开帐篷。
正好看见了无所事事的师爷。
小副将是来寻将军的,如今见帐篷中只有师爷一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摸摸鼻子。试探:“师爷,有见到将军吗?”
沈灵姝趴在案上,抬起脸。摇摇头。“他不该和你在一块吗?”
小副将:“我们和朝廷的兵马在冀州坡相撞一块了。打了一仗……”
沈灵姝直起了身。“将军受伤了?”
小副将:“……这倒没有。”
小副将咳嗽了几声,声音中带有毫不掩饰的骄傲炫耀。“我们将军怎么可能落败,受伤的另有其人就是了。”
“江郎受伤了?”沈灵姝声音中难掩关切,“伤得重不重?”
小副将哼了声,“伤得重不重?我们将军出手,那自然是……”
“这么在意,何不自己去看看?”帐篷帘掀开,一道沉声插入。
身着盔甲的高大人影笔直于外,手上抱着刚摘下的头盔,目光越过小副将的肩膀,冷冷和里头的女娘相视。
沈灵姝:“……”
“将军。”小副将及时刹住话。察觉气氛不对,立马遁走。
卫曜缓缓踏进。
沈灵姝站起,有些无措。
卫曜扫眼,“他人就在冀州坡。我不该砍下他的一只手,应该砍下他的脑袋。”
沈灵姝:“你怎么能……”
沈灵姝难以置信自己耳朵所听见的,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擦过卫曜的胳膊,就要离开帐篷。
“沈灵姝。”卫曜的话似从牙缝中挤出来,字字带着不甘和怒意。“你踏出这里一步试试?”
沈灵姝胳膊被卫曜捏拽在手,最后沉呼一口气,“卫曜,我们谈谈。”
帐篷的地毯上。
周旁的冰盆散发着凉气。
沈灵姝正襟危坐。
卫曜已将盔甲卸下,放置在一旁。俊美的一张脸,阴沉得似三月的雷雨天。
沈灵姝:“你真的砍下了江郎的一条胳膊了吗?”
卫曜:“这便是你要同我谈的?”
沈灵姝:“江郎是无关之人,他是无辜的。”
“好一个无辜。打仗之事,何来无辜一谈?”卫曜冷笑。
沈灵姝垂下眸来,似在思忖,最后沉了声气,做出了决定。“卫曜,我们……和离吧。”
卫曜眼中闪过阴沉之色。“你说什么?”
沈灵姝抬起眼,只盯着片刻,却没法细看。垂下脑袋来,语气依旧认真,“我说,我们……和离。”
“我可以当没听见。”卫曜转开脸,声音中的愤怒,化为了平静的一句。“收回去。”
沈灵姝顿了下。沉呼一口气。往着卫曜的正面挪动,直视卫曜的脸。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娶我?”
卫曜眸子微抿。
“郎君与我,相识不过左右一年。若不是先帝赐婚,郎君不会娶我。”沈灵姝蓦然觉心口沉,微微哽咽,似是有石子堵噎住,不上,也下不去。
“郎君只是因为这个责任,才会一直把我带在身边。等郎君功绩有成,到时候郎君想要休弃我,可就不好休了。”沈灵姝咬咬牙,还是没忍住鼻尖的酸意。前生今世,错杂庞大的记忆铺天盖地,几乎要将沈灵姝淹没。
沈灵姝想起了两个在沙漠中的观星,依偎取暖。想起了第一次起了争执,想起了林家被攻城后,林君熙跪在沈灵姝面前求情,想起了深宫之中,她望着春花秋叶,独自愣怔……
沈灵姝上辈子一路过来,走到最后,已没了所有亲人好友。却又偏偏,她是最知道卫曜所做的一切,卫曜所付出的努力,是正确的,是不该辜负的。晋朝四分五裂,需要统一。百姓们想要个安稳的定所。这也只有卫曜能做到。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沈灵姝要亲眼目睹着,和自己的亲人好友们一一决裂……
“卫曜,我们就不该在一起,求你……和我和离。”
卫曜漆黑眸子直直望着面前的女娘。不同于以往的精明冷静,里头瞳孔微微扩散,似繁星逐一散开。似是怒,似是愤,又似是无尽的迷茫。
“沈灵姝。”卫曜开口的声音微哑。“你要站到江明越那边,只因为我伤了他?”
沈灵姝大颗的泪珠终于夺眶出来。抬手,抹掉。“不是……”沈灵姝几分气怒。衬得眼眶更红。“你怎么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想和你过了……以后,你攻下王家,下一个就是谢家,紧接着就是林家……你知道吗,谢家有我阿娘在,林家有我的朋友……我怎么能眼睁睁和你带着兵马,一起对付我的亲人和朋友?”
卫曜脸色微沉。他无法体会,他自小孤零零,一人摸爬长大。亲人?朋友?为何沈灵姝不是只有他一人就足够了?
“所以,你要怎么做?”
沈灵姝:“你是天下共主,天下黎民需要你。我会在林家,等着郎……你过来。我会和亲人朋友,面对你领兵到来。”
卫曜:“你想让我杀了你?”
卫曜俊美的面庞微微扭曲。“你怎么敢?你怎么能说出这话!”
卫曜死死抓住了沈灵姝的手腕。目眦尽裂,似要将眼前狠心绝情之人一寸寸吞噬进肚。
沈灵姝垂泪:“那你要我怎么做,卫曜,林家和谢家不灭,天下不稳。”
卫曜嘴唇苦涩。“你难道,便不能站在我这边?”
沈灵姝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
朝廷的营帐。
冀州坡的战役并不惊险,甚至只能算得上小打小闹。
江明越胳膊受了点伤,但也只是被卫曜的长枪划破道口子罢。江明越也知道,卫曜只是给自己警告,并没有下死手。
江明越正包扎着伤口。便听见了外头小兵来传。
卫曜的兵竟然护送了沈娘子到他们兵营外!
前不久江明越派出去的使者,被关押了三日,才被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听使者说,卫曜的兵并没有苛待他,但倒是饿了他几顿。给了教训。
江明越没想到卫曜竟然会将沈灵姝送回来。
顾不得手上的伤,一把站了起来。要去迎接。
但外头的兵将已经将人带了进来。“都尉,是沈娘子!”
沈灵姝着青墨色劲装,戴着黑色幞头。走了进来。白白净净的脸上,笑容盈盈,眼眶却是微红。眼皮微肿。“江兄!”
江明越上下巡看,顾不得胳膊上的伤,环绕查看了沈灵姝一圈。检查沈灵姝安然无恙,才微微松了口气。语气中仍旧是不可思议。“卫曜……怎么会把你放出来?”
沈灵姝微微垂眸,表情似有些凝重。微微摇摇头,“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同意,与我和离了。”
江明越桃花眸半蹙。隐约猜测到什么。不再追问。
“你能平安回来是最好的,不要和他扯上关系……君熙和你阿耶都很牵挂你。”江明越挥退了其他人,引着沈灵姝到一坐榻上入座。“你离开长安的这半年,长安几乎变了天。对了……”
江明越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在一堆凌乱的物件中寻什么。最后找到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眼中带笑。放置在了沈灵姝面前的案几上。“君熙前不久和方家的大公子成亲,一直等着你来吃喜糖,可惜没等到。打开匣子看看吧。”
沈灵姝微楞。伸手,将木匣子放置在手中,缓缓打开。里头是一对木头雕刻的小胖娃娃。木头雕刻得精细,娃娃抱着个大鲤鱼。胖乎乎的脸笑得眼弯成一道线。
江明越:“暑热天里,喜糖化了好多颗。我也不知里头是什么。没想到竟是个抱鲤。表妹前些日子有喜,月份足。怪不得会寻府中的木匠雕刻这么个东西,兴许是想要与你分享这个喜悦。还让我随身带着,见到你时,要送给你。”
沈灵姝眸子湿润了片刻。没出息地擦了把眼。吸了吸鼻子,将木匣子收起来。“我,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看着他平安出生的。”
江明越微微弯眸。“你也累了,我让他们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帐篷出来。事不宜迟,我明日就送你回长安。”
沈灵姝:“可是你的胳膊……”
江明越摇摇头。“只是擦伤而已……”
沈灵姝:“那怎么行。这里离长安也不近,这么远的距离,万一你若是崩裂了伤口可如何?那倒叫我过意不去了。等你擦伤养好一些再出发。迟早都要回长安,不急一时。”
江明越顿了声,见沈灵姝还是坚持。只能应下。
第二日。
江明越的营兵传来了消息。对面卫曜的兵马,开始渡河,朝冀州城进攻了。
烽火声连天。
江明越凝重眉宇。“莫管,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再来坐收渔翁之利。”
第二日,第三日……
对面隔着冀州河的战火声不绝。
江明越的兵马按兵不动,只是隔岸观火,时刻关注冀州的动向。
冀州城破,听说冀州的百姓们主动放了卫曜的兵马进来,城内火光喊杀声连天……
江明越远远所看。见此情形已知,卫曜怕是能在今日就占据了冀州。
如果这个时候去攻破卫曜的后防,绝对是亏所卫曜大半士气的最佳时机。
江明越望了望一旁的沈灵姝。
沈灵姝也出来,遥遥望着隔岸的战况,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江明越将偷袭卫曜兵马的心思暂且按下。他们这次来冀州,是因为得知了卫曜的兵马的行踪。专门为了带沈灵姝回去的。
现在沈灵姝已经在自己的军中了,当务之急,便是将人安全无恙地带回去。
至于冀州王家……
江明越心头有隐隐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已是不可挽回的趋势了……
“灵姝,等会我们便启程回长安。”
沈灵姝:“嗯?等会?不是明日吗?”
江明越望着对岸的火光,桃花眼微眯。“等到明日这个时候,卫曜怕是已经完全占据了冀州城。到时候卫曜会不会回头做什么事,都难说……”
江明越收回了眼。“去收拾包袱吧,我们离开。”
火光一路蔓延。避开了冀州百姓的坊间。
血流成河,大块奢华的王家牌匾,落在地面之上,已裂成两半。
王家早是落败之相。
王贾在长子王聿去世后,一意孤行要灭族司马氏,结果连吃了败战,惹了王家其他人不满。
王瑾迅速解决了糊涂的父亲,一举登上了王家的家主位置。
王玺则怒王瑾杀父之仇,在被杀之前,逃离了冀州。不知所踪。
王家其他众人则继续在离了长安后过骄奢淫逸的日子,逐渐失去了冀州所有百姓民心。最后成了压死王家的最后一颗稻草。
冀州城门一破。
被强制入征的冀州百姓们更是瞬间溃散。
王瑾被挑断了脚筋和手筋,独眼泛着红血丝,冷冷笑着望着眼前凌厉冷酷的少年。
“卫……咳咳卫曜。”王瑾说一句话,嘴中不断吐露出血水来。“是我小瞧了你,不过,这个天下,不是晋家人坐,真叫我高兴……”
卫曜冷冷收回眼。
身上盔甲散出的寒光,竟在酷暑天中,让人通体发寒。
小副将骑着快马,越过尸血而来。
见到卫曜,一把跃下快马。飞速奔驰到卫曜近前。
“将军!”
小副将在卫曜耳边着急禀报。
王瑾冥死之际,看见了冷漠之相的人,脸色煞变。夺了快马,加鞭往城门外的方向而去。
原来还有软肋在……王瑾心头冷笑。彻底闭上了眼。
冀州河水,尽是铁锈血腥之味。
沈灵姝扑腾了几下,呛了几口水,忍着不适,继续往前游。
她已经给江明越留下了字条。要在江明越还没有发现时,赶紧到对岸,不然就走不了了……
沈灵姝没想到冀州河比自己想象中的宽得多。
好在沈灵姝的水性并不差。
这么个小半功夫,也已经游了一半。
只要不被别人发现就好……也不知道卫曜那边,不知结束了没有。
沈灵姝心头敲着鼓。游得战战兢兢。
自己贸然就这么寻过来。其实还是有点危险。万一被敌人发现,自己小命难保呀。
沈灵姝一个蓄力,正打算抓紧过河。
忽然,有一道急速的黑影朝自己靠近。
沈灵姝心头一惊的同时。
黑影已经到了近前,迅速抓了自己的肩膀,往着河对岸游去。
沈灵姝几乎是被黑影驱抱着,带到了河岸。
手肘碰到了坚实的土地,沈灵姝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脑袋立马磕着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竟然是卫曜护卫手肘盔甲。重达十几公斤的东西。
“唔。”沈灵姝抱着被磕到的脑袋。然后才发现,卫曜不仅戴着手肘的盔甲,身上还穿着盔甲。
相当于人戴着几十公斤的铜,甚至还带着自己,游过了整条冀州河。
沈灵姝瞪大了眼。“你穿着盔甲下河,你不要命了?!”
卫曜湿漉的长睫下,眼阴沉沉。声音中掩藏不住怒火。“是谁不要命?我不是让你等我明日去接你?!谁让你不管不顾自己就这么过河的!你知道这河有多深?知道里头飘着多少尸体,多少重物铁器吗?你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你知道吗!”
沈灵姝耳朵被吼得一疼,缩了缩脖子,“我……我没想这么多……因为江明越改了计划,要提前回长安。我没法,只能先溜出来……”
卫曜依旧黑着脸,咬牙切齿。“我当时就该杀了他!”
沈灵姝笑嘻嘻。“你不敢,你答应我了,不伤我朋友的性命的。”
卫曜黑脸,只是一冷哼。
随后从地上站了起来,带着盔甲护手的手,拽住了沈灵姝的胳膊,将女娘从地上拉起来。
沈灵姝望着卫曜黝黑的脸,再看着两人浑身湿漉漉的狼狈样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卫曜心底还有后怕的气。不悦。“笑什么?”
沈灵姝:“我笑皇上,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卫曜没好气。“还不是你不着门路。尽走歪门邪道。”
沈灵姝狡黠一笑。“是吗?我明明记得,是某个人眼都红了,差点哭了,死活拽着我的手不让我走的。还把自己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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