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秋生听闻不急,便放心下来,这个时辰许谦玉恐怕在学堂听课,姜月还在码头也随时可能会来找他,他还是在书坊等着为好。
他坐下来,复盘近期所学,虽没能将《论语》全然背下来,但已然熟悉了七八分了,剩下的可以利用零碎时间接着背。
接下来他想攻克《孟子》,因而主动向文叔申请抄这本,谈好了价钱便开始抄。
虽说他有古籍系统,但入学考学问和科举考试都需灵活运用心中所学随机应变,容不得他与系统慢慢沟通,他掌握的知识自然是越多越好。
他一边抄,一边也没忘了挣钱,又问文叔道,“文叔,后面若还是有修书的需要,不知是否能再让我试一试?”
文叔温声笑道:“这两日没有新的了。公子放心,你的书修得确实很好,字也写得不错,若是后面有书要修,老朽自会先拿给公子看看。”
裴秋生感激道:“那就先谢过文叔了。”
裴秋生便专心致志、心无杂念地抄书,直到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才意识到已经中午了。
裴秋生在码头买吃食时,向周围随意望了几眼,并没见到姜月的身影。
姜月一上午都没来找他,想必是已经回家了。
他用完午饭,转身再次扎进书坊继续抄书,一直到黄昏时分,如约等来了许谦玉。
“秋生,我可算找到你了!”许谦玉爽朗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到。
裴秋生闻言也停下了手中的笔,站起来问道,“谦玉兄,听说你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许谦玉笑道:“确是如此。是这样,夫子他老人家看了你给他修的书,便很想见你,说是要与你当面探讨学问,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已经跟夫子提过你想入学及报名童试的事情,夫子说都不成问题。”
裴秋生听闻入学不成问题,眼眸一亮道:“当真?”
许谦玉挑着眉,斜倚着坐下,他支起一条腿,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笑道:“当然是真的,我还能诓你不成?对了,我昨天打听着去了姜家,怎么一个人都没见到,隔壁的大婶说你们搬走了,搬哪里去了?”
裴秋生也跟着坐下,含着些许歉意道:“抱歉,没有提前告知你,我们搬到了集市上,东边最末尾的铺子。”
许谦玉不以为意道:“无妨,你事先又不知道我找你。那要不你挑个日子,我同夫子去找你?”
裴秋生道:“这怎么使得,哪有夫子来找学生的?要不这样,我明日准备一番,后日去思齐学堂去拜访他老人家,可好?”
许谦玉道:“也好,那后日酉时你过来吧,我正好下学,带你去见他。”
“好,多谢谦玉兄。”裴秋生打心眼儿里感激。
许谦玉笑道:“咱们俩的交情谢什么谢?对了,你书抄好了没?我没什么事便准备回去了,咱们从书坊回家有一段路同路,可以一起走。”
裴秋生摇头一笑置之道:“这本《孟子》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抄好的,不如我跟你一起回去罢,咱们路上聊一会儿。”
裴秋生与文叔告了别,将未抄完的书稿妥善放好,趁着黄昏初到、夜色未至,同许谦玉一同出了书坊。
他向许谦玉打听了下夫子的年纪、喜好,还有过往的一些经历。随即便得知夫子名为章廉,很早便是秀才出身,因为一些特殊情况没有入朝为官,一直在思齐学堂做教书先生。
章夫子别的喜好没有,平日最喜欢研究的就是古诗词,以及一些字画。其中最为偏爱的便是李太白与苏东坡的诗词。
“你都不知道,夫子见到那本修葺完整的《草堂集》时有多高兴,夸你必定胸有大才,恨不得让我马上把你找来见上一见。”许谦玉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仍不免失笑。
裴秋生闻言多少有些背负了偶像包袱的德不配位感,忙道:“夫子过誉了,其实我还是个刚入门的普通学子,担不起他的夸赞。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担心见面时在夫子面前露了短,令他大失所望。”
许谦玉笑道:“怎么会呢?我已经跟夫子说明过,你从前学的大多忘记了,如今正在从头学起。你若是有不会的,夫子他老人家定会理解的。”
裴秋生心中松了口气,见许谦玉又替他挡了一个难题,不禁再次感激道:“多亏了谦玉兄替我周旋。”
许谦玉真心实意地替裴秋生能入学感到高兴,“不值一提哈哈,我们很快就是同窗了。”
“是啊。”裴秋生也笑道。
两人正值兴头上时,许谦玉想起裴秋生搬家一事,便问道:“话说,姜家是在集市上租了铺子吗?”
裴秋生如实答道:“是。”
许谦玉惊讶道:“那可不便宜吧?姜家真是厉害,是不是姜月的木雕挣了很多的钱?”
裴秋生眸中盛着赞许,点点头,“嗯,阿月她确实很会挣钱。”
许谦玉笑道:“秋生你真是有福气,有一个这么好的未婚妻,可要好好珍惜啊。话说,你有想过先科考还是先成亲吗?晚些成亲可以少耽误些学业,但男人先成家后立业也是有的,就看你如何考虑。”
裴秋生眸中笑意消退了些许,默了片刻,犹豫道,“我......”
许谦玉见他吞吞吐吐,问道:“你怎么?”
裴秋生思索了一番,郑重其事道:“谦玉兄,其实,我心里对阿月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她更像我妹妹,同姜氏夫妇一样,他们对我很好,我也拿他们都当亲人,但却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许谦玉有些意外,“这......”
裴秋生接着道:“我希望能替自己赎身,将来不做童养夫。我还想过,可以做姜氏夫妇的义子,将来照顾他们。”
“只是这件事,我如今还不好跟他们说清楚。”
许谦玉听闻,叹道,“男子汉大丈夫,不愿意屈居篱下也属正常,若是你想好了,我也支持你。只是,你可别伤了他们的心才是,早些说清楚为好。”
裴秋生认可道:“若是我攒够了银子,便会立即说的。”
如今他能通过修书挣更多的银子,攒钱应当不是难事,比他最初预计的时间一定会提早很多。
许谦玉点点头,“也好。”
裴秋生与许谦玉在一个岔路口分开,便径直回了集市的铺子。
此时天色微暗,集市上仍是人来人往,一直到铺子附近才冷清下来。
裴秋生一走进铺子,姜氏先是跟他打了声招呼,看了看他身后,随即又问道:“阿月跟你一道出门的,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裴秋生心中一惊,“阿月她,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姜氏蹭地站起来道,“没呢!”
裴秋生眸中顿时升起惊慌, “我马上去找!”
裴秋生带着姜氏和姜远发一起出发去了码头。
姜氏夫妇一想到秋生说同阿月分开的时间是早上, 便觉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阿月却没回家,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心中担忧万分。
他们来到河边, 举着火把四处寻找了半个时辰, 愣是半个影子也没找到。
漆黑的夜里,就连个路人也无, 三人想问问哪里有河床都没人能问。
姜氏急得眼泪直在眶中打转, “怎么找不到哇, 这可怎么办才好?”
裴秋生皱了皱眉道,“这条河这么长, 找起来太慢了,我们得分头找。”
姜远发认同道:“好, 我去东边找,秋生去西边儿, 孩子他娘在码头这一片找——万一你遇见个什么, 还能喊我们。”
裴秋生点点头,又补充道, “两个时辰后,我们不管有没有找到阿月,都在这里汇合。如果都找不到我们就派个人去报官,其他两个人继续找。”
“好!”姜氏慌得不行,心中没有半点儿主意, 几乎是立即答应下来, 口中还念叨着,“一定会找到的, 一定会没事的......”
众人各自按分工去找,裴秋生举着火把去了西边儿, 沿着河岸一直往前走。
“阿月!”他边走边呼喊着,敏锐的眼神不放过沿途任何一点细节。
不知走了多久。
夜色渐深,月朗星稀下是万籁俱寂也是毫无声息,他从希望走到绝望,渐渐地被一股莫名的酸涩感包围。
回忆着早上分别的场景,若是他当时再坚持一下,执意陪姜月去找河床寻黏土,是不是她就不会有事了?
他想到姜月来找黏土是为了做泥塑挣钱,想起她曾在替他梳头时温柔又坚定地对他道“我会挣钱供你读书的”时,顿时自责不已。
“阿月!”他继续呼喊着。
残存的信念和希冀推动着他的步伐不断前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会放过。
时间在不断流逝,他走得也越来越远。
或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河岸边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只见一只小木桶倒在岸上,是他今晨替姜月拿的那一个。
证明她来过这边。
“阿月!”裴秋生喊着,仍是无人应答。
裴秋生心里拔凉拔凉的,桶在人不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姜月出了事。裴秋生望着眼前宽阔又奔腾不息的河流,呆若木鸡。
他消沉了没多久,又接着喊,一边喊一边将河岸边的草丛都扒开来看。
突然,一声细弱蚊虫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秋、秋生?”带着些许的不可置信。
“阿月?”听见动静的裴秋生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秋生,是我。”那纤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裴秋生眼眶微热,他一边问一边循着声音找去,“阿月,你在哪儿?”
“我在草丛后面的泥潭里,秋生,你别过来,这里有沼泽地,”姜月阻止他道。
“沼泽?没事,”裴秋生闻言,并未停止步伐,他道,“阿月你别怕,我来救你。”
“好,那你小心点,我周围几米可能全是泥潭,”姜月叮嘱道。
裴秋生闻言,走得格外小心,待到他拨开草丛找到姜月时,只见面前有片黑漆漆的泥潭,姜月离自己约莫还有七八米的距离。
她整个腰身都没在泥沼中,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可怜。
裴秋生心尖颤了一下,片刻后他恢复冷静,紧接着问系统:系统,告诉我沼泽地救援方法。
裴秋生将系统说的默记了一遍,而后去岸边寻找一根结实的长树枝作为探杖,用来寻找相对坚实的地面。
他将火把插在地面上,朝着姜月的方向走去。
他避着姜月的脚印,避开鲜绿植被之处,尽量走在突起的土丘上,待距离姜月还剩两米时,便由于前方全都是泥塘而无法再前进了。
裴秋生站在相对坚实的地上,将树枝伸向姜月,“阿月,试试看能不能够得着。”
姜月屏气凝神地看着裴秋生一步步走向自己,心中逐渐升起了生的希望,待他向自己伸出树枝时,她发现她的手刚好够不着,顿时眸中泪光晶莹闪烁。
“够不着......”她嗫嚅道。
裴秋生轻声安慰她,“阿月,你别急,我还有办法。”
裴秋生脱下外衫,将其缠绕在树枝上,捆得结结实实,在末端留有半米的衣服,轻轻用力,将衣服甩到了姜月手边,“阿月,你抓住衣裳,我拉你出来。”
姜月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眼前的衣裳,“我抓好了。”
“好,你抓紧点,我开始拉你了。”
姜月抓着衣服,裴秋生使劲将她缓缓往自己身边拉,他拉得很慢,每一下都小心翼翼。毕竟稍有不慎,姜月便可能会掉得更深,随时有生命危险。
终于,裴秋生抓住了姜月的手,将浑身是泥的她顺利拉出了泥沼。
姜月回到地面时仍有些恍惚,一头扎进裴秋生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秋生,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今天要死在这里了,呜呜......”
她绷了许久,从白天等到黑夜,虽然知道姜氏父母和秋生一定会来找她,但她眼见着自己越陷越深,动都不敢动一下,更别提哭。如今放松下来,她的眼泪如决堤般止不住。
“阿月,没事了,”裴秋生拍着阿月湿漉漉的肩膀,她肩膀虽然没有被泥沾到,但也早已被濡湿,裴秋生只觉得心底也跟着湿漉漉的,“我带你回家。”
“嗯......呜呜......好。”姜月呜咽道。
裴秋生扶着姜月站起来,“我们先离开这儿。你的腿还能站吗?”
姜月试着站起,但绷直了一天的双腿早就瘫软得没了力气,“站不起来了。”
“无妨,”裴秋声蹲下身子,将姜月拦腰抱在肩上,而后道,“我需要留一只手拿树枝探路,你暂且将就一下。”
姜月顿觉猝不及防,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裴秋生肩上了。
......
“好。”
裴秋生就这样抱着姜月出了沼泽地,来到岸边。
“啊嚏!”姜月打了个喷嚏,风一吹,她冻得直打哆嗦。
裴秋生看着浑身满是泥和水的姜月,如今夜里凉,如此回去必定会发热,他不免问道,“阿月要不要换身衣服?”
“有衣服换?”姜月浑身黏腻的确十分不舒服,而且她太冷了,但荒郊野外的哪有衣服。
裴秋生背过身去,将身上的里衫也脱了下来,往身后递道:“你先换上,免得回去的路上再次着凉。放心,我不会回头看。”
古代医药不齐全,哪怕是感冒发烧都不是小事。在性命面前,裴秋生认为可以不拘点小节。
姜月一抬眼便见到少年肩膀宽阔的背影,只见他上半身肌肉纹理紧实,麦色的肌肤正流淌着晶莹剔透的汗珠。
她面色微红,指尖微颤地接过衣裳,“好。”
她窸窸窣窣地更换衣裳,由于腿动弹不得,她只匆匆换了上衣便道,“我好了。”
裴秋生转过身来,姜月顿觉瞳孔地震,立刻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裴秋生毫无所觉,反而自然而然地将照明的火把交到姜月手中,待她握住后,再轻巧地将她拦腰打横抱起,“走吧,我们回家。”
姜月感受着脸颊旁传来的温度,顿觉面红耳赤,她低着头,整张脸如同煮熟的虾子般,无比庆幸裴秋生看不见。
由于行走时的晃动,姜月的半边耳朵时不时会贴在裴秋生胸膛的肌肤上。
因而裴秋生发现,姜月的耳朵,似乎有点烫。
“阿月,你发烧了?”
“阿月, 你发烧了?”裴秋生关心地问道。
“啊?”姜月一愣,想到刚才的画面,耳根子又烫了几分, 她嗓音微颤, 磕磕巴巴道,“可能......有点吧。”
裴秋生闻言看了看自个儿不着寸缕的上半身, 再没有多的衣物能给姜月御寒。
“那我们早些回去, 大娘和阿叔还在等我们, ”裴秋生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姜月身子轻,他抱在手上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走起来也十分轻松。
姜月闻言,低声道, “嗯。”
裴秋生走得很稳,紧张了一整天的姜月终于放松下来, 在这有规律的晃动中有些昏昏欲睡。
一路夜色沉沉, 他们走在河边,四周响起与这夏夜分外和谐的蛙叫虫鸣, 河边成群的萤火虫悠然自得地飞来飞去,随着翅膀的开合荧光一闪一闪的,如同天上闪烁的星星。
这场景氛围,似乎十分适合谈心事。
裴秋生脑中想起了许谦玉今晚同他说的话,又想到姜月为了挣钱将自己置身险境, 险些丢了小命, 他决定将压在心中的话说出来。
虽有些不合时宜,但他仍是缓缓开口道:“阿月, 我欠你和姜家的银子,将来一定会还给你们的。”
他像是再说对她的承诺, 又像是对自己说。
姜月半边脑子已经被周公拉进了梦乡,她意识模糊地嗫嚅道:“哦。”
裴秋生默了一会儿,似是十分艰难地开口道:“阿月,其实我觉得,我们做兄妹也不错。”
姜月脑袋靠在他胸前,什么也没听清,下意识地含糊道:“嗯。”
裴秋生见姜月对他的提议没有提出反对,顿时松了一口气,又接着道:“若是你愿意,我们要不解除婚约?阿叔和大娘买我的银子,我也会还清的。若是他们愿意收养我做义子,我会照顾你们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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