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好心,他的道理也很对。”祁令瞻说。
他走到照微面前,神情淡淡,抬手去取展呈在桌上的字轴。
字轴被玉雕太狮镇纸压着,他拾起镇纸时,右手竟在微微抖动,那镇纸似有千钧重,突然从他手中坠落,砸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兄长!”照微霍然起身上前,“这是怎么了?锦春,快去请杨医正!”
祁令瞻缓缓喘了口气,“无妨,不必折腾。”
他坚持不请杨叙时,照微屏退众人,说道:“那给我看看你的手。”
祁令瞻将手递过去,她托起他的手腕,小心解开他的手衣,见他苍白的手心里析了一层冷汗,如白石经霜夜后凝成的一璧冷凉水珠。
她抽气道:“这怎会不要紧?”
“只是一时过劳,歇两天或者热敷一下就好。”
“热敷……”
照微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落在案上正徐徐吐香雾的狻猊香炉上。她抬手解下腰间的绣山河束带,在祁令瞻手腕上缠了几圈,试探着搁在那只狻猊头顶。
“烫不烫?”
祁令瞻摇头,眼中又现出一点温和的笑意,“我久病,倒让你成了半个大夫。”
“谁要给你当大夫。”
照微时时探手去碰狻猊炉的香雾,感知它的冷热,说道:“若非是因为你给我作字帖的缘故,我才不要管你……你也是能作怪,我说了将平日写过的随意给我两页即可,谁要你额外费这力气了?”
“早知你已另觅良师,”祁令瞻幽幽道,“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照微闻言,神情讪讪了半晌,解释道:“是锦春回宫时在东华门碰见了薛序邻,她问过我,我觉得并无不可,就……我可没有要请他当老师的意思。”
自小到大,家中塾师奈何不了她,她的笔墨诗书、弓马功夫都是祁令瞻教的,她就算不喊他哥哥,也得乖乖喊他一声老师。
上回他质问是不是遗憾薛序邻没能生做她哥哥时,已那样生气,这回若是再误会她要请薛序邻做老师,不知得怄成什么样子。
照微自觉这忠心表的十分及时。
然而祁令瞻却缓缓说道:“你请他指点你书道也并无不可,他有一点说的对,你的性情不适合练灵逸之体,更适合酣畅拓挞、骨明锋利的字体。你从前随我学书便罢了,如今我已教不了你书道,薛序邻反而是个不错的人选。”
听了这话,照微心中忽然有些难过。
这难过是无由而陌生的情绪,似逸散在空气中的冷香,一时抓不真切,却令人有怅然若失之感。
她默然了半天,想说些什么,最终脱口而出的话却无理近乎蛮横。
她说:“我知道,你是寻到了更投契的学生,她是温柔婉丽的大家闺秀,写出的字必也是与你一道的!”
祁令瞻盯着她, 缓声浅淡,然而字字落在她耳中,皆清晰可闻。
“你究竟是不想我娶她, 还是不想见我待她好?”
照微哑然不能答。
半晌,她顾左右而言,“谁管你要不要娶她, 我是说练字的事。”
祁令瞻说:“今日是书道,明日又会是别的,不如索性将话说明白, 以后别再为这种事生闲气。”
照微问:“难道我不许你待她好,你就不待她好了么?”
祁令瞻“嗯”了一声。
她又问:“难道我不许你娶她,你就能不娶她吗?”
祁令瞻说:“再给我一段时间, 容我想想办法。”
“你这话说的, 倒像是为了我。”
照微闻言冷哼:“婚姻之事,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够了。你若既不想娶,也有办法不娶,这门婚事成不了;你若身不由己, 或心中愿意, 别人也拦不住。我说许不许,有用吗?”
“当然有用,”祁令瞻轻笑,端详着她, “太后娘娘懿旨,何敢不从?”
照微乜了他一眼, “想让本宫颁懿旨,替你做这个恶人?想得美。”
她像条灵活的泥鳅, 一句话的把柄也不肯落下。
祁令瞻心中也有些恼,只是面上不显,似笑非笑道:“你既没有不愿,那我可真娶了。”
“要娶便娶!娶了她,再纳两房美妾,养几个歌姬,赶一赶文人词臣的潮流,也不算白活了这一趟。”
“此话有理。”
祁令瞻双臂搭在玫瑰椅扶手上,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两三年后,待膝下儿女成群,家里的地方不够住,就把你的院子也占了,让你的侄子侄女们住进去,你收藏的那些玩意儿似的刀剑弹弓、蟋蟀竹笼,正好给他们解闷儿。”
想想那副场景,照微气坏了:“你敢!”
祁令瞻笑,“我有什么敢不敢的,不都是奉太后娘娘懿旨么?”
照微瞪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缚着腰封的手腕上,问他:“你的手疼不疼了?”
祁令瞻说:“好多了。”
“来人!”
照微甩袖起身,指着祁令瞻,对应声而来的锦春和锦秋说道:“把这人给本宫丢出去!”
祁令瞻空着手被赶出了坤明宫,照微说要拿他的字轴当柴火烧,不肯让他带走。
她扬言要一个月不理睬他,不巧翌日听说容汀兰从钱塘寄了家书回来,又急急忙忙将他召进宫。
满心期待打开家书,读完后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照微叹息道:“说好要回来过中秋,无缘无故又要拖到年底,难道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祁令瞻安慰她说:“有父亲在钱塘帮衬,不必担心,大概是生意上的事绊住了。”
照微一时想不通,姑且只能做此想,然而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
许是母女连心,远在千里之外的钱塘,容汀兰也正愁眉不展地出神。
她坐在半掩的菱窗前,窗外的树荫竹影落在面前摊开的账本上。博山炉中香片已燃尽,盆中冰已尽化成水,而她毫无知觉,正撑着额头蹙眉沉思。
祁仲沂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怕贸然打搅会惊吓她,只站在门口逡巡,闭目听声数树上的知了,数到第十八只的时候,听见屋里桌椅挪动的声响。
“侯爷回来了,”容汀兰起身迎他,“今天又去哪里逍遥了?”
祁仲沂笑道:“去东城见了位老朋友,不巧赶上他家公子出痘,家中忙乱,我便回来了。”
容汀兰疑惑道:“哪有小孩子夏天出痘,会不会是有别的毛病,请大夫瞧过了吗?”
“也许吧,”祁仲沂移开了话题,“适才见你愁眉不展,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
说起这个,容汀兰不由得叹气:“可说呢,这个月的工钱要发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账上没钱了吗?不是上旬刚收了六万两定银?”
“银票有的是,银锭也不缺,缺的是钱串子。伙计们收工钱,谁也不爱要指节大的银块,人家带回去也不方便花。”
容汀兰端茶给他,说道:“别说是铜钱,如今城里的钱庄连一千吊铁钱也拿不出来,说是被博买务一气兑走了,侯爷,你说博买务突然兑这么多钱币做什么?”
祁仲沂说:“可能是调往川陕,与藏人买马。”
容汀兰不解,“买马这种大宗货物,为何不用金银?”
祁仲沂解释道:“金银在哪儿都是钱,但我大周的铜钱铁钱,只能在大周花。藏人纵然卖马赚了钱去,早晚也要将钱花回来,与咱们买茶叶丝帛。”
容汀兰沉吟片刻,摇头道:“藏人又不傻,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们竟也同意?”
“各人有各人的考量,何必挂心他们,”祁仲沂牵起她的手,含笑道:“钱币的事,我来帮你想办法,眼下急也没用,不妨与我去酒楼吃酒。”
容汀兰嗔他一眼,“大白天上酒楼吃酒,什么丧家败业的行径?”
话是这么说,被祁仲沂三催四请,只好转身要往内室去更衣。
脚步一动,眼角突然划过一抹绿,容汀兰站住,叫祁仲沂低头,从他发间摘下了一粒苍耳。
这浑身带刺的草种子一碰就粘,容汀兰见此不由得失笑:“不是说去见故交了么?难道你那故交住在城外,这是哪里来的苍耳种子?”
祁仲沂今天去山上见了谢回川,顺便去看了容郁青一眼,想必是在山路上沾了苍耳。
他说:“路上碰见几个跑闹的孩童,许是他们扔的。”
“你转过身去,我找找有没有了。”
祁仲沂依言转身,容汀兰沿着他的领子往下检查,“青城也长了许多苍耳,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会偷偷摘了藏在袖口,见机往大人身上粘,最后看谁粘的最隐蔽,没有被发现……”
她说着说着突然哑了声。
她的手指在后领间寻到了第二颗苍耳,还有另外两颗分别在两只鞋的鞋后。
发间,领子,鞋后。
幼时容郁青往大人身上粘苍耳时,回回都粘在这三个地方。
怎么会有这种巧事?
“怎么了?”
见她手里捧着苍耳发呆,脸色有些难看,祁仲沂关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
容汀兰的目光怔在他脸上,似是受惊,又似是不可置信。
她的嘴唇微微翕合,似是含了句什么话,嗫嚅半晌后,却只是牵强地动了动嘴角,说:“我突然有点肚子疼……”
祁仲沂闻言,忙扶她到屏风后的小榻上坐下,张罗着要让下人去请大夫。
“我没事,刚才吃冰酥酪吃凉了。”容汀兰脸上勉强撑出一个笑,对祁仲沂道:“劳侯爷帮我寻碗热茶来。”
祁仲沂转身出去倒茶,容汀兰悄悄端详着掌心里的几枚苍耳,心头浮上了一层阴霾。
过了几天,容汀兰催促祁仲沂去帮她找路子换铜钱,祁仲沂只好又前往玄铁山土匪窝去见谢回川。
“只需与我兑两千吊解个急,再多怕引人注意。”
祁仲沂掏出六张五百两的银票,用镇纸压在谢回川面前,又问他:“吕光诚出任蜀中博买使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谢回川正在擦拭他的弯刀,瞥了一眼桌上的银票,不冷不热地说道:“听说了,等我带兄弟们干票大的,你要一万吊钱也容易。”
祁仲沂双眉微拧,“怎么,你要杀吕光诚?”
谢回川反问:“留着他做什么,收拢铜钱铁钱,送给外夷销作兵器吗?”
祁仲沂说道:“你既然知道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就该明白他们有十二分警惕。且不说杀一个吕光诚顶不顶用,你藏身在山中十数年,就不怕一朝失手,万劫不复?”
谢回川冷笑,“吕光诚他们要对私自贩茶的茶农施重刑,不杀了他,我们兄弟早晚没有生意。”
“可是容郁青还在你手上,总不能让人抓住把柄,说我永平侯府通匪吧?”
“我不是你的牢头。”谢回川将擦干净的刀收进刀鞘里,对祁仲沂说:“你若是怕与我有牵连,就想个法子把他弄走,整天要这个要那个的,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祁仲沂沉吟片刻,说:“我再去和他聊聊。”
出了寨子,沿着小路走数十步,是一处稍显僻静的茅屋。
容郁青脚上拴着铁枷,倒也不怕他跑,此时他正站在门口放风,远远见祁仲沂走来,阴阳怪气喊道:“好姐夫,天天往土匪窝跑,你回娘家呢?”
说着装作蹲下整理裤脚,右手悄悄背到身后,摘了几颗苍耳,藏在袖口。
祁仲沂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语气平静地问他:“前两天我同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容郁青拖着铁枷的链子往屋里走,拖长了音调:“什么事来着,我忘了。”
“若是放你下山,你要隐姓埋名,绝不可踏进永京一步,暂不可与阿容她们相认。”
容郁青掏掏耳朵,“我又忘了,你再说一遍?”
祁仲沂说:“你想离开,只有这一条路可选,我再说几遍也不会通融。”
容郁青往土炕山一坐,盘腿冷笑道:“小爷我活了三十年多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容郁青,凭什么要为了你那点小九九,隐姓埋名,连我亲闺女都不能见?”
祁仲沂淡淡道:“你不同意,被锁在这山上,一样也是不自由。”
容郁青啧啧摇头,“侯爷果然不是生意人,谈生意最忌讳的就是着急,一着急就露怯。你这隔三差五就跑上山来看我,杀又不敢杀,放又不甘心放,心里急坏了吧?我偏不答应,我看你们能把我锁到什么时候。”
祁仲沂目若寒冰,“我是看在阿容的份上才没有伤你性命,容郁青,我劝你知些好歹。”
“我如何不知好歹?”容郁青说,“你让我姐姐亲自来与我说,别说是隐姓埋名,就算让我滚到北金去,我也绝无怨言。”
白费一番扯皮的功夫,两人都不肯退让。祁仲沂对着容郁青这副油盐不进的面孔实在是窝火,冷哼一声,起身往外走。
容郁青连忙跟起身:“我送送你啊,姐夫!”
说着脚下被铁链绊住,“哎呦”一声撞在祁仲沂身上,手里的几颗苍耳种子飞快粘在他发间、后领,还有鞋跟后面。
这是容郁青想破脑袋才想出来的法子,虽然未必会被有心人发觉,但祁仲沂谨慎,这已经是他能留下的最不易被察觉的痕迹。
祁仲沂冷眼扫过摔在地上的容郁青,容郁青拽着他的衣服站起来,自顾自拍了拍身上的土,挑衅朝他一笑。
祁仲沂与谢回川商量, 要将容郁青送下山,暂往道观中安置。
“钱塘的道观人来人往,认识他的人多, 要劳烦谢兄送远一些。我知道你要往蜀州去,从钱塘去蜀州要翻仙绛山,仙绛山半腰有座白马观, 观主与我素有旧交,我写封信,你帮我捎给他, 请他安置好容郁青。”
谢回川听罢,无聊地直打哈欠:“何必这样麻烦,叫我说, 一刀砍了那小子, 就埋在这玄铁山, 保证不会牵连到你。”
祁仲沂拧眉道:“不可,那是我妻弟。”
谢回川说:“要么你从头干净到底,要么一开始就把事情做绝,凡事最怕拖泥带水。你这样倒来倒去, 哪天抖到了你夫人面前, 依她的性子,你觉得她会饶了你?”
祁仲沂默然不说话。
谢回川端详着他,想起了一些旧事,双眉恍然轻扬。
他道:“都说你娶容氏, 是怜她们母女无依靠,是为报徐兄救命之恩, 可我怎么觉得……祁侯爷,你给兄弟透个底,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对容氏动了心思?”
祁仲沂声音微冷:“这与我们所谋之事无关。”
他看了眼天色,眼下已近午时,此时快马下山,尚能在城门关闭前赶回钱塘县。
于是他起身告辞,谢回川伸了个懒腰,目送他往外走,忽然声音散漫地说道:“我见过许多因女人结仇的生死挚交,徐大哥的死,真的是姚鹤守一个人的阴谋吗?”
听了这话,祁仲沂迈出门的一只脚又收回,气冲冲折回去,攥着谢回川的领子,将他从那张虎皮椅中提起来。
他双目赤红,隐约如淬火,咬牙切齿寒声道:“我还没有那么畜生!”
这副受了污蔑的怒意不似作假,谢回川笑了笑,将衣领从他手里拽出来,“急什么,我开个玩笑。”
祁令瞻厉声道:“徐兄的死,若与我有半点关系,就叫我受凌迟酷刑,永世堕畜生道。”
“知道了知道了,怪我多嘴多心,侯爷莫要介怀。”
祁仲沂不再理他,牵马下山去,然而谢回川的质问却像一片风吹不散的阴云,始终悬在他头顶,是一根吐不出又咽不下的梗喉之刺。
他心中在想,倘阿容得知容郁青的事后,会不会也像谢回川一样猜忌他。
浓荫垂洒山路,沁凉的山风拂过人面,山中绿浪起伏,隐约能望见山下通往钱塘县的小路。然而驭马行在这如画的景致中,祁仲沂心中却没有半分山中隐客的悠闲自在。
因为谢回川的话,他想起一些二十年前的旧事。
那时他尚是侯府世子,在西州军中担任指挥使。
徐北海回青城老家成亲,半年后,将怀孕的新婚妻子一同带到了西州。
同袍们打趣嫂夫人管得严,笑他是个耙耳朵,又艳羡容氏貌美能干,自从她将布匹生意做到西州,在城里置办下宅院,徐北海的日子快活得像神仙,连他们这些熟识的兄弟也跟着沾光,酒肉不断,还时常给他们裁松江棉布做的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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