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熙深呼一口气,“我寻灵姝,她也会告诉我。”
“是喽,那你就等着沈娘子亲口告诉你吧……沈娘子那日分别一笑,美伦美哉,令人心旷神怡,我们之间,早已一切心意不需言说”。江明越桃花眼一眯,半晃脑袋,似在回味。
一锭银子重重落在人江明越伸出的手中。
林君熙黑脸:“说。敢遗漏半点细节,我就给二叔告状。”
江明越多久没见过真金白银了。自私房身家全被亲娘扣押,可以说身无分文。来长安的吃穿用度全在二家主身上。一两日根据太学的考核,才能从二叔手中拿点碎钱花花。
江明越将银子在袖边擦了又擦,桃花眼笑开。“得咧,表妹你要听啥,都不成问题。”
林君熙:“听真话。快点。”
江明越将银子珍藏衣中。
然后如实告知。拔腿就跑。
留后头的林君熙气得浑身发抖。“江明越!”
杏园里赏个杏花有什么不可说!有什么能提及到谈婚论嫁!
更何况,杏园这个时节花都没开!
林君熙三两步小走追上了江明越的步伐。
江明越:“嗳,给了的可不能要回去。”
林君熙深呼一口气,就当是银子打狗了。
“表哥,我可以不告诉二叔。不过沈家娘子你不可以再见面了……”
“为啥?”江明越摇头晃脑不赞同,“美人在前,哪有置之不理之由。”
林君熙直言不讳。“灵姝是许配给我阿兄的,必须是我将来的嫂嫂。”
江明越意味深长地“哦”了声,拉长了尾音。低沉嗓音起伏含笑。“这不正好,沈娘子嫁给了我,也是你嫂嫂了。”
“是亲嫂嫂!”林君熙忍无可忍,一跺脚。“不过你品性不端正,灵姝是不会看上你的,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江明越故意逗人:“表兄沉闷。沈娘子才瞧不上吧?”
林君琢在某些方面和林祭酒极为相似。都是治学为官严谨不苟。
“沈娘子嫁过去才叫亏了,不如配我。”
林君熙用“你哪来的这么大脸说这话”的眼神扫量着人。
林君琢早早来长安任官,和江明越并不多熟稔。倒是林君熙小时在姨母府中住过一段时间,对自己这个表哥的性子,可谓是了解得透彻。
“这你不用担心,灵姝玩棋跑马,蹴鞠曲乐舞剑……会得多着呢。阿兄也喜欢得紧,两人般配着很。”
江明越倒是意外那个貌美女娘的另外一面。抚掌满意,“哦?恰恰好我也会这些,沈娘子果然和我志同意合!我们就是郎才女貌,天造一对啊!”
林君熙:“……”
你怎么这么大的脸。
沈灵姝年夜饭后,嘴甜哄得一桌沈府人给了满满两布囊的银子珠宝当吉利。
喝完了团圆酒。
福允回来了,苦皱着脸,只道被一只白犬吓跑得飞快。没见到裴小郎君。
沈灵姝因沈怀安的话,早有心头准备。幽叹了声气。给人了除夕夜的吉利。
沈灵姝莞尔笑着说吉利话:“福延新日,来年可得好好帮娘子我哦。”
“福延新日……”福允结结巴巴回吉利词,顿觉手中的吉利钱财烫手。
明日元日,宫宴也会邀请部分长安贵门女眷。沈灵姝虽然对于没能将东西在除夕夜送到人手中,微微遗憾。但明儿进宫,说不定还有机会。
元日当天。
各坊各院高挂起祈福的幡子,更换桃符、门神,贴上崭新的春联。
孩童们则换上了羊皮质的庆贺新衣。
沈府任官的叔兄一早便去宫中参加大朝会。
元日的大朝会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的。不仅长安的文武百官要到场,就连其他地方州、包括羁縻府州以及大晋的附属国也会派遣官员使者过来送礼贺朝。
往常的规矩是这样。
但如今大晋不如以往。各地官员和其他附属国的贺礼,是进了国库还是进了其他世家的囊中,却是不好说。
元日当晚。
宫廷开了宴席。
皇城灯火通彻。
官家的马车络绎不绝。
皇后宴请了二品朝官以上和贵门世家的夫人女眷。
沈夫人便带上沈灵姝和沈静姝两人。
男女眷参与宫宴位置大不相同。女眷这边由皇后负责。开办在慈延宫。
沈夫人耳提面命两个女娘紧随自己。
皇城灯火明堂,盛大的舞狮歌舞锣鼓喧天。
官员们互相称敬庆贺,嘴中说着吉祥话。恭祝王朝繁盛安康。
女眷们处在一处。也皆互道着庆贺词。
沈灵姝看见了林君熙。林君熙与林祭酒的夫人同来,坐在沈灵姝的斜对面。
人一身朱红缎雪绒领袍子,对于沈灵姝冲自己眨眼的笑,浅笑着帕子捂嘴做回应。
朝官那头的宴请比这边热闹得多。
隐隐还能听到盖过声嚣的舞乐声。
晋皇后规束不多。席间女娘们观赏着歌舞,进宴,恭贺,问候闲聊。
沈灵姝不是第一次进宫。
趁着女眷注意都在歌舞上,借口解手离开位席。
此时宫廷乐伎跳着霓裳羽衣曲。沈灵姝上辈子的回忆中,晋朝年年元日宫宴,都必得跳上这么一回。
沈灵姝知道朝官们的宴请往年都是在昭和殿安置。
太子在哪,金吾卫也在哪。
金吾卫一部分负责巡逻宫城。一部分则随侍太子身边。
沈灵姝不知道卫曜的职责倾向于哪个方面。
卫朝的皇宫建筑规模与大晋此时的大不相同。因各世家的轮番登位,每一轮上位者,都新修一番宫廷。大晋的宫廷到了新朝时早就不见之前模样。
沈灵姝凭着印象寻走。
沈灵姝路过一花园,还不太能辨认出这是卫朝时的什么地方,是荷池,还是尚食局,还是……
沈灵姝正没边际地想着,忽听到侧方假山后传来窃窃私语声。
沈灵姝心觉好奇,猫腰蹑脚寻去,悄悄从假山后探出眼睛。
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
“……舅舅不能来,便不来了吧。山高路远,他的胳膊老腿,拧不过还能如何呵。”
“……夫人,父亲还问若从樊山攻打入关,几成胜算?”
“……几成胜算,呵?是攻打姓王的,还是姓林的?呦,该不会是姓姬吧?大晋早就不是姬姓在做主了!吞吞吐吐,懦弱不成事,这晋帝的儿子就该你阿耶来当!没出息的顽意!”
“表姑……”
“别拽拉我。回去告诉你父亲,要打便一鼓作气,不打,等着落荒而逃,吃别人的剩糠!孬种奴!”
“表姑……只有我父亲的,没有与我的话吗?”
“与你能有什么话?哟,千里迢迢从关东来,还要我给你倒茶伺候不成?”
“只是想见表姑……”
“乖侄,睡一次便想当表姑的郎君了?”
“表姑只道句想我,我便留下来为牛为马也成……”
假山后的沈灵姝听得瞠目结舌。
因为她听出了太后,也便是晋朝姜贵妃的声音。虽然比自己印象中年轻柔媚了些。但因人时时刻刻督着自己佛经佛经,规矩规矩的。沈灵姝就算是睡梦中都能辨出人的声音!
太后……不,姜贵妃和司马氏的人在勾结什么?不是,他们竟然勾搭上了一起?那晋皇帝呢,知不知道……不对,他们不是互称姑侄吗!
沈灵姝太过震惊“太后”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猫着腰打算退离。
不小心踩到了根树枝。
“谁?!谁在那!”姜贵妃一声厉喝。
两道黑影疾步由暗走向了明,走向假山后一看。
空无一人。
不远处的宫宴正在诉唱着诗乐。
乐伎婉转绵长的声,余音绕梁,凄哀唱着《明月引》②:
“筮仕无中轶,归耕有外臣。
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
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男子紧绷的肩松懈,缓气:“可能是猫吧……”
姜贵妃眼神邃暗:“不,刚才这里有人。找出来,不要留活口。”
沈灵姝后背惊起了一身冷汗。
浓沉的夜色,眼前只有一细缝光亮。
鼻息之间,是淡淡铁锈和微苦的草药味。
沈灵姝抬眸,看见了卫曜一张沉冷的脸。
眸子遂一亮。
卫曜眉头拧起,捂着女娘嘴巴的手微微松了力道。低声斥。“在宫中还敢随意乱跑,不要命了?”
沈灵姝挨骂了却也不恼,低着头在自己的衣袖中不知悄悄摸索着什么。
卫曜皱眉。女娘低头时的长睫轻扑扇扫在手心。
如羽毛蹭过。微痒酥麻。
卫曜手指一僵,微微一蜷,转而松开。
沈灵姝终于找到了东西。笑盈盈捧着递到卫曜面前:
是福允昨儿没能送到的小香囊。
香囊里头装着除夕讨吉利的金锭子。
“元正启祚,万物惟新,伏惟郎君尊体万福。”小女娘抬着莹润如玉的脸蛋,明眸皓齿,字字切切,说着元日的庆贺词。“福延新日,万寿无疆。”
卫曜眸子错楞。
远处宫宴的曲声萦绕不息,游鱼出听:
“愿得长如此,
年年物候新……”
卫曜才带着沈灵姝从旁边藏身的假山暗处出来。
卫曜收下了香囊。遂嘱咐沈灵姝原路折返回宫宴, 且不许再乱跑。
小女娘笑容蕴甜,应答得快。
轻快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卫曜的视线中。
卫曜盯着人的背影离开, 才转身继续巡逻。香囊在掌心一寸寸缓慢摩挲, 卫曜的脚步却是一顿。
沈灵姝会这么乖乖回宴席去吗?
卫曜沉了眼。
转回了身。
寻着沈灵姝离开的方向大步跟去。
女娘一路沾花捻草, 和提灯的宦官唠了一路, 又偶遇了宫婢聊了两句, 最后又驻足听着宫宴传来的舞乐曲哼唱, 路过了梅园踮脚摘宫墙的梅花枝……
完全没有折返回宴的迹象。
卫曜:“……”
卫曜正待出去。
忽侧耳听见踏雪声。
于是眼一深, 隐回暗处。
踏入梅园的是王家三郎王瑾。
沈灵姝似吓了跳, 攀枝的手一松,踮脚没能摘到梅花枝,倒是被枝上的雪落得满头满脸。
“沈娘子好雅兴。”王瑾负手看了会,“沈娘子可也是觉宫宴无趣, 出来透气走走?”
沈灵姝扫着头上和衣裳雪。见是王瑾,敷衍, “是啊, 年年如此, 年年听曲年年新。”
这是说无趣还是有趣?
王瑾笑, 又问。“沈娘子觉得, 哪支曲子合心?”
“《霓裳羽衣曲》年年有, 舞姿轻盈犹怜, 《太平乐》丝竹绕音, 凄婉动人……不如《秦王破阵曲》撼玉雄浑, 深得我意。”
王瑾含笑听着, 眉一轻抬。“《秦王破阵曲》?好曲名,沈娘子在何处听的?”
“年年宫宴……”沈灵姝嘴中的话卡在喉处。猛然想起, 《秦王破阵曲》是新朝卫曜宫宴才有的曲目。晋朝的宫宴从未有过。
沈灵姝很快就反应过来,莞尔一笑。“偶尔坊间听过的曲目,印象至深,倒真让人难忘。”
沈灵姝这厢解释混过了不在意的王瑾。
而暗处盯梢的卫曜却缓缓蹙了眉。
宫宴中多多少少有人离席。
王瑾便是其中之一。
年年重样的乐曲已没多少新意。倒叫人听了困顿乏味。
王瑾走到梅园,碰巧见一身珠翠钗钿,朱红织锦披风的女娘正在踮脚摘宫墙垂下的梅花。
“……”
如此闲情逸致,王瑾脑海中不知怎的便联想到了,前段日子在茶楼碰见的,扮着男相,猫手猫脚躲避在其他郎君身后的女娘。
莫不是沈家娘子?
走近一瞧。
王瑾有一瞬间对人有了几分兴致。
“《秦王破阵曲》。”王瑾细细斟酌,“好曲名,倘若有闲,倒是想请沈娘子指路共赏。”
沈灵姝:“我想起来了,是在梦里听的。”
如此迅速回绝。王瑾眼中笑意却更深。
沈灵姝不太待见王家人。尤其眼前这人长得还三分蛇相。一身深青劲装,越看越像。沈灵姝最惧蛇虫。应付几句,便想离开。
王瑾却岂会让人轻易便走。踱步到了宫墙边,伸手折了梅花枝。
“沈娘子想要梅花枝?”
沈灵姝浅笑摇头。“不想要。”
“某与沈娘子本该有段姻缘。可惜了。”王瑾还是将梅花枝折了下来,“沈娘子与某应有些误会。某待房中人极好,只要沈娘子与我一心,沈娘子要的便是天上月,某也能为沈娘子折下来。”
王瑾忽然提及了之前的提亲一事。
沈灵姝心头作白眼:“那王公子,便折折月亮下来,让我开眼瞧瞧?”
王瑾笑:“只是个譬喻。”
沈灵姝:“是夸海口。我阿耶说,大话说多了的,走夜路要小心。因为鬼话连篇,保不准就被夜行的小鬼误以为是同道人一起带地府去。”
“王公子,回去的路小心行。”沈灵姝半分不领情。也没接人手中的梅花枝。“失陪了。”
见沈灵姝要离开,王瑾也没再阻,负手摩挲身后的梅花枝,唇边凉薄笑意。“有意思。”
沈灵姝刚要踏出梅园。
忽见一宫仆惊慌失措出现在宫廊上,边踉踉跄跄地跑边喊:“快,快来人啊……死、死人了……”
两处宴席随着这一声惊破黑夜的叫声。变得混杂起来。
慈延宫莲池一宫婢溺亡。发现的是个提灯宫仆。
溺亡的宫婢是姜贵妃的婢女彩云。
众人到时。
姜贵妃扑埋在晋皇帝怀中,失声哭咽,悲痛欲绝。
晋皇后则一脸凝重地站在晋皇帝身旁。
金吾卫和禁军包围了整个莲池和两处宫宴的出入口。
发现死的是个婢仆,世家朝官们扫眼了几下,没什么兴致。
姜贵妃还在抽泣。“……彩云捡到了不知谁落下的珠钗子拿来寻我,妾本是猜想怕是哪个夫人女娘无意落下了,若是珍贵之物丢了怕是要着急。便差遣了彩云去慈延宫询问宴处有无女娘离席丢了东西……”
“谁知,谁知……彩云竟遭此不幸,是妾没能护住人……”姜贵妃双肩不止颤动,捂面失声,“主上,彩云是陪了妾十余年的婢女……是妾身至亲,主上做主……”
姜贵妃哭得楚楚动人,惹得晋老皇帝更是怜爱。
晋皇帝浑浊的眼扫向晋皇后,“爱妃说的此事当真?”
女眷那边的宴席是交由晋皇后操办的。虽后宫事已几乎都由姜贵妃操持。但元日宫宴大事,因姜贵妃名义上也只是贵妃。为不惹事端,明面还是交给了皇后来操办。
晋皇后垂眼:“是,圣人,姜妹妹确实差遣了宫婢来问询。”
晋皇后以为是姜贵妃故意差遣心腹婢女在其他贵妇女眷面前炫耀自己的得势,嘲讽她的落败。再加上彩云作为姜贵妃的随身婢女,仗主子势嚣张跋扈,处处落脸她的婢子。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如今宫宴大事,她好不容易能操持一回。却仍旧要被一个婢女甩面子里子?
晋皇后不能容忍,当场便喝了宫仆将彩云赶了出去。
但谁也没想到——
彩云竟然就死在了慈延宫的莲池里。
晋皇帝:“彩云问得如何?问了何事?可处理妥当?”
晋皇后面色更加发白,低垂首。“妾……”
晋皇帝见晋皇后这幅模样,心中已经明了。晋皇后嫉心强,见是姜贵妃的人,怕是直接就给赶了出去。但晋皇后是王家长女。而嫡亲弟弟王贾此刻也在宫中。
晋皇帝不会发难。但脸色铁青得难看。
姜贵妃在晋皇帝怀中轻啜。“……姐姐,那席上可有女娘离了位席?”
“彩云死了,珠钗也不见。”姜贵妃伤心地擦着泪,一字一字缓缓说。
晋皇后脸色不虞。“妹妹的意思,倒是怀疑上本宫宴席上的女眷了?”
“妹妹怎敢。”姜贵妃垂泪。
晋皇后恨意咬唇。“吾不曾见过彩云说的珠钗。人死了,说不定就是掉池子里。妹妹这么关心,就把池子水抽干,好好寻寻得了!吾席上的女眷,畅谈相欢,没有一人离席位……”
“秉圣上,民女知道……”人群中,沈静姝却忽然走上前来。欠身,低眼垂眉。“家姐曾离席过……但民女相信家姐不可能会残害宫婢,因念想珠钗或许是家姐珍爱之物,所以才出言……望圣上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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