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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月倾)


张敬程顿时红了脸,道:“我并没说你没操守,我只是说荆钗裙布的女儿最好。富贵小姐品行也未必好。”
“这不还是说我吗?”娴月冷笑道:“好,这话先不说。
我就问张大人一句,据说君子以直为美德,张大人要老实回答,张大人是不是觉得我行事不得体,不庄重了?”
张敬程没想到她敢直接问,但被架上去了,脸涨得通红,不说话,娴月逼道:“张大人不敢说?”
“是。”张敬程到底被逼出了一句。
“为什么?”娴月认真问他。
张敬程无论如何都不肯回答,娴月晾他一阵,才道:“张大人,你抬头看我。”
她今日穿的一件杏子红的单衫,配的鸦青色的裙子,锦缎外是红绡,衬得肤色雪白,一双眼睛眯细了媚态十足,带着点冷冷笑意,实在是又冷又艳,张敬程瞥了一眼,顿时张口结舌,不敢直视。
“你,你……”张敬程道:“你故意做这情态……”
“故意?”娴月反问道:“张大人怕不是又聋又瞎吧,你今天和贺南祯同席,贺南祯比我庄重到哪去了。
他不是眯着眼睛看人,不是这样歪坐着,不是说笑起来毫无顾忌?
怎么张大人那时候不纠正他,这时候反而对我发难呢……”
“男子和女子的礼节本来就不一样,况且他是天生的,你是故意,故意……”
“故意什么?轻浮?卖弄风情?勾引人?”娴月逼问。
张敬程连连后退,直接跌坐在竹阶上,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好,娴月却威风凛凛,如同个攻城略地的将军。肆意把这小书生搓圆弄扁,实在不是她对手。:“我就卖弄了,怎么了。
你们男的中了举,打马游街,整个长安城都走遍,那不叫卖弄?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招看尽长安花,那不叫卖弄。
你们打马球,赌花,行酒令,四处招摇,不叫卖弄,我略笑一笑就卖弄了?”
“书中已经写了,长幼有序,男女有道,只要人人都遵循礼节,才是好事,礼崩乐坏……”
“哦,原来男女都是有道的。但为什么男人的道那么多,女人的那么少呢?
同样是富家子弟,他们可以追逐自己喜欢的女子,我们就只能等着被挑选。
同样是寒门,你张大人就可以读书进士,改变自己的命运,你口中荆钗裙布的女儿,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苦守着寒门,等着一个像你张大人一样有眼光的人来娶她而已,她还得感恩戴德。
这世上男子有千万条路,会读书的可以读书,不会读书的可以从军,从军不成可以从商,从商不行,也可以耕田种地,总归有路走。
但女子有什么路走,我们唯一的路,一辈子所有的成就,就是嫁给自己能嫁的最好的男人,然后一生的荣辱,都与他绑定。
为了这个,我们只能各出奇招,有财的出财,有德的出德,有容貌的,也只好拿出自己的容貌。但这不是最恶心的,你知道最恶心的是什么吗?张大人?”
娴月说得字字有声,句句千钧,脸上因为激动而如同飞霞一般,让人不敢直视。她怒视着不敢直视的张敬程,骂道:“最恶心的,就是张大人你这样的好人,自诩清流,自诩道德,却还要将我们剩下的路堵死,你真在乎什么荆钗裙布的女儿的死活吗?
不,你只希望她永远守着那寒门,哪怕冻死饿死,都要等着,等着人来娶她,来选她,如果没有人呢,她只好干干净净地饿死,成全一世清名。而你张大人呢,也不会为她流一滴眼泪。不是说你们读书人最讲仁义吗?
这就是你们的仁义,这世上的大奸大恶之徒,你不惩治。
朝堂上的奸臣恶臣,你不去针锋相对,竟然管起我们女人来了。可别叫我恶心了,张大人!”
她一番话,骂得痛快淋漓,把个张敬程骂得汗出涔涔,张口结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看着娴月痛痛快快骂完,整个人如同云中仙子,然后叫道:“桃染,走吧”。
带上她那个趾高气昂的小丫头,和她一样趾高气昂地,离开了竹林。
娴月一走出竹林,就被凌霜逮住了。
“你去哪了。”她把娴月的脸摸了摸:“怎么脸通红的,一身的汗,你是不是去吹风了,找死呢你!”
“没找死,就是骂了个人,还挺爽的。”娴月满脸笑意,看了看四周,道:“云姨呢,我要问她件事呢。”
“什么事这么急。”
“我要她给我找一个张敬程认识的,荆钗裙布的女儿。”娴月笑得狐狸一般:“你别管,我有打算,竟然敢说我的不是,我不玩死他才怪呢。”

第24章 李花
好在娴月也没有着凉,晚上回去,只觉得娄二奶奶神色异常喜悦,连她们回去太晚的事也没管,和气得很。
那时候凌霜其实就隐隐约约猜到了,果然,在娄老太君面前请完安回来,大家都在娄二奶奶房里围着熏笼喝茶聊天,做些针线。
黄娘子清点她们在外面住了两天带出去和带回来的东西。
顺口说了句“三小姐的礼服也旧了,袖子短了些,去年蜀锦还够,不如这次一起做新的吧。”
娄二奶奶点头说好,娴月累得人晕晕的,也没反应过来,顺口道:“又做什么新的,横竖最近也没什么大节了,不如等今年的新绸缎出来吧。”
众人都笑而不语,卿云更是低头做针线不说话,黄娘子这才笑着告诉她们:“今天早上,赵家请了人来提亲了,是高国公保媒,你们进来时没看见院子里一地的鞭炮?老太太把当初官家赏的鞭炮都拿出来放了。等送了小定和大定过来,还要告祭宗庙呢。
赵家可是世袭的侯府,大小姐嫁过去就是未来的侯夫人,别提多体面了,你们没看今天老太太都高兴坏了。”
娴月和凌霜都十分惊讶,娴月笑着起身道:“恭喜爹娘,恭喜姐姐了。”
卿云的脸红得像桃花,就要起身去内室,被黄娘子拖住了。
凌霜心中百味陈杂,但见卿云和娘亲都是一团喜气,也只能干巴巴道:“恭喜姐姐。”
“这事过后,咱们二房是真站起来了。”
娄二奶奶志得意满,站起身,朝着隔壁三房的楼阁冷笑道:“你们听,那边今天打丫鬟骂小厮,吵了一整天了。
就让冯婉华发泄去吧,咱们家过好了,她比自己家吃了亏还难受呢。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吧。”
相比之下,卿云其实还是清醒的。
等到晚上三姐妹回了房间的时候,各自卸衣准备安寝,卿云披着外衣,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自己,忽然淡淡道:“其实他的脾气,是有些不好。”
凌霜只当她心中有拒绝的想法,刚想说话,却被娴月拉住了,果然卿云又道:“说亲虽然不是定亲,但也是互换了定礼的,赵家送了一扇玉石屏风来,娘回了一架紫檀的回去,我加了一幅字,当然名义上说是父亲勉励他的字,是‘慎’与‘仁’两个字。
娘说,他回说知道了,自己也觉得脾气太急了,那次打马球,是因为被人挑衅了,他是想夺花给我的。”
娴月和凌霜交换一个眼神,都知道现在劝也是没用了——卿云都替他找理由了,再劝不过是让她回护赵景,越辩解越坚定,还影响姐妹感情。
但凌霜到底忍不住,道:“现在自然是说好,咱们先往后看吧。”
“那是,毕竟现在也只是说亲而已,还有小定和大定,真尘埃落定怎么也得等夏天,不急的。”卿云有点息事宁人地道。
凌霜还想再说,被娴月制止了。
凌霜知道她的意思,娴月说过,蔡婳也说过了,总归是要嫁,赵景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再不济,就算婚后离心,至少卿云永远是侯夫人,换了别人,还不如他呢。
但凌霜总归是意难平。晚上气得翻来覆去,胸中像有团火在烧。
今天踏青,荀郡主也没少挤兑她,但她根本没什么感觉。
说来也许狂妄,但她总忍不住想,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就连最最完美的卿云,得到的奖励也不过是一个眼高于顶脾气暴躁的赵景,那荀郡主这些无故的矫情,挤兑,争执,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好像看着一群野狗争抢腐肉,实在让人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乏味至极。
但娴月可和凌霜完全不同,她最近玩得饶有兴味,上次骂完张敬程之后,她说到做到,果然两天就找到个女孩子,说是张敬程学中好友的妹妹,那个好友去年染了风寒,去世了,本来已经进学了,也把家眷都带到了京城来,结果现在抛下老母幼妹,都住在城郊的草房子里,张敬程倒是按年节都去拜会,也接济了,但那女孩子硬气得很,不肯收他的银两,说于理不合。宁愿自己做些针线活,供养老母和妹妹。
娴月本来是要气张敬程的,但一见却真上了心,那女孩子已经十八岁了,还没人来说亲,比她们还大,叫做惠娘。
娴月只说是游玩到这的,进去讨水喝,见了她的针线,就夸她针线好。两人讨论花样针线,竟然说了一下午。
娴月索性请了惠娘来家中住着,又怕她见外,开了绣娘的工钱给她。
过两天,她就带了惠娘到云夫人那做针线,这一做,把一起做针线的夫人小姐们都惊艳了。
本来小姐们绣花样也好,自己作画也好,不过都是园林中常见之物,好看虽然好看,过于驯化了些。
但惠娘自己要打理院子,以前在江南甚至还自己种过菜,收过麻,她绣的那些花草,野趣十足,尤其是做鞋面的缠枝莲纹,和衫子袖口锁边的各色小花,都精巧可爱。
绣工也好,人人称赞,都问她订了手帕鞋面,单子都排到年底去了。
惠娘虽然沉稳,也被夸赞得脸都红了,回去时再三感谢娴月,说:“二姑娘真是咱们一家子的恩人,有这些绣活,我娘今年的药钱都有着落了,我正准备赁一间小院子,也住到城南附近来呢。”
娴月听了,索性让门下的车夫帮着她们看房子,怕她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一直帮她们搬了家才罢。
其实到这时候,已经跟张敬程没什么关系了,都是女子,娴月虽然不是凌霜,也是读诗的。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写的都是贫家女子的苦楚,她虽然生在娄家,娄二奶奶持家有道,没有经过困顿,也难免兔死狐悲。
张敬程得知这事是十天之后了,正是娴月和云夫人制的第一批胭脂开始用的时候,娴月用手指拈一点点在面颊上,用粉扑子拍开,面如桃花。
云夫人更巧,她用簪尖点一点,抹在眼尾,真正是眼如桃花,让人心神都摇晃。
娴月正刻苦研究胭脂用法,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
谁知道张大人竟然难得失礼了一次,午后娴月在云夫人花园的桃花树下打秋千,张敬程红着脸过来了,也不说话,只朝娴月揖了一揖,一言不发。桃染故意挤兑他,说:“哟,这是谁呀,不是咱们最受礼行事最端正的张大人吗?
怎么孤身一人就敢见闺阁小姐呀,孔夫子见了,恐怕要打张大人手板子的吧。”
张敬程听了,也不争辩,娴月在秋千上懒洋洋瞥他一眼,问道:“张大人这一揖,是要道谢呢,还是道歉呢?”
“是替故友谢谢小姐照顾他家人。也为下官前些天的唐突给姑娘赔礼。”他垂着眼睛道。
像是下了朝赶过来的,如今的文士冠都秀气,蝉翼般黑色,衬着清俊面容,眉目都秀气,倒像是戏里的书生似的。
桃染这丫头没出息,虽然还在旁边冷哼着助阵,但眼神显然是心软了。
但娴月可比她狠心多了。
“我还以为张大人是想通我说的道理了呢,原来是为这个。
要是没有这事,张大人可能还觉得自己骂我骂得挺对的,是吧?”
娴月说着诛心的话,完全不给他辩解的机会,骂道:“张大人还是一边去吧,我又不是蔺相如,用不着你来给我负荆请罪!
张大人这副礼贤下士的样子,还是留给你荆钗裙布的好女儿去看吧!”
但凡大美人,嬉笑怒骂,总是更添风韵,何况娴月穿着银红衣衫坐在秋千上,桃花眼斜飞入鬓,胭脂满颊,说不出的风流生动。
张敬程被她骂得失魂落魄,糊里糊涂回了家,几天都魂不守舍的。
要是这样,也没什么。
偏偏娴月天天去找云夫人,那轿子就天天从他买下的龙侍郎家的院子过,那院子里种了许多李树,春暖了十来天,终于到了盛花的时候。
开得如同堆雪一般,卿云拣了个上午,停轿子在门口,让桃染和车夫去叫门,也不报名讳,只说是某家的小姐,觉得贵府上的李花开得极好,冒昧来求取一枝,仓促没有什么谢礼,只备了些点心,希望赐爱。
张家的管家果然好说话,管内宅的是张敬程亡母当年的婢女,如今也五十了,叫做吴婆婆,江南人士,在这京城伴着自家少爷,难得听见江南的乡音。
自然无不应允,满以为桃染这丫鬟已经是极俏丽了,谁知道下来一位小姐,亲自来选花,生成神仙般的模样。
吴婆婆人老话多,张敬程一下朝,就跟他念叨这事,说有位神仙般的姑娘来求了一支李花,又亲和又有礼貌,真不知道谁家公子有这样的好福气,说着又提起张敬程的婚事来。张敬程被唠叨惯了,也并没有往心上去。
但第二天是十五,他照例去云夫人家请安,云夫人也照例只是见一见,留他在府上吃中饭。
张敬程走进待客的厅堂,琉璃窗边,一枝开满花的李花枝,皎洁如雪,斜插在陶盘中。
他只是不敢相信,走近来看,原来插花人这样巧心,是将李花枝斜插在针插上,前面用山石掩映,兰草叶子斜挑,盘中浅浅一层水,倒映着雪白李花和山石兰草影子,清雅绝伦,如诗如画。
“据说是唐时插花的古法呢,我也是托娴月的福,也有这样的花看。”云夫人笑盈盈在旁边告诉她:“这丫头,真是一颗七巧玲珑心,不知道谁有这样的福气,能得了她。”
张敬程哪里抵得住这个?
起先众人还不解什么意思,还是娄老太君午饭时提起来,问娄三爷:“咱们家是不是跟张大人有什么往来,怎么他这几天每日都遣仆佣往府上送些花草来?”
娄三爷不解:“哪个张大人?”
“还有哪个张大人,上一科的榜眼呀,都说平城郡主家想招他做婿呢,他推说守孝,后来就没下文了。”娄老太君问道:“莫不是老大在的时候,和他有什么交情?”
“大哥在的时候也没听说呀,张敬程不是先安远侯爷的门生吗?”娄三爷敬畏道:“他如今可炙手可热呢,供职翰林院,号称天子门生,怎么想起给咱们送礼来?二哥,你听说过他没有?”
娄二爷也摇摇头,说:“素无往来。”
娄老太君不解,回头晚饭和媳妇孙女一起的时候,又把这话说了一遍。娄三奶奶喜笑颜开,说:“这可是件大喜事呀,我听我二哥说,张敬程这人是清流的新贵,和咱们这些人都没什么往来的,如今他既主动示好,想必是想和咱们三爷结交一下。只是不知他每日送的什么?”
“都是些花草,前些日送了一整枝李花来,只说李花寓意长寿,请老太君的安。
昨日又送了一盆兰花,说是在御花园回话时,宫里赐的,今天更怪,是一盆木瓜盆景,好像也是官中的东西,倒都是些好东西,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娄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锦绣道。
凌霜一听就知道是娴月搞的鬼,娴月却不说话,只低头吃饭。一脸乖巧,娄二奶奶已经有所察觉。问道:“既然这样,不如直接问他是什么意思,问清楚岂不好?”
“二嫂,你这话说得多外行。
官场上的事,都是这样云遮雾绕的,哪有挑明说的。
也难怪,二哥在礼部,清闲得很,也不需要考虑这些,你哪知道,这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有时候人客往来一点小事,就关系男人在官场上的大事呢……”娄三奶奶立刻绵里藏针地说道。
她这些天因为卿云被赵家说亲的事,自觉大受威胁,刚想趁机找回点面子,谁知道娄二奶奶没说什么,娴月身后的丫鬟桃染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就忍不住,连娴月的小丫鬟珠珠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丫鬟,乱笑什么。”
娄二奶奶训斥道,见事有异,一下子就猜到了罪魁祸首,皱着眉道:“娴月!是不是你搞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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