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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但文郡主哪里体会得了这层深意,还当她是狡辩,语气更厉,道:“你也不用拿好听话来唬我,我只看结果罢了。
你也收收心,我还没死呢,荀家的东西,得先紧着文绮用。
你来得也巧,正好,回去给你家老爷带句话,过两天芍药宴,我是要去的,我倒看看你们这亲爹后娘的,给咱们家文绮准备什么衣裳头面,十七年也就这么一回的事,你自己掂量着。”
杨夫人站着听完了训,含羞忍辱称是,旁边的夫人们笑着上来打圆场。
其实背地里都当个笑话说,没两天就传得连娄家人都知道了。娄二奶奶听到,第一个冷笑道:“文郡主也真是蠢得出奇了,人家是关门教子,她是当面教媳,人家还是荀家的媳妇,不是她家的,她这一番下来,真以为人家荀家会对荀文绮好不成?
当面答应几句,背地里恨死了,她年纪大了,能庇护荀文绮几年,杨夫人偏又生了两个儿子,以后荀文绮可有得受呢。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以后可怎么办。”
当时娴月也在旁边,娄家母女都在画堂里选首饰,看衣服,这种时候一般是娴月做主的时候,她正挑压裙的玉禁步呢,听到这话就冷笑道:“她可不是蠢,她就是知道自己没几年了,所以趁现在赶紧逼着荀家把荀文绮的婚事定了,压着他们出一笔丰厚的嫁妆,不然人走茶凉,只怕更麻烦。
荀侍郎夫妻俩装得那样温良恭俭,也不过是看她的面子罢了……”
她们俩也是各有各的道理,旁边卿云是向来正直,不揣测这些内宅的弯弯绕的。
凌霜则是懒得理,只有黄娘子在旁边捧场垫话,还有探雪小鬼灵精在各人身边钻来钻去,都默默听在心里。
这次芍药宴,排场大,架势足,样样都好,就是时间紧。
俗话说临危方始见真英雄,疾风知劲草,烈火现真金,这时候才显出哪家的夫人真正财力足,人脉广,是真正的巾帼英雄了。
几家老侯府,老宗室,像黄玉琴家,到底底子足,这样仓促也能拿出一笔重金来,和京中的老字号都是几代人的交情,最好的东西都紧着她们了。
不过娄二奶奶倒也不比她们差,她是生意人的交情,别的东西她囤不住,丝绸是老本行了,不由分说,截了一批料子在家里,尤其是锁边用的云锦云绸这些,从来做衣服,是如水流,面子里子,裁缝绣匠,金银扣子,锁边封边,少了哪一个环节都要断流,逼得几家的掌柜都派人来催她供货,她只一句话:“要东西可以,先给我看看你家的东西再说。”
这一截,截出一堆好东西来,原来不仅夫人们着急,各家掌柜也趁这时候干大事呢,江南的新绸,塞北的宝石,都快马加鞭往京里送,连带着皮子的宝石原石都送了来。
各家当家的师傅也都拿出了本事来,镂金雕玉,薄如蝉翼的绵金纱都能一捺掐出十八个褶的花来做封边,实在是争奇斗巧,让人眼花缭乱。
娄二奶奶倒是都想要,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倒不是财力有限,她要是真狠狠心,咬咬牙,黄玉琴的那顶冠就是凌霜的了,但她终究还是务实的心态,不为这一次压倒众人,为的是以后还要用得上,用得着。
毕竟马上要置办嫁妆了,卿云凌霜的门第一个比一个高,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看低了。
因为这缘故,她挑了又挑,许多好东西就被错过了,比如黄玉琴那顶冠,后面还遇到一套珍珠的头面,也因为一个犹豫,就被其他人先买走了。
眼看着芍药宴近在咫尺,娴月也急了,催着她定下来。
娄二奶奶再挑了一会儿,到中午才定下主意,马上送到铺子里让师父镶石头,等到弄好,已经是深夜了。
娄二奶奶整个是一夜没睡,娴月也起得早,辰时就到了娄二奶奶那,嫌上房窄,索性把衣服首饰都搬到了画堂里,那地方明亮宽阔,好挑选。
娴月从来没起这么早过,哪怕元宵节呢,也是慢悠悠等大家起来了,还在那梳头,这次起了个大早,在那选首饰,自己头发也没梳,只前面分了三绺盘着,后面还是乌云一般垂在身后,抱着手臂披着衣服在那挑首饰。还教桃染:“……挑首饰的时候心里对于要梳什么头要有数,不能光挑好看的。”
她一面说,一面把凌霜的首饰都挑好了,一个匣子装好,去给梳头娘子做准备,那边卿云也起来了。惊讶道:“娴月怎么起这么早。”走到她身边来,她只“唔”了一声,又一拧身去看衣服去了。
说话间娄二奶奶也起来了,她是一夜没睡的,只趁女孩子们起来前这段时间眯半个时辰左右,免得今天芍药宴时精神不济,见她们都起来了,就催着去叫凌霜,让她先去梳头娘子那梳头。
凌霜只嫌睡不够,皱着脸道:“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不就是秦翊家的一个破宴会吗?又不是赶庙会。”
她虽然抱怨着,其实洗漱都利落,尤其是洗脸时,直接手巾也不用,捧起水来粗暴地在脸上抹了几把,拿手巾一擦,娄二奶奶还没教训她的抱怨,她已经弄完了。
娴月进来听到动静,笑道:“这真是牛洗澡的动静了。”
她顺手在罐子里挖了些抹脸的霜,给凌霜抹上,凌霜别开头躲,道:“什么东西?香得这么腻?”
“新熬出来的,里面有獾子油,跟你说你也不懂,涂了等会好上妆。”娴月不由分说给她抹了满脸,道:“今天我亲自给你上妆,你敢乱动一下试试。”
“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孝敬我?”
凌霜开玩笑,被娴月在头上拍了一下,娄二奶奶拉着她去镜子面前坐下,那边桃染已经调好了胭脂,问娴月:“小姐,咱们是调三分的桃花色,两分的海棠对吧?”
“是,记得滴两滴木樨油进去,她的胭脂薄,容易干。”
娴月把凌霜按在镜子前,阿珠机灵,又拿了一块小镜子来,在旁边照着,娴月双手按住凌霜额角两边,在镜子里认真端详了一下,道:“肿倒是没肿,看来昨晚没有偷偷喝水。”
“你还说呢,为什么不准我喝水,渴死我了。”
凌霜顺手拿起琉璃瓶里的玫瑰露要喝,被娴月狠狠打了下手,道:“一两金子一瓶,给你牛嚼牡丹?”
如意端了茶过来,凌霜喝了,又开始问什么时候吃早饭,娄二奶奶那边张罗好了,让人连小饭桌一起抬了进来,都是些精致点心,凌霜喝了两碗粥,叫娴月“你别只管我,你自己头发梳好都得个把时辰,弄你自己的事去。”
娴月只当耳边风,她也稍微吃了点东西,开始看着梳头娘子给凌霜梳头,教她:“凌霜的脸端正,又比卿云瘦,正适合盘高髻,你盘紧些,今天的冠重,怕戴不住,她脸瘦,不怕头发紧,反而利落精神。”
娄二奶奶在旁边,不知道高兴什么,笑眯眯道:“咱们家凌霜,就是天生戴冠的长相,可见世上的事也真是生成的,一丝不错。”
凌霜只当她想给自己嫁高门想疯了,也不怎么当回事,娴月看着她梳完头,又上妆,一边教梳头娘子:“凌霜皮肤白,妆反而要淡,尤其是日光好的时候,比涂了粉的还好看。你就用珍珠粉细扫一遍,我来替她画眉毛。”
她梳妆向来精细,手也轻,凌霜老实被她弄了小半个时辰,差点睡着了,终于弄完了,黄娘子又用个紫檀的盘子端上来今天要戴的冠。
凌霜一看那样子就知道这东西只怕贵得吓人,不然不会是黄娘子端上来的,娘还是那习惯,真正贵重的东西,都是锁在她当年陪嫁的一个匣子里,锁得严严实实,每晚放在枕头边上,守着睡觉。只有她跟黄娘子能碰,连爹都不准问。
果然黄娘子把冠上盖着的绸布掀开,是顶极漂亮的金闹蛾百花冠,嵌着珊瑚珠子,金红相映,原本是极乡气的,但这顶金冠的金色有点赤色,配着血一样红的珊瑚,显得十分沉静,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哇,下血本啊。这是什么金?”凌霜好奇地想拿起来看,被娴月打了一下手。
“亏你整天看书,这都不认得。”娄二奶奶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紫金,已经失了传了,整个京城也不过百来两,都是用来当宝石用的,谁舍得拿来打花冠,也就是咱们家了。”
黄娘子在旁边连忙道:“小姐,这是二奶奶拿祖上传下来那块羊脂玉换的,这一顶冠就是两间铺子,你可得爱惜点,这可见夫人对你的一片心啊。”
别说旁人,连凌霜自己都惊讶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自己娘这么舍得过,感动之余,也顿时警惕起来。
“娘,你给我弄这么贵的头面干什么,我又用不上,真是浪费,给娴月吧。”
“怎么用不上……”娄二奶奶差点把真话嚷出来,还好娴月在旁边道:“我又不梳高髻,用不着花冠,你坐好了,别把头发弄毛了,让黄娘子去把衣服拿来。”
凌霜这时候心中已经有些怀疑了,等到三姐妹的衣服都拿来,顿时明白了。
不止头面首饰,她今天的衣服,也是三姐妹中最好的一个,卿云仍然是缂丝云锦的衣服,温温柔柔的杏黄色,戴玉莲花冠,端庄超逸。
娴月是一顶轻盈的珠冠,这次据说全是海水里出的色珠,又用玉片串成花朵模样,颤巍巍的,倒也精致可爱,衣服是件杏红云锦衫子,虽然貌美,但和她平时的巧心相比,还是有点太简单了。
而凌霜的衣服就不一样了。
新衣全部熨过,一件件摆在榻上,凌霜刚看见那件衣服的时候,还以为上面是笼罩着一团烟呢。
那是件非常漂亮的妃色衣服,里面是暗纹的海棠红云锦,和卿云类似,厉害的是外面的大袖罩衫。
这妃色略深,接近海棠红,大概染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呈现的效果,材质非绡非纱,极薄,却不透,如同一团云雾一般飘在上面,穿上看更加漂亮,因为有的地方堆得多,颜色就深,有些薄的地方,就浅,随着走动,仿佛云雾也在随着缓缓飘动,妃色里面又有金丝暗纹,似乎是冰裂梅花纹,要是到了阳光下,或是晚宴的明灯下,随着灯光明灭,只怕更加华丽,不似人间物。
娄二奶奶让凌霜穿上这衣服,又让她走了两遍,站起坐下,连连称赞。
“实在是皮肤白的人穿红好看,到底贵有贵的道理,还是娴月巧心。”
她不说娴月,凌霜已经猜到七分,一说,更确定了。
“我穿这个,你穿什么?”她先问娴月。
“我不是穿着这身吗?”娴月道。
凌霜一下子冷笑了。
她也不多说,直接拿起一边的剪子来,作势要剪,满屋人哪想到这一出,顿时吓懵了,还是娴月反应快,她知道凌霜反应更快,不会扎到她,索性伸手去夺,果然凌霜就收了剪子,但却没放下来,而是绕到另一边去了,隔着睡榻和她们遥遥对峙。
“你敢!”娴月立刻骂她:“你剪,剪了大家都别去芍药宴好了。”
“那就都别去,我求之不得呢。”凌霜道。
娄二奶奶这才反应过来,过去一把抓住凌霜的手,把她身上狠狠拍了两下,骂道:“我真是那哪一世造的孽,生下你这样的孽障,你知道你这一身费了我们多少心血?
你剪,来来来,朝我这剪,我是上一辈子欠了你的,这一辈子给你还债算了。”
她撒泼还是娴熟,以前常拿这套对付娄二爷,但凡有什么她不讲道理的事,娄二爷敢瞪个眼睛,她就整个人撞到对方怀里,递脖子让杀,娄二爷哪里见过这个,只能节节败退,予取予求。
这次也一样,她直接递脖子让凌霜剪,又开始数落起凌霜的不听话来,说这衣服费了多多工,“几个大师傅连夜赶工,钉珠子把手都钉肿了,跟我闹要辞工呢……”
黄娘子连忙上来解劝,卿云也道:“有话好好说嘛,怎么忽然就这样起来?”
“你问我?问她,好好的发什么疯?”娄二奶奶道。
凌霜的反应也简单:“你也不用跟我闹,这身衣服我也不可能穿……”
“为什么不穿?这不比你整天那叫花子衣服好得多?”娴月在旁边道。
凌霜没急着回答,反而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真要听?”
“废话。”
凌霜冷笑道:“我也想知道呢,满京城除了贺云章,谁还能弄到今年新进的烟云罗?”
画堂里虽然都是各自的贴身丫鬟,黄娘子也不是外人,但贺云章这名字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娄家母女公开的交谈里,别人都多少知道点影子,卿云是最震惊的,她还没明白过来凌霜这句话的意思,就听见凌霜接着道:“娴月,我看你和娘是把我当傻子了,贺云章送你的料子,我拿来做衣服,娘传家的羊脂玉给我换了这顶花冠,全家做陪衬,我来出风头是吧?”
她一下子点破了她们俩今天忙活的东西,娄二奶奶见她知道了,也不遮掩了,道:“小祖宗,横竖衣服已经做好了,是按你的身量做的,你不穿别人也穿不了……”
“我就知道有这句话,所以直接剪了嘛,大家都别穿。”她都懒得和娄二奶奶多说,直接问娴月:“娴月,你也把娘的功夫学到了是吧?
先斩后奏,悄没声息做好了,临到要出门了,赶鸭子上架让我穿,觉得我舍不得浪费东西是吧?当我是卿云那么好打发呢?我今天就非不穿,剪碎了让你们长个教训。
你不心疼的话,下次就再继续这样做,我是无所谓,不就一匹烟云罗嘛,我又不喜欢,扔泥里我都拍手叫好呢……”
要说对付娴月,娄二奶奶都是手下败将,整个家里只有凌霜堪堪可以一战,果然娴月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就沉下来了。
黄娘子不明就里,还上来劝道:“都消消气,三小姐今天是怎么了,平时是最随和的,就是旧衣服你都乐意穿,怎么这么好的新衣服反而生气了,我是不懂了……”
“四娘不用劝,没你的事。”
凌霜直接八风不动,自己把衣服脱了,扔在榻上道:“怎么说,娴月?我可要开剪了。”
“做是做给你的,是你的身量,我也不穿这样的大袖……”娴月只起了这个头。
“那好,那就剪了。”凌霜拎起衣裳就往剪子上送:“我是不可能穿的,剩下来也就一个楝花宴了,不如剪了干净。给你留两块做帕子玩,以后再起什么‘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心,就想想这匹烟云罗是怎么浪费的,也算长个教训了。”
黄娘子这才意会过来,原来凌霜和娴月是在说这个。
她们俩太熟了,如果拿棋手作比喻的话,就是同胞加同门,一抬手就知道对方的棋路,所以凌霜看到这衣服,确定是烟云罗之后,也不多说,就要剪碎。
“原来是为这个。”黄娘子这才明白过来,又是笑又是叹,劝道:“三小姐,二小姐也是一团好意啊,你也知道烟云罗珍贵,别说市面上,就是王侯府中也没有。
二小姐只得了这么一匹,就给你来做了衣裳,这是什么样的姐妹情谊?
你该珍惜她的心啊,怎么反而要剪碎呢,她做姐姐的人,照顾妹妹也是常有的事……”
“我是妹妹,不是吸血虫。”凌霜冷起来是真冷,还反问:“四娘,你是教我半推半就是吧?
这样我自己心里也过意得去,面子我也有了,实惠也我得了。
可惜我做不成这样厚脸皮的人呢,她爱牺牲是她的事,我不吃这套,是我的事。”
“可是二小姐已经做好了……”
“那我就剪碎嘛,她做了我也不会穿,剪碎了,下次她就不敢牺牲自己了,不然这样次次下去,她还上瘾了呢。”凌霜直接看着娴月眼睛问她:“之前李璟的事,你怎么为我抱不平来着,现在你自己还玩上这套了是吧?
李璟那是事出紧急,我也不想要好名声嫁人,我才做的,你还说我是牺牲。你现在这是什么呢?娘老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
“诶,你这小混蛋……”娄二奶奶听到立刻要过来掐她。
凌霜也一点不躲,只看着娴月,她常有这样的姿态,昂着下巴,娴月以前也笑她“老是趾高气昂的,跟匹马似的”,第一次被她这样逼视,才知道她这眼神的重量。
娴月狠狠瞪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
“去叫林裁缝进来吧。”她吩咐黄四娘:“还有两个时辰就是芍药宴了,她的工快,也许来得及改好,大袖改成中袖,身量缩短三寸,里面内袍不碍事,罩衫错一寸都不行。”
娄二奶奶发出不赞同的“诶诶”声,刚要说话,凌霜道:“你真当我是手慢,剪不了?要么改了给娴月穿,要么我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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