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姝吓得圈紧了人的脖子, 眼泪成串儿掉。“呜不要……”
外头客室终于察觉里头的声响。
江明越走到珠帘旁。“沈娘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三人隔着一道仕女游猎图屏风。
沈灵姝细哑的软语传出。“……没,没什么,我不小心碰倒了水, 要更换衣裳,公子外头稍等……唔……”
沈灵姝正吸着鼻子, 竭力如往常一般说话。
卫曜沉默着, 却忽侧了头, 在人雪白脖颈上便是一轻咬。
沈灵姝差点叫出声。
及时捂住了嘴。
这一抬手捂嘴, 又差点从卫曜身上摔下去。
然而卫曜胳膊收揽, 将人牢牢圈回怀中。
沈灵姝一手搭撑在人肩上, 一手抚寻脖子上卫曜咬过的地方。
一双水色潋滟的眸子, 终于忍不住心头委屈。“你今儿为什么这么坏……”
都咬出血一般, 好疼。
小女娘睫毛如扇, 泪珠成串。
卫曜抿了下唇。
将人重新抱回木柱旁, 多一分遮挡。
“是我心急了。”卫曜硬邦邦说,嗓子低压沉着声, “莫哭。”
沈灵姝听到这话,眼泪掉得更急。
擦了把脸扭开了头,不愿见人。
卫曜还能看见小女娘鼓鼓掉落的眼泪,雪白玉润的脸憋得粉红粉红。因恼气,胸.脯急剧起伏。
卫曜不敢多看。眼褶一掀,撇开了眼。
沈灵姝见人竟只道一句便没了后声。把自己欺成这样,竟然不多哄几句。
沈灵姝又转回了脸过来。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对视到卫曜一双漆沉沉的凤眸。
卫曜的眼微狭,眼褶深,瞳孔濯黑,望人总似俾睨天下之姿。许是有一段时间不见,沈灵姝甚至恍惚觉得人眼中似乎多了什么,再细望,也只有浓沉的黑。却是看不清。
沈灵姝恼气的话一时竟也噎在喉咙里。撇了脸,“你以后莫要这样做……”
“情难自已。”卫曜幽幽道。
沈灵姝:“……”
沈灵姝两颊羞红,秾丽五官艳丽得好似雪中牡丹。“你给我‘自已’住!登徒子!”
卫曜轻勾唇笑。
“你不可以再这样了,以后我有郎君,你有娘子……”沈灵姝甚至试图说理。
但卫曜显然是没有听进去的。
沈灵姝咬唇,罢了。
拍着人的肩,低声,“放我下来。”
卫曜倒是真将人放了下来。修长的指,缓缓离了女娘的软腰肢,手臂,最后一丝女娘的裙衣,也从手中滑落。
指腹还带着布绸的丝滑,和女娘的温热。
沈灵姝扫了扫裙摆,却发现褶皱还是抚不平。这么出去定要让江明越起疑。
沈灵姝抬眼,“我要更衣了,你,你出去。”
卫曜轻一挑眉。“成,那某出去和小娘子的江郎下棋。”
“回来。”沈灵姝急得轻一跺脚,将人拉着袖子拽回屏风后。“你故意的……”
卫曜要是这样走出去,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卫曜不置可否。
沈灵姝气恼,最后咬咬唇。叹了声气。“你在这站着,不许动,不许看,眼睛闭上。”
卫曜唇边有笑,轻“嗯”了声。
沈灵姝犹豫再三,还是信任不过卫曜。匆匆在外多罩了件外袍权当遮挡。
等人迅速披了件秋香色外袍。
转回脑袋来。
卫曜好整以暇盯着人,可惜:“小娘子,这可不算更衣。”
沈灵姝:“……”
直到江明越离开沈府了,卫曜才离开。
江明越日日来寻沈灵姝。已经引起了林君熙的注意。
一日趁着江明越在太学的时候。找上了沈灵姝。
“你又不是要嫁与他。表兄醉翁之意不在酒,”林君熙一副看透一切,埋怨。“灵姝,你可千万别被他骗了。表兄他不正经,你若是嫁他,他很快就会去寻别人,你们的婚姻,就只是一纸婚事。”
正忧心卫曜那日警示的话的沈灵姝醍醐灌顶。直接从榻上起来,将人扑抱了个满怀。
“君熙,你真好!”
林君熙被抱了个错楞。
沈灵姝被卫曜之前的行径吓坏了。
这厢说服阿耶叔兄们离开长安的事还没有着落。待卫曜真的平了起义回来,获爵得了皇上赏赐,那可真什么都完了。
但若是在皇上赐婚前,沈灵姝已经成婚了……
那不就不会被赐婚了么。
之前卫曜进官进得快,沈灵姝也这么打算过。
只不过那时候,稀里糊涂没个确切人选。
现在一点拨,江明越确实是个好人选。不是长安人,性子真切,甚至确实和自己有几分志趣相投。
若是说服人帮自己一回。待假成亲后,再和离……
沈灵姝越想越觉只能这个主意。
招待江明越便更加热切。
两人几日的相处。玩棋跑马听曲,不说一五一十,兴趣确实相近。而沈灵姝也发现了,江明越兵不似林君熙口中实打实一无是处的纨绔子。江明越涉猎颇多,除却了能对乐曲点拨一二外,蹴鞠,棋局都有自己的见解。
甚至对看过的诗文,几乎都能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不怪乎林君熙对人没个正形气得牙痒痒,还能咬牙切齿夸一句“聪颖过人。”
沈灵姝知人是个好相处的。自己也是个直脾性。心中嘴上很难藏得住事。
一日下棋。
沈灵姝开始询问:“江公子还未曾婚娶吧?”
“未有。”江明越落棋,心思皆在棋局上。玩棋玩得是一种博弈。江明越喜欢博弈的感觉。
答应了沈灵姝不进赌后。江明越更投心于下棋。原本只是寻个借口了解眼前的女娘。但几盘闲棋后,江明越就知自己遇见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沈灵姝玩棋并不算好。但胜在一点就通。又能举一反三。出招古怪,常常能将江明越打个措手不及。
这种一手栽培起来,又不知最终自己输赢的新鲜感。让江明越很是着迷。才会不经歇的跑来沈府,与人切磋棋艺。
沈灵姝笑盈盈。“可有意中人?”
江明越落棋的手一顿,掀开眼,女娘笑颜朗朗。眸中濯亮的光似能将人灼伤。
江明越摸摸鼻子,“……还未有。”
沈灵姝眸中的笑意更甚。
沈灵姝试着婉转:“那……不知那否请小郎君帮一个忙。”
“什么?”
“与我成亲。”
“什么?!”
江明越楞,手中捏握的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敲响。
沈灵姝忙解释。“只是做戏而已。公子莫怕。”
江明越哪里是怕,口水吞咽,“沈娘子为何要做戏?”
沈灵姝叹气:“如今朝政不稳,世家明里暗斗,若要保全自身。必得联姻。而我不愿与其之一结姻,草草一生。江公子初来长安时,应该也曾听过,王家和东宫,都曾来与我们沈家提亲。是家父竭力爱护,才保全了灵姝姻缘。”
“只是灵姝担忧,家夫护得住一时,却无法护得住灵姝的姻缘一世。人在朝中,总有无奈。灵姝不愿让家父,倒时落入一个两难的境地。那边是灵姝不孝了。”
“灵姝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相夫教子。远离纷争。若是能替家父解忧,又能保全自己的姻缘。灵姝只能先下手为强。”
江明越:“那为何……小娘子为何选择我?”
“江公子仪表堂堂。谈吐风趣。更重要的是,江公子性真秉直。与江公子交友,灵姝知公子是良善之人。”沈灵姝真切道,“这是灵姝肺腑之言。但灵姝不会强求。婚姻不是儿戏,公子若拒了我,也是正常。”
江明越静静望着眼前的女娘。
女娘姣好面容上,眸子澄清,长睫如扇。明眸皓齿。濯濯如牡丹,清瑶如雪莲。是无人会忽视的容颜。
江明越抿了下唇,沉思片刻。“沈娘子盛请,我愿一助。”
沈灵姝笑颜展开:“太好了!多谢公子!”
“公子放心,只是一张婚书。不会有实。公子若有了意中人,随时都可与我讲清,到时候一张休书就可。”
“怎么可是休书?”江明越微皱眉道,“女子遭休弃,在世间总是难行的……”
沈灵姝:“只是做戏。总要与公子和离。灵姝万千不能耽误了公子的姻缘。”
江明越:“那娘子你自己的姻缘呢?沈娘子不考虑吗?”
“灵姝一愿家人健在,二愿朋友安乐,三愿天下太平。”沈灵姝道,“只此,便足。若遇良人,安稳一生,美若矣。不是良人,倒不如自己安稳一生。孤寡又如何,省得受气。”
江明越笑。“沈娘子倒是通透逆世的。”
江明越明白了沈灵姝的意思。目光落在了棋盘上,心思却已不在棋盘中。
沈灵姝和江明越暗中定下了意思,却不急着与家中表明。
如若能趁早离了长安,这婚不结也成。她若逃到了天涯海角,还能受卫曜和其他世家摆布不成?
但沈灵姝一人是能。难的是,身后还有沈府一大家子。随便揪出一人,都是沈灵姝的软肋。
沈灵姝也知阿耶叔兄他们的顾虑。沈家扎根长安,世代的荣誉功勋,本就不是那么轻易便能放弃。再者,这么一大家伙人。哪里是说能走便能走的?在王家的眼皮底下,不被发现全身而退。这本就不是易事。
沈灵姝也不急着强劝阿耶。
她现在急的,是卫曜会早早得了功勋,要皇上赐婚。
沈灵姝只能先让江明越多往沈府走动。好为之后向阿耶表态时,耶娘能有个印象。
另一边,卫曜临行在即。
出征前夜便送来了小白犬让沈灵姝照料。
白犬还真取了沈灵姝之前说的名。
似乎长大了些。毛发更为蓬软。连牙也长齐了不少。
小小一团毛球一样趴蹲在卫曜的肩膀上。
被卫曜抱下来时。还张大了嘴,打了声大大的哈欠。
然而当要碰上沈灵姝的手。
小白犬嗷呜了一声,凶恶地龇牙咧嘴,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獠牙。
张嘴待咬。
口中便被放入了一根手指。
卫曜宽大的手掌牵制住白犬的下巴。指头探入狗嘴,抵磨着犬牙。
嗅到主人的气息。白犬蔫蔫没有咬上。抬起眼,蔫巴巴嗷呜了声。卫曜垂眸。
小白犬又“嗷呜”了声。却是安分了。
卫曜将狗抱至沈灵姝怀中。
沈灵姝还担心小东西忽然跳起来咬自己一口。
但小白犬只是老实地任由沈灵姝抱着。甚至还有几分温顺。
卫曜:“这段时间便劳烦小娘子照料角弓。”
沈灵姝顺着狗毛,喊住人,“……你明儿要走?”
卫曜淡“嗯。”了声。
“什么时候回来?”
“自是剿灭乱贼后便回。”
沈灵姝低下眼。心思琢磨。
卫曜忽冷笑:“期许吾回来,小娘子一切无恙,莫生变故。”
沈灵姝:“……”
卫曜转身要走。
沈灵姝的声音从后传来。“小郎君,万事小心。”
卫曜身影一顿。
随后没有停留。伴随着一声“嗷呜”浅唤。
消失在月色下。
沈灵姝将白犬抱回。
小白犬离了卫曜后,便是懒洋洋之姿。也不再对沈灵姝排斥。
沈灵姝顺了会毛绒绒软乎乎的毛。将其放在了软垫上。嘱咐了春桃去后厨拿了些荤食来喂。
小东西吃东西倒是热切。一吃完却又爱答不理地趴软垫上睡觉。
被沈灵姝抱起,也不挣扎。倒是两幅面孔。
卫曜出长安已三日了。
沈灵姝还在思索着如何与耶娘提和江明越成亲的事。
外头白雪绒绒。冬末的雪细小,却冷人。
春桃来寻娘子。
原是沈济找沈灵姝过去。
沈灵姝捞起榻上已被她充当为暖手炉的小白犬,便去正堂。
“阿耶,你找我?”
沈济一脸严肃。
“灵儿,收拾点东西,你和你阿娘,先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短短数日,长安上头已笼罩无声硝烟。
沈济将沈灵姝叫到跟前。之前女儿提及离开长安的话,沈济何尝不知道, 只是不愿真有这一天到来。如今晋皇帝垂危, 王林两家对峙, 已是时局迫切。若不站队, 只恐连累家中。
而沈家的忠骨, 是万万不愿逢源左右。
沈济只能暂先安排着妻儿离长安躲避一阵子。
“家中细软收拾带上。铺子田宅有王家人盯看着, 一时卖不掉。你带着你阿娘弟妹。到剑南州找你外祖父。他们暂且能以一护。”
沈灵姝是第一次听阿耶主动提起外祖。沈灵姝一直不知阿娘的外家是何人。阿娘闭口不谈, 阿耶也不愿说。沈灵姝自小到大, 也只知阿娘不是长安人。且阿娘外家又仿若是个富庶人户。
柳姨娘一遇不公便会说起阿娘仗着娘家威,仗势欺人云云。而从叔婶口中,沈灵姝知道,外祖当年是不愿阿娘嫁给阿耶。耶娘两人是先私奔, 有了沈灵姝后,才得了外家承认。只不过, 一向和沈夫人最亲近的弟弟却始终不承认阿耶, 甚至至此与沈夫人决裂。
所以沈夫人才从外家离开与沈济回了长安。现今十几年, 从未联系。
沈灵姝:“阿耶, 外祖是何人?”
沈济坐在高大扶椅上, 手臂悬攀在桌案上, 许久未出声。
“剑南谢家, 就是你娘的外家。如今的家主谢蕴, 就是你的舅舅。”
沈灵姝面露诧异。
手下一时忘记收力。惹得怀中被揪了毛的小白犬不满“嗷”了声。
沈灵姝赶忙顺毛轻抚。小白犬才不情不愿“嗷嗷”几声, 重新趴回做暖手炉。
“阿耶, 这剑南谢家,可是女儿所想的那个剑南谢家?”
大晋掌权瓜分山河的四大世家。冀州王氏有权, 会稽林氏有财。关东司马和剑南谢氏更是各有重兵倨傲一方。
沈济缓叹了声气。“正是。看在你阿娘的份上,他们会照看你们。收留下来。躲得一时便是一时。暂且不要回长安来。”
沈灵姝这才明白。为何王家在长安堪称一手遮天,多年来刁难他们沈家,却还是保留了他们沈家在朝中的地位。原来并不是完全因为忧虑沈家清誉在坊间的影响。而是忌惮搞垮了沈家,谢家会出手。
这也是为什么上辈子,王家彻底举旗叛变了后,第一个对付的就是他们沈家。因为那时候已跟其他世家彻底敌对,也不用再顾忌区区一个谢家了。
如今时局微妙。
沈济眉心迟迟难以舒展。“事不宜迟,王家还未封禁长安。明日,你就带着你阿娘弟妹,从延兴门出城,越快越好。”
沈灵姝微顿。“沈静姝也要带上?”
沈济:“二娘自幼病弱,身子骨不及你。你要多加照料。”
沈灵姝张张嘴,满腔话又吞了回去。知解释,阿耶也听不进去。叹气回。“是,阿耶。”
第二日。
长安下了一夜的细雪终于停歇。
天际处出了些太阳。和煦日头。带着几丝恰似春日的暖光。
街坊道檐,细雪消融。雪水混着泥土。道上一片泥泞。倒吸一口凉薄空气,入五脏六腑还是冬日的凉寒之气。
从亲仁坊出来,马车蹄踏。往着延兴门的方向直去。
沈静姝和柳姨娘坐在马车内,两相握着手。柳姨娘云里雾里,昨夜只被传了收拾细软包袱,今早就上了马车。念叨:“……大夫人也万千不该,天寒地冻叫人出来得紧,若有万一,折了我老腰,她们倒是愿意看的。二娘明年就及笄,大娘笄礼如此风风光光。到了我们二娘,却是要赶着我们走了。若是耽误了二娘及笄,找不着一个好下落的人家……我定得跟她们拼上老命。怕是嫌妒我们,这次把我们赶着去投奔其他处……”
沈静姝已经听得烦了。装作掀帘子看外头的情况,将手松开。
沈灵姝母女的马车,就在前头。
车轮轱辘过雪水混杂的泥泞路。留下道道的泥巴痕。沈静姝母女俩的马车轮在驶过,将泥巴痕在路面上烙印得更深。
沈静姝将眼垂了下来,卷着帘边将帘子放下。
延兴门前。
有守卫拦住了马车。
马上前的福允道。“兵大人,我们主子携母出城探亲,这是路引,请过目。”
守卫接过查看。
沈静姝在后面的马车上,掀着帘子一角紧盯前头。掌心微微出了细汗。
柳姨娘谴怪:“不长眼的狗奴才,沈府的路都敢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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