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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后来选了贺云章,倒是硬气,渐渐把个贺家支撑起来了,不然光凭她郡主的名号,也不过是又一个崔家罢了。她想到这个,不由得对贺云章又看重几分。
贺云章对她倒也表面尊重,道:“老太君说的是。”
文郡主见他像是要松口的样子,心中欢喜,见时间也不早了,索性直接提了,也没彻底摊开来说,只道:“你愿意听我的话,可见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我也不瞒你,就是宫中赐婚,也不过是在这些世家小姐中选,要是选到宗室,更麻烦呢。哪比得上咱们自己家人,四角俱全的。
你也聪明,不用我多说,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弊。
天也不早了,麦花宴也该散了,正好,你换身衣服,去麦花宴替我把文绮接过来,我也有几天没见她了……”
贺云章也不知道是听没听进去,只淡淡道:“知道了。”
文郡主就怕他这样,整个是无处下手,她也知道荀文绮心高气傲,眼睛一直盯着秦翊和贺南祯那两个小子,对贺云章不怎么上心,贺云章看样子,也对荀文绮没什么想法。只急坏了文郡主,只怕她“四角俱全”的好主意落空。
她有心促成这门婚事,于是安抚贺云章道:“文绮有时候是太娇纵了些,但心是好的,况且女孩子娇气点也不是什么坏事,显得自己尊重,贵气,又是咱们自家人,正正经经的出身,你没听外面都赶着她叫荀郡主呢,虽是玩笑,但也是她自己气派好,让人敬重。
那些外四路的什么千金小姐,说是和咱们一样世家出身,实则根基浅薄得很,都是些刚爬上来的暴发户罢了,脚跟都没站稳呢,你又不去花信宴,不然在旁边安静看上半天,高下一下子就分出来了。
那些新发迹的,连商人家的都混进来平起平坐了,哪及得上她一根头发。
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放心,我也会慢慢劝她的,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安排最好……”
贺云章听她的意思,是要竭力撮合自己和荀文绮了,实在是异想天开,荒诞好笑。
所以他也没有多听,只是声音冷淡地打断了她。
“时间不早了,要是接人,就该出发了。”
文郡主这才停下话头,道:“诶诶,也是,天都快黑了,你先去吧,等回来我这里安排晚饭……”
“晚上宫里还有事,我就不回来了。”贺云章淡淡问道:“老太君还有别的事吗?”
他问得礼貌,实则让人无从下手,饶是文郡主身边有一堆嬷嬷坐镇,也觉得有点棘手,只能道:“没什么别的事了,你且去吧。”
贺云章也是卖了文郡主一个面子的,不然也不会绕去文家接人了。
京中人什么都攀比,衣冠,车马,这种宴席更是样样都比。
贺大人的马车不算十分华丽,但光是他手下的一队捕雀处的侍卫,就够让人艳慕了。
他在文家门口等了半刻钟,其他官员个个都绕着路走。
荀文绮不知道在干什么,半刻钟还不出来,贺云章抱着手,骑在马上,叫随从:“去问问,怎么还不出来。”
里面其实也是散场的时候了,文大人听说贺云章来了,亲自出来迎接,非要为他再开一宴,消息传到里面,小姐们都知道了,玉珠连忙恭维道:“还是荀郡主的面子大,贺大人都亲自来接了。”
两个贺家,却只有一个贺大人,贺南祯世袭侯位,却不做官,只挂了个闲职,整日赋闲在家,萍踪浪迹,小姐们觉得是潇洒,夫人里就有些微言,说年纪轻轻这样风流浪荡,不是好事。
荀文绮立刻露出不悦的神色来。
“谁让他来接了?”
她在人前一直极力和贺云章撇清,更显得贵气了——连前程似锦的贺云章都不看在眼里,可见眼光高。
传来传去,变成贺云章也对她有意思,是她不愿意松口了。
贺云章的捕雀处虽然连百官在家中和妾室说的话都能查到,对这事却懒得管,更坐实这说法了。
荀文绮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其实也因为这事面上有光。
她这态度,又嗔又恼的,女孩子们自然知道不是真生气,她那群跟班,个个都凑趣开起玩笑来,热闹得很,荀文绮享受了一阵众人的追捧,才不紧不慢地在丫鬟伺候下披上斗篷,慢吞吞地出了文家的后堂。
贺云章正站在庭中,听着文大人的溜须拍马,文大人也是有事要求他,他在老家建个宅子,占了人家的族地,对方要闹,纠集一批族人,正往上告呢。
文大人四处找人庇佑,不然今年也不会咬咬牙承办了麦花宴,就指望多结交些官员,能帮他压下来这事呢。
文大人正说着,那边小姐们出来了,也来不及避让了。
荀文绮当着人,越要和贺云章撇清,招呼也不打,只呵斥着丫鬟,催促着上马车。
小姐们都是花朵一般,三三两两,各自偷眼看贺云章,惊讶于他的年轻俊美,也为这探花郎的阴沉气质而惋惜。
贺云章知道这些女孩子都是和荀文绮一拨的,并不留意,见荀文绮上车,自己也准备走了,目光却瞥到走在后面的玉珠碧珠姐妹,各带了一支簪子,是黄绒毛的赤颈凤鸟,小小一只,还配着紫色桐花。
她们身后的女孩子也有几个都戴着一样的簪子。
荀文绮说着不想和贺云章有什么牵扯,也是因为贺云章这人也高傲,互相看不上,所以给自己壮壮声势。
没想到他竟然认真看了其他女孩子几眼,顿时也着恼了。
“玉奴,去问问,咱们到底还走不走了?”她带着点恼意问道。
车内车外的,贺云章不会听不见,她就是有意让他听见。
但贺云章说的话简直气坏了她。
“秉武,你带人把车马送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我得进宫了。”
一句话把文大人也弄得不敢多说了,只能讪笑道:“是是是,大人事忙,先忙先忙……”
荀文绮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生闷气,决定回去好好跟文郡主闹一顿,谁让她非要撮合自己和贺云章,本来自己就看不上什么捕雀处不捕雀处的,反而给了贺云章落自己面子的机会。
贺云章把荀文绮弄走,自己身边只跟着两个心腹随从,他也确实是能干,不过短短几年时间,从个连父母都没有的贺家旁支,弄起了一支自己的班底,如今捕雀处如臂使指,全是他的人了。
最倚重的几个,一个也是贺家的子弟,叫做贺浚,因为生下来手上有些毛病,断了读书的路子。
如今跟着贺云章,成了他的二把手,反而比其他贺家子侄都风光得多。
另外是一对兄弟,其实是官家赐给他的御前侍卫,有点充当耳目的意思,其实已经被他收服了,叫做秉文秉武,都是世家子出身。也都能干得很,拎出来都能独当一面了。
秉文见他不动,有些疑惑。
“爷,咱们先进宫吧?”他提醒道:“官家还在等呢。”
贺云章没说话,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带着两人骑马走了一段距离,忽然停了下来。
“老三。”他叫自己的心腹:“去问问,那些花鸟簪,什么意思。”
他叫的老三,正是他的心腹贺浚,其实在族中排名是十三,贺云章有时候当着人叫他十三哥,有时候顺口叫老三,上次在萧家别苑里,娄娴月看到的黑衣汉子就是贺浚。
他向来沉默寡言,像个影子,但过目不忘,什么事都记在心里。
像贺云章这样的话,没头没尾,这是花信宴,姑娘们的花鸟簪何其多,换了秉文一定听不懂。但贺浚显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也知道他仍然是读书人的习惯,不提女眷的名字。
贺浚答应一声,立刻拨马走了。
捕雀处的手段,查这些小事不过信手拈来,秉文还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家爷为什么忽然对簪子来了兴趣。
贺云章赶在酉正进了宫,宫门一关,外男全部要出宫。他却在这时候奉诏进宫,可见是天子心腹。
其实官家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近来夜长,晚膳前后有些闲暇时间,所以召个近臣,陪着说说话。
探花郎年轻有为,相貌也好,应对也得体,如世人说,与之相交,如沐春风。
再加上捕雀处确实耳目通明,也有些新鲜事好说。
官家如今长宿在云华殿,由丽妃娘娘陪着。
丽妃娘娘十年前进宫,如今也有二十七岁了,看贺云章也有点看晚辈似的,晚膳时和官家一问一答,把个贺大人当成自家子侄来调笑,说“都是官家不好,花信宴还把小贺大人召进来,辜负良宵事小,耽误一春的收成,误了年轻人的终身大事如何是好?”
官家也笑,说:“放心,云章的人才,不怕没有带着五百车嫁妆的小姐嫁进来。”
寻常世家结亲,嫁妆也不过几十车,听官家的意思,多半是要赐婚了。丽妃开这玩笑,显然是听到了风声。
宫中起卧都有时辰,过了戌时,近侍就来催官家入寝了,三催四请,把个官家都催急了,道:“难得有些闲暇,预备赏月,偏来催,坏朕的兴致……”
近侍不敢说话,都下去了。
留着丽妃娘娘和官家在后面花厅,饮酒说笑,丽妃娘娘身边的婢女擅琴,又弹起琴来,贺云章见官家有些瞌睡,就出来了,在外面抄手游廊上走走。
这季节紫藤花正开,后院有一架大紫藤,爬满了整个琉璃阁,云华宫因此得名,月光照得庭中如同白昼,紫藤如同堆云铺锦一般,从廊上垂下层层叠叠的淡紫色花,香味却平常。
不怪官家想赏月,今天真是好月亮,春风这样暖和,带着紫藤的香味吹过来,贺云章背着手在廊下走了两圈,想起丽妃娘娘的取笑来:
到底探花郎无情,这样的良夜,也轻飘飘辜负了。
秉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见他站在廊下,抬着头看花,不好就过来,但贺云章早瞥见他了,淡淡道:“什么事?”
秉文这才过来,低声道:“是贺三哥传了信来,说簪子的事查清楚了,是桐花凤,蜀中的典故,有小凤鸟栖息在桐花中……”
秉文叫这名字,是读了点书的,可惜没读透,不然也该想到,全天下三年也只出一个的探花郎,读的书堆山填海,怎么会不知道桐花凤的典故呢。
“知道了。”贺云章道:“他有说簪子的来历没有。”
“说是一位小姐做的,给麦花宴上的小姐送了许多份,所以人人戴着。”
“哪家的小姐?”
“城南娄家的,说是二小姐。”秉文道:“就是元宵夜美貌出名的那位,叫做娄娴月。”
丽妃娘娘伺候了官家入睡,出来查看外面,见四处上夜的宫女太监都十分齐整,没有什么别的事。
又走到外殿侧书房里,见秉文仍然守在书房门口,见了她连忙行礼。
秉文秉武都是挂在宫中侍卫班子里的,出入宫中也算名正言顺。
“你家主子呢?”丽妃问道。
“爷见官家入寝了,就出去上夜去了,现在明光殿呢,娘娘要找他?”秉文问道。
丽妃不由得心中感慨,难怪官家看重他,这样的知分寸,懂进退。
虽然是官家亲召,但外臣留宿禁宫,无论如何都不太好听。
他就往明光殿上夜去,与侍卫们混在一起,倒也名正言顺了。只是辛苦些,估计这一夜是睡不安稳了。
“不用了,等天亮再说吧。”丽妃道。
她原举着灯,本来要回去的,心念一动,问道:“书房里是什么?”
“爷有些公事,带过来了,想趁晚上有空顺手办了的,因见官家入寝了,就先避出去了,等天明再来做。”秉文老老实实答道。
官家倚重贺云章,常常睡醒就召见他,早朝有时候都是一起去的,满朝文武看着,自然都知道捕雀处才是如今的天子衙门,贺云章就是心腹中的心腹。
丽妃本来是循规蹈矩的,但今天不知怎么来了兴趣,竟然还进书房看了看。
秉文也不好阻止,只好随她进来,只见桌上放着些文书,都不是紧要的,想必捕雀处真正的紧要公文贺云章都是随身带着的,小贺大人果然滴水不漏。
丽妃顺手翻了翻,没见什么有趣的,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准备回去,却忽然发现了点什么。
那是一份驳回的公文,不过是些查账的琐事,其中有几页废账,贺云章顺手划掉了,看得出他做事利落,心性也冷,像驳回这种事,只顺手朱笔批个“驳”字,没有多余客套,连原因也懒得说,可见威重。不知道收到这公文的人,得多胆战心惊。
但丽妃却发现了点端倪。
三页废账里,最后的一页,似乎写了点东西。
她翻过来,微微泛黄的宣纸背面,惜字如金的探花郎,竟然写了几行字。
贺云章的字非常好看,字如其人,俊秀如竹,却隐隐有金石气,尤其驳回公文,简直寒气森森。
但这几行字,却写得极俊秀,仿佛他不是掌生杀大权的贺大人,而是十七岁中举的年少探花郎,在桃李春风的夜晚,顺手写下一首诗。
他写的似乎就是今晚。
“露湿金茎月转西,披香太液净无泥。”
写的似乎是宫中景致,夜深人静,灯火阑珊,没什么稀奇,只后面一句有趣。
“梨云散尽千官影,独见桐花小凤栖。”

娴月最近有点烦躁。
桐花凤簪做出来,倒也有不少人喜欢,她顺手就做了几支花鸟簪,也都是又新奇又有趣的,比京中那些什么牡丹富贵,喜上梅梢的俗气花样好多了。
如今首饰铺子归了卿云,卿云虽然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个,但她向来做事认真,还认真来问娴月:“要不咱们就做一个四时节令的花鸟簪,或者按花信宴做八种,定下规格来,也好让铺子里的师傅开工。”
“再说吧。”娴月懒得很。
横竖不是她的铺子,虽然她不会像玉珠碧珠那样蠢到跟自家人斗,但也懒得去做白功。
卿云其实也觉得了,私下问凌霜:“娴月是不是对家里有什么意见呀?”
“没有啊。”凌霜也不知在忙什么,心不在焉的:“你要有事自己就问她呗,有什么事摊开来说就好了嘛。”
卿云倒不是不愿意采取凌霜的建议,而是压根逮不着娴月的人——她整天埋头在云夫人家里,晚上不回来都是常事了。
卿云是晚辈不好说话,催娄二奶奶去接,娄二奶奶脾气更大:“她喜欢在云夫人那,就让她在那待着,我商家女怎么比得上正经侯府夫人,让她去做云夫人的女儿好了。”
母女俩这样冷淡,急坏了卿云,她有心弥补,只是一时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她这边急,娴月却在忙别的事,麦花宴后,她做了几支簪子,只不见动静,气得想骂人。
什么捕雀处,吹得那样子,说是官员在妾室房中私语他们都知道,如今明晃晃戴在头上,反而没反应了。还探花郎呢,不至于连这典故都不懂吧。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贺云章喜欢自己,但那天在萧家别苑,桐花树下面,她福至心灵,忽然有了个猜想。
小贺大人耳目通明,自己驯张敬程,他听了个满的,还用琴声提醒自己。这就算了,还说什么“我知道我是落了榜的。”
他不关注自己,如何知道他在自己这落了榜?
要说胆大妄为,其实凌霜还排在娴月后面,凌霜的胆大,不过是穿个男装,出去招摇过市,最多赛赛马,打打马球,只是胆大,跟儿女私情并没有关系。娴月琢磨的东西,才真是石破天惊呢。
京中的规矩大,看花信宴都知道,女孩子别说谈情说爱,就是自己的婚事,也是父母做主,最多私下关起门来,跟父母要求罢了,当着众人,一个个都羞答答娇滴滴,偶尔撞见外男,都要连忙躲避,更别说去思索谁喜欢自己了。
但娴月偏就擅长这个。
她天生七窍玲珑心,又从小貌美,活在别人的爱慕中。把人心当成珍珠般,玩弄于手掌中。看她摆弄小张大人就知道,手段高超得很。
她天生知道如何让人喜欢自己,面对赵修那样一团火似的愣头青,她偏要冷淡如冰,跟卿云一样端庄,让他连个正脸都难看到。
遇到张敬程这样守礼的谦谦君子,她却又主动出击,直接惊世骇俗,击破他的外壳,让他惊讶之下,根本摸不清她的路数。
刚想细看,她又退避三舍,让人摸不着头脑,牵肠挂肚,怎么能不动心。
但贺云章的路数,她就不懂了。
说他不喜欢自己,为什么他总能偶遇到自己,竹林找石头、那次把他当做贺南祯,都可以算是意外,萧家别苑那次,他为什么要主动提醒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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