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的目光落在锦春脸上,与此夜之前相见时相比,已隐有含威不露的气势,锦春心头一慌,跪倒在她脚边。
只听照微说道:“我留下你与锦秋,因为你们是阿姐的旧人,我不劳你们替我识时务,但你们一定要对阿姐忠心,哪怕她已仙去,你们仍要时时念着她,我才会善待你们,明白吗?”
“奴婢绝不会忘先主之恩,”锦春忙自陈心迹,规劝照微道,“只是逝者安息,而生者犹存,殿下也该为自己考虑,若将喜烛换奠烛,万一惹得陛下不悦……”
“陛下待姐姐情深义重,怎么会不悦,”照微道,“何况我入宫,本也不是为了哄他高兴。”
说着便要自己动手,锦春怕她烫着,忙上前拾起灭蜡烛的金匙,说道:“还是让奴婢来吧。”
灭了喜烛,又派人悄悄去取来白色的奠烛,照微亲自拿火折子点上,幽蓝色的烛火轻轻跳跃,映着她平淡无澜的面容。
“太子近来还好吗?”照微问锦春。
锦春答道:“殿下三月底病了一场,辗转到六月才能下床吃饭,如今虽已无大恙,但比年前瘦了许多,不爱见人,不爱说话。”
照微“嗯”了一声,“我明天去看看他。”
正说着,内侍通禀皇上驾到,锦春下意识瞥了一眼奠烛,心不由得紧张地提了起来。
她跟在襄仪皇后身边数年,从未犯过如此忌讳,祁二姑娘一来便视规矩如无物,胆大近乎妄为,吓得她心里没底,两腿打怵。
长宁帝含笑走进来,望见台上奠烛时,眼中的笑意缓缓凝滞。
他问照微:“你这样做,是希望朕感动于你的衷心,从而爱屋及乌善待你,还是在警告朕不要忘恩负义,妄图打你的主意?”
照微不答反问:“难道我不这样做,陛下就能心安理得地对妹忆姊,李代桃僵吗?”
长宁帝苦笑道:“真是好一个李代桃僵,倒像是朕求着你入宫似的。朕堂堂天子,难道要为先皇后困守一辈子,非此不足以表深情,非此不足以证心安,是么?”
“我并非此意,姐姐芳魂虽去,陛下仍有三宫六院的美人,没有顾此失彼的道理。只是姐姐入土尚未满一年,新魂难安,总要有人时时为她点续香火。”
照微声音平静地说道:“昨夜我宿在坤明宫时,梦见了姐姐,她生前委屈,死后伶仃,实在可怜。”
提起襄仪皇后,长宁帝的的心情又缓缓沉寂,仿佛浸入冰河之中,冰冷近乎窒息。
他站在那对白烛前缓了许久,说道:“我知道你入宫是为了抚育太子,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也是为了找姚家报仇,但绝不是为了续丧妻之弦而琴瑟和鸣。
照微道:“昨夜姐姐叮嘱我,要我保护太子,襄助陛下,我却至今未想明白何为‘襄助’,难道是要我以姐夫做夫君,恩爱绵绵,伤她的心么?这宫里的女子,谁都可以这样做,独我不能这样做。”
她的话令长宁帝感到心凉,至此方知,她嫁入宫中的目的,竟与那姚清韵一样,为了家族,为了权力,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他。
长宁帝怅然冷笑道:“那你何必入宫,如今你是朕的皇后,倘朕偏要勉强呢?”
照微闻言,眉心轻轻蹙起,她的目光落在长宁帝脸上,思考他是在说气话还是确有此心。
“若我与陛下从无旧交,今日绝不会有此不情之请,大礼在上,任凭陛下心意,但是……”
照微转头望向那两支幽幽燃烧的奠烛,洗净的素面上噙着一点冷笑,半隐在光影中,如有夺人心魄的哀艳。
忽而转身面向长宁帝,素手按在腰间,缓缓解开系绳。
蜀锦嫁衣滑如水,在幽冷的白烛里淌落一地,如凝固的血,也像跌落满地的榴花。
照微身着中衣,似笑非笑道:“姐姐正在天上看着呢,我可以视陛下为陌路,只要陛下也能视姐姐如不在。”
中衣之下是绣着鸾凤的里衣,肌肤胜雪,却灼得人双眼生疼。
长宁帝避开了目光,忽觉心灰意冷,眼前一重暗过一重。
自窈宁弃他而去后,所有人都在争他,但所有人都意不在他,姚清韵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照微虽开诚布公,亦是铁石心肠。
他竟然已是孤家寡人,无处可容身了。
半晌,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先前……朕误解了你的心意,你既不愿,朕当然不会强加于你。”长宁帝转过身去,数番欲言又止,最终对照微道:“如此,朕就不留在此处扰你清净了,你早些休息,若能梦中再见她,也代朕……罢了,没什么要说的。”
他失魂落魄地抬腿往外走,片刻后,锦春与锦秋慌慌张张跑进来,却见照微松松披着从地上捡起的宽袍,手里正捏着几页黄纸,就着白烛的香火缓缓燃烧。
祁令瞻在政事堂值守到天亮。
邓文远应卯时走进来看见他,吃了一惊,“参知大人忙了这段日子,今日竟仍来这样早,如此兢兢业业,实令我等惭颜。”
祁令瞻没有心情与他奉承,捏着眉心,左手轻轻点在手边的折子上,沉声对邓文远道:“这是浔阳观察使托人辗转递进中书省的折子,弹劾浔阳郡守挪公为私,强买民田,你且看看。”
“浔阳?那不是肃王的封地吗?”邓文远捧起折子,就地站着翻看。
肃王加冠那年成婚,早已过了就藩的年纪,但今上只剩下这一个兄弟,见他整日走马斗鸡,闲散怠惰,不忍将他驱往浔阳,留他在永京,赐了王府,以便时时督训。
邓文远很快看完了折子,其中弹劾的内情并不复杂,无非是因浔阳是亲王封地,不受荆湖路府的辖制,又因肃王常年居住永京,导致浔阳郡守猴子称王,在地方肆意贪掠,为非作歹。
邓文远看完后,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事不难,只需从朝中再派两位钦差御史过去,查明证据,若案情属实,将那浔阳郡守拿进京查办就是。”
祁令瞻闻言轻笑,却不说话,只默默瞧着他。
邓文远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觉察到这位上峰眼下的心情极其糟糕,咽了口唾沫,忙又将那折子从头理了一遍。
看完心中纳罕,自觉没说错什么,朝廷对于被弹劾的地方官员向来是先查清事实,后提审入京,这是惯例。
若说奇怪,倒也有奇怪的地方,如此简单的事,参知大人特意一早拿来考校他,这不像他的作风。
邓文远正琢磨时,内侍省押班张知走进来政事堂,来寻祁令瞻。
祁令瞻让邓文远把折子带回去看,“小心收好,仔细琢磨,明日再来回禀。”
此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张知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递给祁令瞻,说是太医署院正杨叙时请他捎来的。
张知说:“参知大人看后,千万不要着急。”
祁令瞻拆开字条,阅罢,眉间凛然一沉,彻夜未合的眼中顿生冷意。
他将字条就这昨夜尚未燃尽的蜡烛烧没,问张知:“可查清日子,姚贵妃几时怀上的身孕?”
张知说:“约有四个月了。”
四个月……那就是先皇后去世不过百日时怀上的。祁令瞻心头涌起一阵躁意,又问张知:“皇后娘娘知道此事了吗?”
张知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祁照微,“昨夜陛下未留宿中宫,此事皇后娘娘尚无从得知。”
祁令瞻闻言一怔,“你是说他们……”
“昨夜仆一直跟在皇上身边,他只在坤明宫待了片刻,离开时神色似有不虞,至于因为何故,仆也不清楚。”
一事压着一事,一波接着一波,竟隐约有起风之兆。
张知说:“陛下叫仆来宣召参知,必是为了其中一件,抑或二者皆有。”
祁令瞻当即整衣入宫,前往紫宸宫去见长宁帝。
秋日清晨,阳光洒在御苑池面,灿如洒金,但落在人身上,却是凉森森的。长宁帝披着一件薄氅,正站在池边堆石上喂鱼,他近来消瘦得很快,秋风吹起氅衣来回翻飞,仿佛随时会将他刮进冷池里。
他挥手叫战战兢兢侍候的内侍们退远,独让祁令瞻上前。
“朕多日未揽镜,刚才站在湖边,险些认不出自己。子望,你与朕相识十数年,你还能认出朕吗?”
他吐字缓慢,字字尽是凄然。
祁令瞻因他的话而想起从前,两人相识于东郊田猎,彼时长宁帝上面还有两个兄长,没人注意到他,他只是个性格温和近于优柔寡断,见母鹿舐子而不忍放箭的富贵皇子。
这么多年,他视长宁帝为主君,长宁帝视他为手足,襄仪皇后去世时,长宁帝几次悲恸昏厥,不似作态。
可又该如何解释姚贵妃在皇后丧中怀孕的事?
祁令瞻说道:“沧海桑田之变犹需千年,而人心之变不过须臾。倘陛下尚不能自知,天下更无人可识君。”
长宁帝闻言苦笑,“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祁令瞻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故暂时不言。
“倘朕说朕没有对不起阿宁,是酒后遭人算计,那孩子不是朕的种,你会相信朕吗?”
祁令瞻闻言蹙眉,“既是酒醉,陛下确定自己记清楚了吗?”
“子望,你是不是从未在烂醉时行过房?”长宁帝苦中作乐地调侃他,“你尽可以试试,看是否可行。”
烂醉与鱼水之欢,祁令瞻哪一种都没有切身体会过。
“阿宁离世后,朕再未碰过姚氏,她钻了空子与朕同榻而眠,朕虽清楚那夜无事发生,起居注上却记下了这一笔。”
祁令瞻望着水下踊跃争饵的鲤鱼沉思,片刻后有了结论,“那就是肃王。”
长宁帝转头瞧他,半是惊讶,半是意料之中。
祁令瞻从眼下的局势分析原因,“生母自尽于面前,太子必然在心里恨透了贵妃,贵妃也清楚自己无法再打阿遂的主意。她要在宫里有所傍身,或是恩宠,或是子嗣,前者既已无望,后者就成了唯一的出路。”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谁才是最安全的选择?”祁令瞻接过长宁帝递来的饵料投入池中,“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无论走哪条路,肃王都乐意帮她。”
长宁帝苦笑:“朕的侄子,生下来必有长相肖朕的地方,朕不想认都不行。”
“这是贵妃眼下最佳的选择,也正因如此,才教人猜的容易。”祁令瞻道,“没有证据,她也不怕被陛下猜到。”
长宁帝叹气:“姚家如此万事俱备,看来江山易主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眼下的情形确实棘手,祁令瞻朝坤明宫的方向望了一眼,不免为照微的处境担忧。
长宁帝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去看看她吧,朕好像将她得罪透了。”
照微尚且不知姚贵妃怀孕的事,此时她正擎着弹弓打树上的红枣,锦春和锦秋扯着一尺多宽的布在树下接着,祁令瞻走进坤明宫时,尺宽的布上已兜满了沉甸甸的红枣。
他止步在垂廊下望着照微,见她乌发已绾做端庄的宫髻,鬟间珠翠与衣上流苏随着她手中的弹丸脱手而摇摇轻颤。照微若有所感,转头朝这边望过来,看见祁令瞻后,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而她的神情变化正被祁令瞻收入眼底。
他忽而觉得心绪凝滞,难名的惆怅如墨洇透宣纸,悄悄在心里散开。
他站在廊下向照微行礼,清声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将这些枣子洗干净,送去给太子,”照微将弹弓收起,对宫人说道,“都退下吧,不必伺候。”
她知道祁令瞻重规矩,她昨天大婚,今天他就寻到了坤明宫,必是有事而来。昨夜到现在不过数个时辰,照微只想到了一种可能,便是昨夜她激得长宁帝拂袖离开一事。
如今坤明宫里宫人不多,都遣出去,愈发显得空荡,连盏热茶都没有。照微疑他是来寻衅,脸色不好看,而祁令瞻别有心事,亦是眉宇沉凝,两人相顾无言了好一会儿,终是祁令瞻先开了口。
“昨天夜里,你们……”
只说了半句便问不下去了。
虽说帝后无私事,但这种事通常都是家中女性长辈关心,他一个做哥哥的,实在不知该怎么问。
照微心道果然如此,坦然冷笑一声,说道:“没错,我就是故意的。我知道在其位当谋其政,不该一入宫就得罪他,但我就是过不了心里的坎,天底下哪个男人都可以,偏是他不行,我看见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到窈宁姐姐。我知道自己这样过于任性,但事已至此,人已得罪,你来训我也晚了。”
祁令瞻从她这番话里将昨夜的情形猜了个大差不差,心中百般滋味交杂。
他对照微说:“我不是来责怪你的。”
照微问:“那你来做什么?”
其实是有些牵挂她,怕她在宫里受人欺负,所以昨晚一夜未归府,守在他能离皇宫最近的政事堂内。
但因许多可言的、不可言的理由,祁令瞻没有将此话说出口。
他转而言道:“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临华宫姚贵妃有身孕了。”
照微霍然站起身来,脸色十分难看。
“李继胤疯了吗,他还嫌姚家……”
“恐怕不是陛下的孩子。”
照微蹙眉,“那就是姚贵妃疯了。”
但她很快将其中关窍想明白,得出了与祁令瞻同样的答案:“肃王欲不臣东宫。”
祁令瞻闻言竟然笑了,“做了皇后果然不同,一时不见变聪明了。”
照微叹气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聪明又不能当饭吃,姚家若是出了皇子——不,一定会是皇子,他们既然敢做,一定会做到底……外有北金,内有皇嗣,掌着中朝,打压武将,岂不是反了天了?”
她头一回做皇后,尚未修得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心态,兀自在原地转了两圈,见祁令瞻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恨不能过去扯他袖子。
“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看她这般,祁令瞻心中反倒平静下来,他已隐约有了想法,只是没想好要不要告诉她。
正此时,宫人进来通禀,说是太子殿下前来拜见。
太子李遂牵着锦春和锦秋的手走进来。照微上次见他时襄仪皇后仍在世,那时他养得金尊玉贵,像是粉堆玉砌的菩萨童子,如今却瘦得像玉米秆,脸色也是玉米秆似的蜡黄颜色。
祁令瞻进宫次数多,常去看他,李遂先走到他面前给舅舅请安,又怯怯地朝照微喊了一句“姨母”。
锦春纠正他道:“殿下如今该喊母后了。”
李遂不说话,照微蹲下,轻轻拉着他的手将他带进怀里,努力作出窈宁姐姐那般温柔可亲的态度,同他说道:“那就先喊姨母吧,告诉姨母,枣子尝过了吗?”
李遂点点头。
“甜不甜?”
又点了点头。
“那你同我说声谢谢。”
李遂便说道:“谢谢姨母。”
照微又搂着他说了几句话,观察着他紧绷的后背渐渐放松,这才放开他,让锦春和锦夏带他到庭中晒晒太阳。
照微望着他的背影叹息道:“上次我见他时,他还能哄我开心,如今却变成了这番模样,姐姐的事,只怕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祁令瞻安慰她道:“至少已经养好了病,偶尔也敢出门见人了,你不必急着调教他,先照顾好你自己。”
照微轻叹:“我好得很。”
说完了正事,祁令瞻告辞离开,走到屏风处时忽又记起一事,折身同她要发间的簪子。
照微拔下给他,听他说道:“以后在阿遂面前,尽量少戴这个,尤其是金质的。”
襄仪皇后当着李遂的面,以金簪刺颈自尽,自那以后,李遂很怕看到这些东西。
照微恍然了悟,感慨祁令瞻心细,待他拿走发簪后又后知后觉地奇怪到:不戴就不戴,给他做什么?纯金的发簪能买一竹筐铜弹丸呢!
邓文远对着那封弹劾浔阳郡守的折子琢磨了一整天,半夜灵光忽至,突然从床上弹起,拍着床板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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