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礼部尚书去遮遮掩掩去上朝,途中同僚瞧见他,惊奇道:“纪大人怎的这副模样?”
鼻青脸肿的纪尚书不敢跟人提这是自家夫人打的,推说是出门眼花了不小心撞的。
那同僚没吱声,倒是近来心情不太愉快的韩尚青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走路能撞成这副模样,看来纪尚书未老先衰,眼睛已经不好使了,这可怎么办?今年科举考卷还看不看得清了?要是眼花点错名次,可是要闹出大事,不如趁早退位让贤吧!”
韩相一开口,纪尚书就暗道糟糕,听见他说完,更是面皮发青,但人家是左相,他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回怼上官,只得又费尽心思圆谎,说最近案牍劳形有些疲累才看花了眼,只是一时不慎,绝不至于眼睛出毛病云云。
忍着脸上伤口疼废了半天口舌,结果说完韩相拍拍衣裳,丢下一句“我随口说说你这么当真作甚”就甩手走了,气得纪尚书暗地里咒骂了他几百遍。
不过几天而已,坊间的风向就隐约变了。
吴大牛是走街窜巷挑担卖货的货郎,这几天他心里挺不踏实的,因为他进城卖货的时候,听见城里人在议论要打仗的事情。
听到这个事,他心情就很沉重。虽然他家就在京都旁的村镇里,离边关还挺远的,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这儿来,真要打仗,京都附近无疑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但他心里丝毫不轻松,毕竟他只是个升斗小民。
如果朝廷要打仗,就要征调民夫去运粮,这种属于劳役,没有工钱做白工那种,吴大牛无疑就属于会被拉去做民夫的。不想去,要么花钱找人代役,要么有人脉贿赂胥吏把名字划掉。吴大牛不幸是个既没钱又没有人脉关系的底层。
本来这几年就不是什么风调雨顺的好年节,吴大牛勤勤恳恳好几年总算攒下来一些家当,媳妇又快要临盆了,如果他不在家,没人照顾老婆孩子,如果他花钱找人代役,这种往战场送粮食的苦活一般人不肯做,得花大钱才行,那他家的积蓄就没了,媳妇生产坐月子又去哪里找钱。
吴大牛愁得不行,也不敢耽误卖货。没想到一进城就听见好说读书人在谈论什么打仗劳民伤财,主张不打仗云云……吴大牛还隐约听见他们说礼部尚书大人也支持不打仗。
他不知道礼部尚书是个什么官,但听那些读书人恭敬的态度,就知道是个大官,连大官都不想打仗,应该不必打仗了吧!
吴大牛心里高兴,感觉天儿终于放晴了。谁知道一天的货卖完,他又听那些读书人说不主和了,要支持朝廷打仗击退蛮族。
吴大牛很茫然,他不明白世界怎么变得这么快。挑着空了的担子步伐沉重地回家,都不敢想媳妇听见这些事该有多伤心。
谁知道回到家,挺着大肚子的媳妇正一脸高兴地在门口洗野菜,看见他回来就兴高采烈道:“今天跟二婶子上镇子去了,粮食没涨价!”
吴大牛吃惊,打仗风声传出来了,粮食竟然没涨价!
有了个好消息,吴大牛心里安定一些,又听媳妇道:“镇上粮铺都说了,朝廷会平抑粮价,让我们不要哄抢,今天村正还走了一趟,说上面说准了不必征用民夫去运粮,让村里安心种地。”
还有这样的好事!两个好消息砸来,吴大牛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后知后觉想,既然粮食不涨价,也不征他们去运粮,那他也支持朝廷打仗,把那些侵入他们国家的蛮族赶出去。
第71章 影子
由于粮价没有多少波动, 朝廷又不征民夫运粮,对百姓的生活并没有造成影响,因此关于要打仗这事, 并没有在民间百姓当中掀起什么波澜。
倒是朝臣近来日子过得有些糟心, 尤其是主和派,户部周大人就是这糟心群体中的一员。
当初户部尚书卢廷死后, 户部被清洗了一通,空出大把职位,周大人因为没被抓出什么过错,因此幸运地升上了侍郎的位置。
很可惜的是, 他是个谨慎胆小的性子, 当初就是因为胆小, 在御前失仪, 被韩相一党当众嘲笑,还被半搀半拖着拉出了垂拱殿, 连带着自己部门的同僚都有些气恼他当时的反应, 潘相也对他有些失望,可周大人也没办法啊,他又不是那些阅历丰富的大人物, 他就是运气好才突然被抬上侍郎之位的,根本没有在陛下跟前露过几回脸, 那位杀伐无数的天子就隔着他几步远, 他能不怕吗?
好在朝廷缺人,他的资历也确实不错, 因此才坐稳了侍郎的位置。然而年关刚过, 就传来了蛮族进攻的消息,秉性胆小的周大人在这个时候, 当然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主和。当然,这倒也不全是因为他胆小。
一来他是潘相一系,潘相在主和与主战之间将天平倾向主和,他自然要跟随长官的步伐;二来他就是户部的,他能不清楚如今国库是什么情况么?这要是打仗,得花多少钱啊,国库没钱,陛下可不就要把这个难题甩到他们身上?
在他看来,那几座小城反正都被蛮族占了,有什么好处肯定也早被蛮族搜刮一空了,现在跑去跟蛮族打,就算打赢了,也不过就是收回被蛮族糟蹋了一圈的那几座小城。
况且大冬天的,打仗不易,还不如守好凉州那道关卡,真想打,等开春暖和了再打也不迟啊!
至于那几座小城里被祸害的百姓,周大人是不会想这个的。
可周大人没有想到,他在朝堂上跟人吵得不可开交,回家后还要跟自己媳妇女儿吵。
从前他的夫人女儿不说以他为天,至少外面的事他说什么就听什么,毕竟一群妇道人家,又不懂朝堂政局,听都听不懂,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但自从夫人女儿被纪夫人邀请过府参加赏梅宴后,都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旁敲侧击让他从主和派转为主战派。
周大人不听,她们就闹,终日哭哭啼啼的,说他胆子小,现在不敢打,将来蛮族打进来了是不是也不敢打,到时候是不是要把她们献出去求和?
周大人不明白她们在胡说什么,夫人女儿就翻出不知从哪儿来的史书,说前朝就是如此,周大人更厌烦了,“前朝是前朝,跟如今有什么关系?”
他的女儿居然吐出惊人之语,“历史总是相似的反复轮回。”
周大人震惊,“你从哪儿听来这话?”
女儿道:“赏梅宴上纪家姑娘说的。”至于纪家姑娘从哪儿听来的,她就不知道了。
夫人则哭道:“打仗又不用你出钱,又不用你上战场,你怕什么?”
周大人发怒,这本就是不是怕不怕的事儿,但看看眼前哭做一团的媳妇女儿,他一甩袖,又不屑跟妇道人家争论这些。
然后周大人发现,以前一回家就有的好饭好菜,没了;累了有人锤肩捏腿,端茶送水的简便,没了,一大早醒来,以往总会提前给他熨得平平整整的朝服,没了……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独独发生在周大人一家。
早起上班的张崇正一来到工部官署,就听见同僚们在议论纷纷,他以为说的又是这几日朝堂上的主和主战争端,也没想参与,毕竟他们这种九品微末小官,是没资格上早朝的,更没有参政议政的资格,说白了就是苦命打工的。
张崇正在埋头干事的一群人当中也是最沉默的,原本同僚们议论归议论,是不会把他拉进谈话的,但这次不一样,见他一来就去翻公文,廖主事就拉过他,强行让他参与进了八卦群体。
“你听说了吧,周大人家的事?”
张崇正奇怪地看他。
廖主事挤眉弄眼道:“我家有个亲戚是值守宫门的,听他说今早,周大人早朝时官服都是皱巴的。”
张崇正啊了一声,十分惊愕,另一名同僚道:“也不独周大人呢,还有另外几位大人仪容也不如以往整洁,就算仪容整洁,也有人面色憔悴眼下青黑,显见的不如以往精神呢!”
别人家内宅的事情,他们当然不可能伸着脖子去探看,但俗话说隔墙有耳,而且还不止一家出这事,更何况又不是什么阴谋诡计隐私算计,人家也没费力气去遮掩,再有他们这些低级官吏也是有家眷出去往来应酬的,大家一传十十传百,自然也就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经过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张崇正也明白了,原来是有些主和派的大人家中后宅不宁……听完,他有些敬佩道:“这些夫人小姐,倒是很有些赤胆忠勇。”
廖主事嘿嘿笑道:“可不是么,有些人胆子还没女人大。”
他们这些工部低级官吏虽然不是工匠,但也得时常得上工地亲自监察施工,有时候图纸一画,就是熬夜一宿,心思全放在实事上了,自然风气就跟上面那些忙着争权夺利或者玩弄规则的长官不同。尤其是廖主事这类没什么背景钱财的小官吏,一辈子的前途肉眼可见,私底下说话也没太多顾忌。
可偏偏他们这些真正做实事的,到最后并没什么功劳,因为功劳全是他们头顶上司的,也不是没有不甘,也不是没有怨气。当初高中的时候,谁不是满腔抱负与志气势要干出一番事业?到后来熬着夜一宿宿处理公务,渐渐地也耗空年少意气了。
毕竟每年考中进士的就有几百人,年年都有一茬身负才华的年轻人,可登上天子堂的高官,又有几人呢?
仔细想想,他们的上官没有犯事,他们也没被推出去顶锅,还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是幸运了。
像王淑人那样敢打丈夫,以及周夫人那样敢对丈夫不理不睬的终究是少数,但官阶高的也是少数,还有许多沉默的朝臣,他们不像三四品的大员,更多的是五品以下的小官,对国家大事也没多少影响力,只是上官透出风向,他们紧跟其后罢了,就算心里有别的主张,也不敢说太多,本就是摇摆不定的,家里夫人子女就算不跟他们吵闹,只是夜间吃饭休息的时候忧心忡忡地说上几句,也足以动摇他们了。
毕竟他们当官是为了什么?不就图个封妻荫子?
在这种形式下,主和派的声音更弱,没多久,朝堂上关于出兵还是退守凉州的议题就过了,换成了该派哪位大将挂帅,将征调多少兵马。
而对于赵岚瑧而言,以前他毫不在意那些臣子的想法,想打就打,现在他开始在意这些有血有肉的人了,但他依然是想打就打,不管朝臣们怎么吵,都动摇不了他的决定。
赵岚瑧偶尔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以为在知道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以后,面对这样关乎无数人性命的战争,他会无比犹豫彷徨,就像棋手面对突然活过来的棋子,会良心不安,不敢再将他们摆上棋盘。然后就此变成别人口中懦弱不敢下决定的人。
但事实是,在看见地图上燃起的战火,在意识到蛮族人的野心后,他一瞬间就下定了决策,甚至关于如何安排也很快有了腹稿,这种感觉异常熟悉,就好像他曾经经历过无数次,早已经驾轻就熟。
赵岚瑧惊奇的同时,也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改变。
正月廿二时,宫里以赏花的名目办了场宴,邀请了京中各府女眷。宴席上为朝廷捐款最多的王淑人以及王家女子都受了嘉奖,捐款最多的纪夫人从三品淑人升到了一品夫人。
纪夫人的生母也被封了个诰命,这位商贾出身的老太太没想到丈夫当了一辈子小官没能给她挣个诰命,倒是被女儿撺掇着捐款让她得了个诰命,虽然只是个六品安人,但也是她一辈子的荣耀了,当下喜得见牙不见眼。早知道捐钱就能得诰命,她还搂着万贯家财做什么,早给朝廷了。
其他家的女眷见状纷纷效仿,纪贵人见状自然在宴席上对她们大加赞赏,称她们是女儿家的典范,在这个对女子名节颇为看重的时代,上位者对女子的一句赞赏,都能让其受用无数好处,自然都是欣喜。
宴席结束后,纪禾清还让人公布了一张榜,将各府女眷所捐款项列出,外面的官员一见脸色就不大好,觉得纪贵人太奸猾,居然用这种阳谋。各府女眷捐的,也就代表她们的丈夫父亲捐的,而这些男人的官职又都不同,有那些没捐得见状纷纷开始抄作业,总不能比官职低的捐得还少吧?
周大人也瞧见了那张榜,发现纪尚书家里竟然捐出那么多,更是大惊,心道这位好奸,表面是个主和派,背地里让自家夫人去纪贵人那边捐钱捐物卖好,真是两端讨好,就这种还自诩清流,我呸!
周大人显然忘了,纪贵人也是纪家出身。
就这样,在一股莫名的攀比风气下,京中官员勋贵勉强出了一次血,纪禾清让人对账的时候一听数目,就不禁乐了。
有了这些钱,就能买许多冬衣许多粮食,边关军士打仗的时候就不怕冻烂耳朵脚趾了。
想到因为她的参与,有许多人不必忍饥挨饿去打仗,她就踮起脚,在无人的宫道上跳了几下。是功法秘籍里的步法。
步子轻盈跃动,双手虚握,是个提枪的手势。
只是跳着跳着,她发现自己的影子旁多了一个同样蹦蹦跳跳的影子,是赵岚瑧,如今她啊,竟连他的影子都能一眼认出来了。
第72章 太后
纪禾清又往前跳了几下后忽然回身往身后人扑去, 赵岚瑧没料到她这举动,下意识张开手,她整个人就乳燕投林般扑进了他怀里, 柔软的身体在他怀里满满当当的, 赵岚瑧喉结动了动,纲要垂眼去看她, 谁知下一刻纪禾清忽然手上发力,扣住他肩膀和腰带,与此同时膝盖往他腿上一顶,刹那间就给他来了个过肩摔。
砰的一声, 赵岚瑧躺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些发懵。
阳光灿烂, 纪禾清俯身蹲下来看他时, 每根头发丝都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赵岚瑧回神, “你这个招式不太像我教给你的……”
纪禾清扬眉,略有些自得:“是我结合黑四娘教的, 做了一番变化, 没料到吧!”
确实出乎赵岚瑧意料,他怔怔看了她一会儿,便笑起来, “恭喜你出师了。”
纪禾清倒是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使诈。”
赵岚瑧:“兵不厌诈, 这说明你不但已经把招式融会贯通, 还将计谋也融入进去了。”
赵岚瑧总是不吝啬对她的夸奖,纪禾清嘴角翘起, 伸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既然你都说我出师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上战场了?”
这话却没得到回应。纪禾清疑惑地抬头,对上的却是赵岚瑧不赞同的目光。
“你去战场做什么?”
纪禾清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打仗, 我学了这么久,你也说我出师了。我想去打蛮族。”
赵岚瑧脱口而出,“不可以。”
纪禾清心沉了沉,声音也慢了下来,“等我学好了本事,能和你一起下副本,甚至可以自己下本,这话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但我当时以为这里只是游戏。现在是真的在打战,真的会死人。”他略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你安心在这里呆着等我回来就好。不要出去外面涉险。”
纪禾清渐渐没了表情,“可我在宫里呆着,就不会有危险,就不会死吗?”
赵岚瑧脚步顿住。
纪禾清:“赵岚瑧,人总会死的。下水有可能会溺死,吃饭有可能会呛死,一场风寒也可能要了人的命,就算一辈子平平安安,等年纪大了,也是会死的,如果因为害怕死亡,就什么都不去做,那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赵岚瑧毫不犹豫道:“当然有区别!”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他又放轻了声音安抚,“你留在京都,可以天天去看相扑,天天去勾栏看戏,宫里还有那么多人照应你,有很多人陪你解闷,你不会无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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