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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二小姐才多大,哪能跟夫人一样,样样都认得呢?”黄娘子也笑道。
“我不认得,娘教给我就行了嘛。”娴月也道。
“行行行,我教你。”娄二奶奶指着那宝石教她:“也难怪你们认不得,现在都混成一谈了。
红色宝石,自古以来最少最贵,有个独特的名字,叫做剌子,据说是唐朝西域国家里有个国家叫花剌子模,最擅长贩卖宝石,他们管红宝石就叫剌子,也有说是因为波斯语,管一切宝石叫做雅姑,红宝石叫红雅姑,书名写作‘??”
的,又称照殿红,是最贵重的宝石,千金难求。”
“那怎么现在红玉反而不如鸦青了呢?”娴月不解。
“红玉是红玉,红宝石是红宝石。”娄二奶奶道:“自从开了市舶司后,南洋的珠宝商人就来得多了,其中有一类红色宝石,他们称之为红宝石,咱们是叫红玉的,叫来叫去,就和原先的红宝石弄混了,就全称之为红玉了,就连那些见多识广的夫人们,也都以为现在的红玉就是当年的红雅姑了。这两者原本也极像,一般人是分不出来的。”
娄二奶奶顺手拔下一支发簪来,上面嵌的就是现在的红玉,放在一起一比,确实是难分伯仲,但娄二奶奶把两者对着光,教娴月:“你细看,能看出差别吗?”
“红雅姑颜色更浓厚些。”娴月细细比较,道:“红玉虽然艳,但却没有什么底蕴似的,单看不觉得,一比起来,还是红雅姑更好。”
“到底是三小姐,还是有眼光。”黄娘子称赞道。
“这就是了,书上说剌子‘荧荧如火,红如鸽血’,一下子就跟现在的红玉分开了,等到大太阳出来,你拿去太阳下看,真正的红雅姑是有荧光的,古时说,一两剌子百两金,价值连城,连波斯国自己都视为至宝,哪是现在的红玉之流能比的?”
娴月听了,便隐约猜到这镯子的来历了,问道:“这是宫里出来的?”
“是郡主娘娘当年陪嫁的东西。”娄二奶奶淡淡道:“现在拿来定亲了。”
她话说得虽平淡,但手搁在茶桌上的怡然自得,还有嘴角藏不住的笑意,眉目间的得意,都已经把事情说了个七八分。
京中的“郡主娘娘”不多,家里又有王孙未定亲的,多半是那一位了,定亲的镯子,现在在娄二奶奶手里,定的是谁,答案也昭然若揭了。
娴月并不意外,反而有点意料之中,问道:“是凌霜和秦翊的事定下来了?”
“虽没定下,也有七八分了。”黄娘子在旁边笑道:“到底夫人厉害,知道釜底抽薪,直接去秦侯爷家去谈,秦侯爷虽然淡淡的,但郡主娘娘却出来了,亲自见了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说她深居简出,京中的事都不太清楚了,说秦侯爷既然请三小姐补了衣服,那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秦家是讲礼的,一定给咱们一个说法,就拿了这对镯子来做定礼,还说要开一宴,见见咱们家的小姐呢。”
娴月素来机敏,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有点怔怔的,跟着黄娘子的话道:“开一宴?”
“是呀,花信宴里的荼蘼宴,本来就是秦家旁支里的秦三娘子认了的,郡主娘娘要拿过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郡主娘娘说,荼蘼虽美,意境却不好,正好今年的芍药开得晚,就开一宴芍药宴吧,日子就定在了二十五,遍请京中世家,又是定亲,又是郡主娘娘亲自出面,咱家三小姐,这下真是飞黄腾达了。”黄娘子喜笑颜开地说。
都说花信宴秩序井然,那也只看在谁面前罢了,寻常夫人为了抢一宴尚且打破头,清河郡主一句话,却连赏的花都改了,芍药原不在二十四番花信风里,但她说要赏,京城所有的贵夫人也不得不乖乖到场。
规则从来只约束大部分人,而极少的一部分人,生来就是在规则之上的。
就好像一样是未婚男女不顾大防,秦翊上门来领衣服,却阖府没人敢传一句闲话,反而要笑着替他遮盖。秦家的身份,可见一斑。
桃染跟在娴月身后,本来是为凌霜开心的,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有点不安,看了一眼自家小姐,见她垂着眼睛,像是要笑,按在茶桌上的手指却在轻微地发着抖。
是了,三小姐要定亲,多少大事需要忙,大小姐订个赵家,二奶奶就恨不得宣扬得全天下知道,三小姐定的可是秦侯府,这是何等的荣耀,怎么还有空在这教自家小姐认什么宝石呢?
桃染心中不安,看了一眼娄二奶奶,只见她面沉如水,也回看了自己一眼,眼神锋利,顿时被吓得一抖。
“二奶奶……”她连忙温顺地叫了声。
“你还有脸说话。”娄二奶奶沉着脸道:“要不是黄娘子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你为什么撺掇你家小姐去见贺云章,捕雀处是好相与的?和他们来往,你是性命都不要了?”
桃染吓得连忙跪下来了,求饶道:“夫人饶命。”
她求助地看向自家小姐,虽然东窗事发,其实她心里是不慌的,自家小姐总会有办法让自己和她都全身而退的,当然求饶的架势还是要做足的。
但娴月却神色平静,完全不像平时一样长袖善舞,她像是已经看破了这一切,几乎带着点认命的神色。
“贺云章是我自己结识的,和桃染无关,她倒也拦过我,怪不到她头上。”她这样回答娄二奶奶。
“你好糊涂!”娄二奶奶立刻皱起眉头:“贺云章是什么人?捕雀处是什么地方?朝廷命官进去都不能囫囵出来,你敢去结识?”
“贺云章再厉害,也是京中王孙,男未婚,女未嫁,以礼相待,为什么不能结识?”娴月只是平静回道:“阎王也要娶亲的,娘生气是因为他是贺云章,还是别的原因,不如明说了吧。”
桃染聪明,听了这话,立刻偷眼看娄二奶奶。是呀!
贺云章再厉害,正经探花郎出身,御前宠臣,捕雀处风头无俩,一个赵景,二奶奶就高兴成那样子,自家小姐要是真嫁了贺云章,这样的权势,对家里来说反而是大大的好事呢。
“你!”
娄二奶奶见她敢还嘴,顿时瞪起眼睛,那边黄娘子连忙上来劝道:“夫人消消气,小姐也不是那意思,她毕竟年轻,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呢?夫人慢慢教她就是了。”
“是啊,我不懂贺云章哪里不好,娘教给我就是了。”娴月也只是平静道。
桃染立刻明白,自家小姐肯定是已经知道二奶奶要说什么了。
娄二奶奶一见她这态度,又要生气,黄娘子努力解劝道:“二小姐也别故意惹夫人生气了,你哪会不知道呢?
秦侯爷的身份,你不是不清楚,捕雀处,秦侯爷和贺云章,是一正一副,官家的心思,世人都看得出来。
自古狼犬不同槽,就比如咱们做生意的,要是大掌柜跟二掌柜成了连襟,我们做东家的心里不得咯噔一下嘛?二小姐冰雪聪明,怎么会不懂这道理。”
桃染毕竟年纪轻,黄娘子这么一说,她才明白过来。
文远侯府的身份地位,她也隐约听说,据说官家是既敬又怕,秦翊的捕雀处首领的位置,是个虚衔,副职上放的贺云章,是官家的心腹,与其说是辅佐,不如说是看守。
要是三小姐和秦家的亲事定下来,自家小姐和贺云章也定下来,那这两人就成了连襟,官家心中,就如同黄娘子做的比喻,大掌柜跟二掌柜沆瀣一气了,店里的帐,还信得过吗?
那这么说,自家小姐和贺云章的事,是绝无可能了?
明明是该松一口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桃染心中却觉得有点怅然若失起来,不由得看向了自家小姐。
娴月的神色有点麻木的平静,她只是坐着,听着自己母亲和黄娘子一唱一和。
黄娘子劝一阵,娄二奶奶才冷声说道:“这些道理,我不说你也晓得。秦侯府是什么门第?
就不说门第,如今是郡主娘娘亲自定亲,秦翊也有意,不然为什么去认那件衣服呢?这件婚事是千稳万稳的。你和贺云章,八字还没一撇呢,有什么?是下了定礼?还是通了音讯?
恐怕荀郡主那一关都没过吧,更别说宫里了,贺云章是什么人,他的婚事,官家会不过问吗……”
她句句诛心,问得桃染都垂下头来。
不是这样的,桃染心中有个声音这样轻声说道:你没有见过贺云章和小姐相处,没有见过他看小姐的眼神,怎么知道他们八字没有一撇?
赵景和大小姐才是八字没有一撇,秦侯爷也才是那个眼高于顶的陌路人,只有贺大人,是无论三更还是五更,都会及时出现的那个人,就连秦侯爷也是贺大人替小姐找来的,贺大人才是真正的千稳万稳。
但桃染不敢出声,她也知道不该出声,因为自家小姐都没有辩驳。
她只是平静地坐着,双手安静地合在一起,漂亮得像兰花的手指绞在一起,手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着白。
“你趁早和贺云章断了,好好跟他说,别留后患。”
娄二奶奶见娴月脸色苍白,话锋稍微软和了一点,劝道:“你怕什么,你有的是机会,张敬程,赵修,连姚文龙都找机会跟我问了几次,虽说姚家咱们是看不上的,但也可见你的选择多,卿云和凌霜都定下来后,你有大把时间在京中王孙里挑个好的。”
但谁也不是贺大人啊。桃染在心中争辩道。
渡口安静地站着的,笑起来如明月入室的探花郎,赵修,姚文龙,谁不是贪恋小姐的美色?张大人会懂得一枝桐花背后的深意吗?谁又会安静陪她在渡口,看一场晚来的春风呢?
光是想想,她就觉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一次次,总是要往后退,从赵景,到如今的贺云章,世人都说娄娴月最漂亮,最厉害,不知道她是那个一次次被放弃的那个。
“凌霜不如你,她就这一次机会,没了真要去当尼姑了,上哪再找一个秦翊来和她性情相投呢?你让她一次,娘替她记你的情。”娄二奶奶语出诛心:“都说你们姐妹情深,是不是真的情深,就看这次了。”
这句话出来,桃染就知道,小姐一定做了决断了。
果然,娴月就自嘲地笑道:“娘太看得起我了,什么情深不情深,我也不过还在观望罢了。”
她甚至不愿意接“让她一次”的话,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答应了下来。
她一松口,不仅娄二奶奶,连黄娘子的神色也大大轻松起来,夸赞道:“还是二小姐明白事理,处事大气……”
娴月却没给她继续夸下去的机会,而是起身站了起来,道:“我累了,娘,我先回去了。”
娄二奶奶也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原本准备的十八班武艺都落了空,不由得有点尴尬,连忙“诶”了一声,娴月一起身,黄娘子和地上跪的桃染都去扶,黄娘子没提防和桃染对了个眼神,被这小丫鬟眼中锋利的神色惊了一下,桃染倒像是对她有诸多不满似的,显然知道是她泄露给娄二奶奶的。
但她知道娴月护短,所以也没教训这小丫鬟,看着她们主仆二人走远了,才道:“夫人,这下真是了却一件大事了。”
“再看吧,贺云章那边,只怕没这么快勾销呢。他那样的权势,还真得妥帖处理才行。娴月怎么偏去招惹他?”娄二奶奶疲倦地喝茶:“你是说他推了公事,等在宫外?”
“是,而且对二小姐很敬重,人才也确实不错。”黄娘子有点犹豫,道:“要不还是再等等……”
“不能再等,夜长梦多,先把凌霜的事定下来是正事。
娴月已经答应了,明天就催张敬程去,快点来下定,他在先,贺云章在后,把事定了,就不怕别的了。”
桃染这边,扶着娴月回了房中,偏偏今天阿珠去厨房传菜了,奶娘也不在,房中只几盏小灯,桃染扶着娴月坐下,自己一个人忙活,先把内外的灯点起来,看见自家小姐一个人坐在榻边,更觉得心酸。
“小姐。”她走到娴月身边,见她怔怔的,劝道:“小姐别往心里去,我不信世上的路只有一条,小姐虽然答应了,但咱们也可以想别的法子,横竖花信宴还有两宴呢。”
“想什么?”娴月只淡淡道:“真让凌霜做尼姑去吗?”
桃染知道,这就是她的命门了。
二奶奶不偏不倚就踩中这个,自从关祠堂的事过后,三小姐的处境,只有一桩石破天惊的婚事能拯救了。
她跟着娴月这么多年,知道从来外人都没办法控制她,真正致命的,是这是小姐自己的决定。
她知道劝娴月不动,只能又起身去忙活,去倒热茶给娴月喝。
“桃染。”她听见娴月叫自己,连忙过去。
却看见娴月倚在桌边,手上举着盏灯,桌上铺的,正是那幅当初用来调戏贺云章的画。
后面因为陷马车的事,又拼好了,但终究是差点缘分。
娴月手一倾,灯油落在画上,沾着就燃,顷刻间就把画烧了大半,桃染连忙去救,哪里来得及,好不容易扑灭了,抬头看见娴月坐在一边,明明在笑,眼神却像在哭。
“你看。”她指给桃染看:“我的桐花落了。”

得到芍药宴的消息时,贺云章正在抄家。
抄家其实是民间的说法,真正落到圣旨上,叫做“籍没其家”,况且官家上了年纪后,也有许多年没有把人也一起“籍没”的事了。
抄家很多时候都是户部造册,卫戍军动手,捕雀处不过是行一个监督的作用罢了。
民间把捕雀处传得那样可怕,其实抄家的时候他们鲜少动手,真正动手的多是下层士兵。
抄完之后,沿街乞讨冻饿而死也多半不是因为第一波抄家的结果,而是病急乱投医的四处求告、亲友的闭门不见、以及接踵而至的勒索、人人可欺、火上浇油,最后一败涂地。
但无论如何,那份恨意是逃不掉的,结结实实都落在捕雀处的身上。
这次自然也一样,抄没的是于将军家,罪名是勾结文臣,于将军人已经收押了,这次要押解的是家眷和奴仆,里面有几个随从是军中出来的,凶悍得很,等闲几个人不能近身。
贺云章到的时候,卫戍军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领兵的禁卫将军姓孔,见到他来,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眼神又躲避起来。
贺云章一看这样子,又见庭院里只是稀稀拉拉躺了几句家丁的尸体,二门紧闭,就心里有数了。
“人犯呢?”他问孔将军。
孔将军一脸尴尬,旁边的副将支支吾吾地道:“人犯不知道从哪知道了要抄家的消息,提前在二门把家具堆起来,设了箭孔,嚷着要见枢密使大人,要面陈冤情,否则不出来投降。”
“废物。”秉武性躁,听了立刻就骂道。
副将眼里闪过一丝怨气,不敢反驳,垂着头下去了。孔将军咳了两声,和贺云章商量道:“贺大人,我看事情棘手,不如报给宫中吧……”
“事事都报给宫中,官家还要不要处理政事了。”贺云章冷冷道,抬手指挥道:“搬油来。”
“去,搬油,准备柴火,围起来烧,不怕他们不出门!”秉武立刻会意,把卫戍军当杂役指挥。
被抄家的于将军家人显然也在听这边的动静,事发仓促,他们原本也是准备负隅顽抗一阵,等着于家在朝中的关系活动起来,去官家面前求情,拖到事情缓和了,再出门应对。
没想到贺阎王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心狠手辣,顿时也不再拖延,呼喝一声,集结家丁,冲了出来。
有骑兵倒不是什么奇怪事,横竖武将家人人养马,捕雀处也是常年弓马娴熟,于将军是塞北驻军回来的,家丁结的是五马阵,两枪两弓箭,一对双锏在中间,几十个家人浩浩荡荡冲了出来,倒把卫戍军都吓一跳。
但捕雀处经过得多了。
贺云章全程没下马,看到这样,也只是一抬手,秉武会意,立刻递来弓箭,贺云章张弓搭箭,攒射三箭,将冲在最先的三人射倒,捕雀处众人也策马上前迎战,眼看着家丁们已经冲到面前。
贺云章扔下弓箭,直接拔刀迎战,捕雀处的雁翎刀赫赫有名,寒光闪闪,锋利无匹,他看见领头的似乎是个校尉样的人物,对方也直奔他而来,一个交锋,不见血光,他神色有些惊讶。
雁翎刀过处,袍子下露出铁甲的颜色,刑部真是好文书,长篇大论于仲武私结文臣,竟然连私藏甲胄一事只字未提。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占了甲胄的便宜,贺云章一刀未破甲,对方立刻扑身上来,手持利刃,竟然是要跟贺云章同归于尽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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