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仲沂生长在侯府,不为珍馐美衣动心,但每次听说容汀兰来军营,他心中就会倏然游过一丝期待和紧张,越不去想,越是情难自抑。
容汀兰怀着身孕,生意上的事需要有人帮衬,偏偏徐北海是团练使,管着西州军的调度和操练,脱不开身,于是常常请祁仲沂去帮忙。
祁仲沂懂北金语,陪容汀兰与北金的商人谈生意时,对方将他误认成容掌柜的丈夫,他私心作祟,竟没有出言解释。
但他不知道容汀兰学北金语很快,已经能辨认出一些常用的话语的意思。她当场什么也没说,回去后却与徐北海提起他,问:“听说小侯爷的亡妻已经去世满一年,永平侯府这样的人家,竟然没有给他续弦的意思?”
徐北海说:“澹之脾气固执,他若瞧不上,侯爷和侯夫人聘回个仙女也没辙。”
容汀兰沉吟片刻,说:“你们整日在军营中厮混,去哪里瞧姑娘?若是小侯爷不嫌弃,我倒可以先帮他掌掌眼。”
徐北海点头,“我改天问问他。”
这番对话传进了祁仲沂耳中,他那样聪明的人,如何听不出容汀兰的言外之意。
知是自己的心思露了痕迹,祁仲沂心中愧赧,此后再不敢单独见她。
当年冬天,容汀兰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徐照微。
第二年,祁仲沂驭马经过她家宅院时,远远见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姑娘,追着一个蹴鞠球摇摇晃晃迈出门。容汀兰手握一面纨扇,在照微身后笑得乐不可支,她凝神在女儿身上,竟未瞧见勒马立在街边的祁仲沂。
许是瞧见了,装作没瞧见。
祁仲沂驭马走出去很远,脑海中仍然是她含笑晏晏的模样,他发觉避而不见并不能冲淡这背信弃义的绮念,即使她已为人妇为人母,即使他明白,他们之间永远不会有牵扯。
直到在姚鹤守的周旋下,仁帝决定与北金和谈。
为了显示大周的诚意,一度打得北金不敢南下的徐北海徐团练使“战死”在燕云城外,勒令不许开城门支援的朝廷监军因姚鹤守的力保没有承担任何罪名,反而是徐北海的兄弟亲信们,或被褫职、或被远调。
祁仲沂调任回京前,鼓起勇气去见容汀兰,同她一起料理徐北海的身后事。
容汀兰送他到十里亭,他跑出将近十里地后,头脑一热,又折返回来,拦下了容汀兰的马车。
“阿容。”
隔着一道毡帘,他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在耳膜中震荡不息,使他简直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我对你的心事,你知道,徐兄也不傻。他临终之前,嘱托我照拂好你们母女,阿容……你可愿意嫁给我?”
徐北海临终前未来得及交代任何事,这是他对容汀兰说过的第一个谎言。
马车中的人久久没有说话,直等得祁仲沂浑身僵硬,方听见她说:“我打算为他守三年。”
祁仲沂脱口而出道:“我等你!”
容汀兰未置可否。
三年后,祁仲沂果真请媒人前往青城容家说亲,彼时恰逢容郁青与人起恩怨,被污蔑杀人而身陷囹圄。祁仲沂以侯府的权势摆平了这件事,也让容家欠下他一份难以偿还的恩情。
所以他至今不敢询问,阿容到底是因为什么嫁给他,也不敢细思,倘阿容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又会对他多么失望。
马蹄后扬起一片飞尘,在西坠的金乌照射下,宛如随风洒金。
祁仲沂在城门关闭前赶回了钱塘,回到家时,发现容汀兰正端坐在堂中等他。
她身着一件桃红色褙子,单手撑额坐在玫瑰椅中,侧脸被桌上的烛灯照亮。烛火将灯罩上镂空的桃花映在她脸上,仿佛贴满了花钿的新嫁娘。
祁仲沂心中一动,继而又无端一慌。
“侯爷回来了。”
容汀兰起身朝他走来,亲昵地挽上他的胳膊,要为他整理衣衫。
祁仲沂向后退了一步,说:“我在外面跑了一天,身上都是土。”
容汀兰笑了笑,“我又不嫌你。”
她借着为他整理衣服的名义,又在他发间、后领、靴后发现了几颗新鲜的苍耳。
一次尚能说是巧合,两次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容汀兰终于在心中坐实了那个荒诞的猜测:她的弟弟没有死,而他的下落,与她的丈夫有关。
祁仲沂捧起她的脸,关心道:“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容汀兰压抑着心里的忐忑,吞咽下喉中的颤抖,努力平静地说道:“没什么,还在想钱币的事。”
祁仲沂安慰她说:“我请朋友帮你周转了两千吊,半个月内就能送来救急。你先发给那些急等着用钱的伙计,那些不着急用钱的,让他们再等一个月,到时候连本带息给他们发五两的银锭也好。区区几吊钱而已,比起你刚来钱塘时遇到的难处,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何必如此牵肠挂怀?”
容汀兰脸上勉强撑出一点笑,“侯爷说的是。”
自那天起,容汀兰开始留心祁仲沂的动向,想派人跟踪他,又怕打草惊蛇,何况如今她身边的人,除了钱塘本地的伙计,就是祁仲沂从永京带来的侯府家丁,竟没有一个得力又信得过的帮手。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
这天容汀兰正在叶县织室中与绣娘们一起研究新织机,身边的丫鬟紫鹃跑来说有位姓杜的年轻公子在外求见她。
姓杜?最近有来往的商户和员外中,好像没有人姓杜。
容汀兰心中疑惑,让紫鹃将他请进来,远远见一意气轩昂的年轻公子阔步而来,在她三步外礼节周到地深揖。
“问容夫人安,鄙人杜思逐,现任殿前司指挥使,奉太后娘娘懿旨密查旧案。”
杜思逐抬眼朝她笑,见她神情仍有疑虑,自报家世说:“我爹是杜挥塵,与徐叔是旧交,我小时候还穿过夫人缝的袜子,夫人莫不是忘了?”
容汀兰恍然,既惊且喜,“怪不得看你长相熟悉,原来是杜家老三!”
忙请他入座,唤人上茶。
两人对坐叙旧,容汀兰请他傍晚一同回宅饮宴,杜思逐婉拒道:“我是奉太后密旨到钱塘来查案,此行不宜有太多人知晓,还是不去为好。”
容汀兰试探问道:“即使是永平侯也要瞒着吗?”
杜思逐但笑不言。
容汀兰将侍奉的仆从都屏退,面上敛了笑意,盯着杜思逐问道:“若我所料不错,你特意跑到叶县织室来寻我,正是为了不被永平侯知道吧?”
杜思逐点点头,“是。”
“太后让你查的案子,可是与已故的两淮布粮转运使容郁青有关?”
杜思逐又轻轻点了点头。
他说:“钱塘附近只听说玄铁山里有山匪,他们十分警惕,我混不进去,只能盯着时常在外活动的几个喽啰查探,没想到昨天偶然之中,撞见了一张熟面孔。夫人可记得谢愈此人?”
谢愈是谢回川的本名,当年西州校尉们交情不浅,容汀兰当然记得。
“许多年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了,难道你见到的人与他有关?”
杜思逐道:“我的记忆或有差池,所以将他画了下来,请夫人辨认。”
丹青是杜思逐除刀剑之外为数不多的爱好,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人像,展开给容汀兰过目。
容汀兰仔细辨认后深吸了一口冷气,“是他,是谢愈,没想到他竟然落草为寇了……”
她手中宣纸的一角缓缓攥紧,联想到永平侯近日的所作所为,对于容郁青的下落,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我离永京之前,太后娘娘交代说,若事有不济,可便宜向夫人求助,”杜思逐低声说道,“我昨天还打听到,他们下山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搞一辆能锁住人的马车,二是弄几张前往蜀州的路引。”
容汀兰声音微颤:“他们这是要把郁青弄到蜀州去吗?”
杜思逐叹了口气,说:“事关容转运使的安危,我不敢擅自决定,又来不及向娘娘请示,只能来找您作主。”
容汀兰思忖许久,蓦然抬眼道:“先写封信给太后,你带我跟上他们,我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敢不敢把我也一起绑了!”
第49章
夜风柔凉, 容汀兰坐在菱花镜前,援手卸下鬓间珠钗,抹开一指珍珠膏, 缓缓自四白涂到眼尾。
镜中映着祁仲沂自身后投来的目光,安静而缱绻,待她终于起身时, 他的目光也追随着她游动,绕过海棠微雨的苏绣屏风,自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修长分明的指节穿过她密如垂帘的青丝。
容汀兰缓缓阖目,轻言细语道:“过几天老夫人的寿辰,我就不与侯爷一起回去了, 我要往温州码头去见几个东洋商人, 这是笔大生意, 谈成了,下半年就不必再疲忙。”
祁仲沂稍有迟疑:“你自己去?”
“带上你那几个功夫不错的僚属,只在商会里议事,不必担忧。”
“那好, 早去早回。”
祁仲沂也愿意腾出身来, 借着回京给老夫人拜寿的名义,暗中护送容郁青往仙绛山下白马观安置,否则他也担心谢回川嫌弃容郁青是个累赘,会让他在半路出意外。
若如此, 那他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两人就此各怀心思地分别,祁仲沂驭马往永京方向, 行出十里路后忽然折身往玄铁山。
他前脚刚走,容汀兰后脚就简单打点行装, 驾马车去城外接上杜思逐,两人沿着他打听来的路线,往蜀州的方向出发。
容汀兰心里的忐忑不安露在面上,显出凛然不悦的神情,竟唬得杜思逐堂堂殿前司指挥使在她面前屏气凝神,如坐针毡。
容汀兰发觉后,朝他宽慰一笑,“我不是冲你,心里反而感激你,三郎不必紧张。”
“那……容姨,我可以这样称呼夫人吗?”杜思逐小心翼翼问道。
容汀兰含笑点头,“你幼时便这样称我,如今又有何不可?”
杜思逐朗然笑开:“我就知道,容姨永远都是容姨,哪怕如今身份地位不同了,您也像从前一样温善,否则太后娘娘的性子也不会仍像小时候那般。”
“哪般?”
“嗯……疏朗明畅,不为世俗所拘。”
“所谓慈母多败儿,世上的女儿家,哪有像她这样能闹的。”
话虽这样说,语气却是只嗔不怪,容汀兰撩起一角毡帘,往永京的方向望了一眼,叹息道:“希望此番她舅舅的事,不会给她添许多烦恼。她近日在宫中还好吗?”
杜思逐说:“锦衣玉食自然不缺,只是可怜她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就被锁进宫里,镇日在朝堂上与那群老狐狸争斗不休。”
别的不说,单是为了提拔他做殿前司指挥使,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杜思逐心里念着照微的好,敬重她的身份,却又怜爱她这个人,在她母亲面前,不免多了几句嘴。
他说:“平时虽有参知大人照应着,但他们兄妹也并非总一条心,此时娘娘肯信任我,是我的荣幸,为了这份信任,哪怕叫我一辈子都待在永京,回不去军营,也是值得的。”
容汀兰闻言,抬目细细端详他,凭她识人多年的经验,瞧他竟不像是刻意讨好,反倒似真情流露。
她问杜思逐:“三郎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家中可曾定下婚事?”
杜思逐微愣,答道:“尚未。”
容汀兰笑得温和,“年纪不小了,终身大事可不要耽误。”
杜思逐面上微红,想起祁令瞻也尚未成婚,只是话未出口,对上容汀兰清亮如鉴的目光,颇有几分心虚地止住了话头。
他们赶了三天路到达仙绛山下。
仙绛山附近有个古镇,名回龙镇,因蜀州路远望曲折如盘龙,此镇正坐落在龙头处,与江浙一带相接,是蜀州与江浙相通的一处歇脚地。
早年朝廷不禁蜀州丝锦与茶叶私贩时,回龙镇里商队来往,十分热闹,便有人在山上修了一处道观,名白马观。后来随着朝廷丝茶专榷,回龙镇没落,白马观也渐渐少了香火,变成一处庭径生草、青苔覆路的私人清修之地。
容汀兰与杜思逐到得早,两人扮作往蜀州去探亲的母子借宿在白马观中。
第二天傍晚,杜思逐急急来敲容汀兰的门,低声道:“容姨!山下来了一拨人,我悄悄去前面看看,你在屋里先不要出来。”
容汀兰隔着门应道:“知道了。”
这一会儿的工夫,容汀兰焦急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翻出一把精巧的匕首揣在身上,透过破破烂烂的窗纸往外看,只瞧见墙外隐隐有灯火闪过,听见一阵杂乱了脚步声。
过了约半个时辰,杜思逐悄悄跑回来,容汀兰连忙开门请他进去。
杜思逐一边觑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对容汀兰说道:“看清楚了,来人有八九个,容舅爷在观门处被人扶下马车,脚上戴着枷,为首的有两人,一个是玄铁山的谢愈,另一个是……永平侯。”
容汀兰深叹了一口气,沉默许久后,苦笑道:“郁青没事就好,人活着总比死了好。”
杜思逐问:“容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容汀兰说:“先看看他们要做什么,若他们只是打算将郁青安置在此处,那等他们走后,咱们伺机将他救出来。若他们打算在此地杀人灭口……”
她摩挲着袖口粗粝的棉布,思索了许久,方下定决心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死在我面前,我会出面阻止,倘侯爷连我也不认,思逐,你不要白白送死,带着我的书信回京,将此事全须全尾告诉照微,让她警惕祁家父子。”
杜思逐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听容姨的。”
屋里没有点灯,两人贴在门边,悄然听着院外的动静,直到外面重新变得安静,这才轻轻推开门,贴着墙边往进香殿的方向缓步移动。
与此同时,另有一拨人趁夜色来到了仙绛山山脚下。
为首的中年男人长了一身横肉,笨拙地翻身下马,两个随从将一个告密的匪寇押跪在他脚边,中年男人指着白马观的方向问他:“你确定谢回川就藏在这儿?”
告密的匪寇起誓道:“回吕大人,小人以性命发誓,亲耳听到谢老大他们密谋要去蜀州刺杀您,又说要先到白马观来一趟。”
“他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做什么?是来见什么人?”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中年男人冷笑,脸侧的横肉抖了抖,抬脚将那告密者踹翻在地。
“你不知道?我看你们是合伙要把我诓进去杀人灭口,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说实话为之。”
随从将破布塞住告密者的嘴,抡脚狠狠往他小腹上踢,那人滚来滚去躲闪不及,疼得蜷成了虾仁。
眼见着人要被打死,另有一人下马劝道:“吕司使手下留情,莫将人证打死了,反生罪咎。”
劝止的人是刑部左侍郎姜恒,前番被明熹太后派往蜀州,与吕光诚同任博买务官员。而站在他面前横眉发怒之人,正是姚丞相的姻亲吕光诚。
前两日有玄铁山的匪寇向吕光诚告密,说谢回川要潜往蜀州杀他,吕光诚听罢大怒,点了一队兵来截捕谢回川,叫姜恒与他做个见证。
姜恒的话,吕光诚尚要顾忌几分。
他叫随从住手,朝身后喊了一声:“老秦!”
一个身材高大、面有刀疤的壮年男人从队中走上前,朝吕光诚拱了拱手,“吕大人有事吩咐?”
吕光诚朝白马观的方向一指,对老秦说:“谢回川的画像已经给你瞧过,你先上去探探情况,看他在不在里头,带了多少人。给你点二十个人带着,够不够?”
老秦摇头说:“人多反倒坏事,我自己去就行。”
他没有走山路,猫着腰,身手利落地沿着土坡往白马观的方向爬。
吕光诚望着他渐远的身影,不住地满意点头,却是姜恒心有犹疑,问道:“敢问吕司使,这位老秦是什么来路?瞧着颇有几分身手。”
吕光诚没有细说,只道:“底下伙计的亲戚,说是熟悉川中行情,就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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