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墨亦见着眼前这幕感慨道:“小姐,这江面原来除了夜里放上各式各样的花灯,白日里也这般好看。”
听得这称呼南栖看向她道:“往后你也不是奴婢了,我也不是叶家的小姐,便唤我名字或姐姐吧。”
见她想拒绝南栖继续又道:“这般也能掩人耳目。”
思及适才与车夫所言,绿墨转了个弯过来,小声说道:“姐姐是说城内有人会找我们,可是那崔家小姐的人?”
崔涟漪心狠手辣,免不了有斩草除根的心理。
绿墨心头一凛,细细回想从租赁马车开始有无暴露行径,细想之下只觉处处都有破绽。
南栖握着她的手道:“有太夫人和大夫人在府内,她也没有那般手眼通天,只要上了船便断了线索。不用害怕。”
南栖拒了崔氏的请求,也有怕招来祸患之意。若哪日崔涟漪成了公子夫人,心头嫉恨她,寻着崔氏的口风找到她,那可真是捞了钱也没地儿哭去了。
货船上的白帆随风猎猎作响,靠了案,有数个穿着白色短打汗衫的脚夫从上头卸了货下来。
春寒料峭,额上却满是汗珠,拿着挂着脖子上的麻布擦了擦又继续扛着货。
既决定了要放弃官家小姐的身份做普通的百姓,自是得入乡随俗。
南栖打算去问问这些人可知去往南边的货船是哪只,何时来,何时去。绿墨替了她先一步上前去,就着最近的那刚刚卸下货物的脚夫问道:“敢问大哥,这往南边去的货船何时到?”
脚夫正拿着铜制水壶往口中灌水喝,却听得女娘子清丽之音,低头看却是一穿着粗布麻衣,面色蜡黄的一姑娘。
再听得她问的话,便对其身份有了了解。
多半是来了临安要回南边去又出不起那份银钱,只得随着货船回去,在船上做些扫洒和厨下的粗活抵些银钱的人。
得,同他一般亦是卖苦力的可怜人。
秉着同病相怜的心思,那脚夫没有藏私直截了当道:“女娘子来的早,今个儿运道好。去往南边的货船今日有三趟,最早的还有两炷香便至,随后两趟还需一至三个时辰有余。”
没想到从这走卒贩夫这这般容易便得了消息,绿墨喜上眉梢拉着南栖道了谢:“多谢大哥了,前段日子雪灾我与姐姐逃荒来了临安,在临安举目无亲若非您好心真不知如何是好。”
前段日子雪下的大,山洪还发了,山上泥石流冲了周边几个县。朝廷开恩,允了灾民入城内安置,还拨了人日日布粥。
心思灵活的皆趁着那段能在城内的日子寻了铺子当学徒,日后归乡也能有门手艺。
想来这姐妹二人便是如此。当时他也心动想学个木匠的手艺,可惜脑子实在是笨,拿着凿好榫卯的木条也不知如何能将椅子腿拼起来。
日日在这卖死力气搬货也没个人搭话,被这一打岔,脚夫靠在沙包上歇息,内心戏一出接一出。
见那穿着粗布麻衣,面色蜡黄的两姐妹互相搀扶着要走了,连忙又喊着提醒了一句:“女娘子,卢家掌天下船运,他家的船上做活结银子最是痛快。船上派的护卫多,也安全。”
绿墨回过头冲他笑了笑:“哎省得的,谢谢大哥。”
卢家,便是大公子夫人卢清瑶的娘家。
绿墨看向南栖道:“栖姐姐,没想到这码头边的脚夫心肠还蛮好的。”
南栖不置可否,觉得才出了府不到一日,心头竟松快了许多。升斗小民间没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与算计,能将柴米油盐酱醋茶料理好便能过上一等一的快活日子。
她手中有许多银钱,二表哥给的,姨母给的,大夫人补偿的。只要离开这里,找个清闲的地方买个大宅子,随便做些什么也能躺着过好后半生。
心头一直以来蒙着的灰云此刻一点一点消散,帷帽下头,南栖绽露笑颜。
“船只来还要两柱香,不若我们先去那边搭棚的地方吃些粗茶,将二夫人给的饼当早食吃了。”绿墨看着日头晒,站在码头江边有江风吹拂而过。
为防止引人注目,二人出来只穿着旧旧的粗布棉衣,没有穿府上添置的华贵氅衣。
绿墨忧心南栖吹久风生了寒气病倒遂提议道。
南栖应下她的提议,在码头旁简陋搭起的茶棚里头寻了条长凳坐下。洗得衣襟泛白,衣角干干净净折起的老伯搓着手上来问:“二位姑娘,要吃茶还是吃水?茶两文一壶送个馍馍,水一文钱管够随便喝。”
南栖看了圈四周,多半是就着茶水吃馍馍的脚夫小贩。
接了话道:“来壶茶水和白水吧。”刻意压低的声音配上带了帷帽灰扑扑毫不起眼的模样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耳边响着喝水的咂舌声,及吃馍馍难嚼使劲吞咽的卡嗓音。
老伯很快便将两瓷水壶端上来了,绿墨从荷包中摸出三文钱,好悬她之前同府上丫鬟出门采买得了些碎钱。
茶是粗梗叶子茶,加滚水冲开,浅啜一口只有苦与无边的涩,还不如喝白水。
南栖又拿起刚出炉的馍馍,热乎乎硬邦邦的,食指掰下一块放入口中。难嚼又没甚滋味,除却可充饥,寻不上它的一分好滋味。
不难为自个儿了,她虽攀不上高门了,却还是过不了苦日子。
拿过柳氏给的油纸包,就着白水吃着凉了的何意饼。
看了眼周围在一众低头啃馍馍的轿夫贩卒中也有只要白水吃家中带的吃食的,南栖遂放心的吃了起来。
那处,送了二人出城的车夫赶车回城内想再接客,临近城门却见多了许多侍卫。出来的那一道竟被封了,无一人出来。
心头暗骂倒霉,又觉得自个没做过亏心事,挺直了腰背赶车前去。
不出所料被拦了下来,城门下头站了个膀大腰远典吏打扮模样的大人,他忙不迭从车上下来道:“小的的见过大人,劳烦大人放行啊。小的没做过坏事,就是送了人出城去。”
送人出城,凡是送人出城的,还是女子的一律不得放过,要严加盘查。
边上持戟的侍卫问道:“送何人出城,男子女子,有几人?”
车夫嘴皮子利索颤着音道:“两人,是两个女子。”
典吏点了头冲一旁人道:“带走,带去见萧大人。”
车夫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何事,被扭着往城门旁的一处值房而去,看着一旁比他高出一头的侍卫哆哆嗦嗦道:“敢问二位大哥,小的这是犯了何事,小的没杀人也没防火啊。”
此事涉及萧大人的私事不好透露,侍卫也只知道里头的大人要寻一名女子,见这马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唯恐其惹了萧衍不快。
透露道:“里头的大人要见你是好事,问你话便好好答,能提供大人要找之人的消息者赏银一百两。”
一百两!那是他起早贪黑赶一辈子车也挣不到的银钱。
当下对银钱近在咫尺的渴望盖住了恐惧,他咽了咽唾沫乖乖进了去,却见有同他差不多打扮的马夫被从里头扔出来,哎呦哎呦直叫唤。
知道这赏银不是那般好拿的。
跨过门槛见到里头主座上坐着一衣着华贵,俊得仿若天神下凡,却冷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男子。
见得他来,不待他跪下行礼,清冷迫人的声音便从上首传来:“今日你带何人出了城门,事无巨细一并道来。”
车夫绞尽脑汁将与那两位姑娘见面到说的话,送她们至码头的事都一一说了,最后补充道:“大人,那两姑娘已姐妹相称,说是来临安学了做糕点的手艺要归乡去了。”
时间对的上,上马车的地点却是在外城,内城与外城隔着甚远。
萧衍遇上好几位滥竽充数胡言乱语的车夫了,盯着下头跪着的那人漆眸微眯,叫人后背发凉。
云山接话问道:“你见得的那二位姑娘可貌美?”
貌美,马夫想起他所见二人灰头土脸的模样也无从得知是否貌美,当下便抓耳挠腮回答道:“小的也不知,两位姑娘粗布麻衣,面色蜡黄倒像许久未吃上饭般。但,小的看二位姑娘倒是安安静静的,不太像普通灾民。”
“倒像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虎落平阳被犬欺,二位姑娘像是家道中落,穷困潦倒才到这样地步的。”马夫大字不识几个,能这般形容当时南栖二人身上穿着打扮与气质差异极大的怪异劲头已是竭尽全力了。
云山眼底的光暗了下去。
得,这个也是没戏,南栖姑娘那样貌美,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意的。面色蜡黄,灰头土脸完全不沾边。
萧衍置于膝上的掌心倒是紧了紧,声音低沉,细闻带了些焦急:“你最后见她二人可是在码头边?”
“是的,大人,二人说要坐船归乡去。”
马夫跪着回完话,却见坐在那一动不动的贵公子豁然起身,让身旁人快马拦下要走的所有货船。
随后二人便出了去,一瞬的功夫屋内便没了人,只闻外头马儿嘶鸣与踢踏声。
适才扭送他进来的侍卫拉他起来,道:“若二位爷找着了人,便赏你一百两银子。先在这候着吧。”
车夫忽的被即将要来的泼天富贵砸得晕头转向,连连道好。
茶棚内,南栖二人吃完饼,喝了下热汤下肚。准备就上卢家的货船,虽不欲同萧氏再扯上关系,但不坐卢家的船,便要再等上一个时辰。
多等一分一秒,走不了的危险便多了一分。
南栖惜命,不愿崔涟漪要同萧衍成亲前来个斩草除根除了她。
背好包袱要上船去,却见甲板上着长袍管家模样的人冲下头脚夫喊道:“主家有令,凡上船搬货卸货者上来领半吊子钱。领完再开船。”
一时码头上的脚夫欢天喜地放下活,争着往甲板上涌去,连声道卢家好,卢家大方。
绿墨见状,扶着南栖往船远些的地方避了避,道:“小姐,不,栖姐姐,咱们要晚些才能上船了。”
南栖捏了捏手心,心头没由来发慌,只觉有些不对劲之处却暗中安慰自个儿莫要多思。
像是在安慰绿墨实则也在安慰她自个儿道:“无事的,不差这一会儿功夫的。”
没人会在意她的,不可能这般快就寻到她的。
后头,郎君一身墨袍坐于马背上,卢家管船的从上头匆匆赶来见礼道:“二公子,小的已按您的吩咐叫船晚些开了。”
面前这位可是大小姐的姑爷的亲弟弟, 位高权重在朝中亦是不容小觑。
别说让货船晚些开了,就是晚一个时辰开也是不妨事的,总归今日能走完行程。那管事模样的人得了萧衍一句话连连道不敢当, 便在一旁作陪着。
云山知道公子想寻之人要上这条货船, 便斟酌着道:“管事的,我家公子想上你这船看看, 不妨事吧。”
“怎会妨事,公子想看,那是小的和这条船的荣幸。”管事的躬身将萧衍从后侧甲板请上船去。
“某便随意看看,掌柜自去忙吧。”郎君罩着鸦青色鹤氅,青丝于墨冠中束起。眉眼清冷, 语气轻轻, 瞧着是再好说话不过了。
掌柜的躬身退了下去, 走到脚夫领赏银那处查看去了。
船高, 立于甲板上头,眸光扫落于江边一旁等着上这艘货船的三三两两挨着一起的人。
从前边儿灰扑扑布衣的平头百姓身上略过,看见两个背着包袱互相搀扶着的姑娘。
左边那个低着头,背着半个身子大的包袱, 右边那个外罩藏青色褂子,带着帷帽,右肩背着个小些的包袱。穿着雍臃肿肿, 半点瞧不出女娘子貌美的风姿。
可萧衍却觉得那人便是南栖。
往后退了小半步,身子匿于阑干的阴影中。
在下首排着队等着管事的问话的南栖觉得有人于暗中窥伺她,抬头瞧船上, 却是除了三三两两走动的伙计外, 唯余白帆猎猎作响。
就要到她们了,拢紧身上的衣裳, 南栖收起了疑神疑鬼的心思。只觉是昨夜里未睡好才这般心神不宁。
按早就编好的说辞,二人顺利上了船,被一婆子模样打扮的人领着去船的下层。
一大串钥匙油乎乎挂在她腰间圈起的一根布带上,王婆子从中熟练地摸索出一把铜匙来打开一扇门回头对着南栖二人道:“二位,在船上这几日便住在这处吧。”
“打水的地方便在前边儿,主家仁慈,每日餐食同船上伙计一起用。二位只需每日里去厨下帮忙。”
这货船的下层较上层相较阴暗了些,随着久未打开的房门敞开,一股子呛人的灰扑面而来。
饶是带着帷帽,南栖依旧被呛地咳嗽。
“二位谁同我一道去领被褥?”王婆子例行公事,收了她们的钱办好事。
南栖与绿墨进了这屋子将包袱放在硬木床板上,绿墨小声道:“姐姐,你在这歇会儿,我去将东西领回来。”
听着外头王婆子的催促声,绿墨连声道这就来了。
拍了拍硬木床板,又起了层灰,南栖摘了帷帽呛地直咳嗽。眼泪汪汪起身去够屋内唯一一扇小窗。
只觉为了快些离开临安真是受够了委屈,心想着一到江南地界便下了货船换个马车继续赶路。
那扇小窗本就只有一点点亮光落于面上,她踮起脚尖去够上头阖着的阀时面前忽的黑了下去。
后头仿若站着一人。
萧衍亦随着二人一齐来到这货船下层,所见皆是逼仄狭小,阴暗潮湿的小室。再见得南栖进了一间满是呛人灰尘的室内,瞧着真要在此安置。
郎君的眉梢拧起,见得她艰难踮脚去够那方格小窗终是忍不住上前去了。
见得她转身惊惶后退,萧衍唇舌相触,终是念出了那名字:“南栖。”
没有想到会在此处见得萧衍,南栖不断往后退去,直退至墙角,手背碰到冰冷的墙面迅速低下头去:“公子认错人了,我才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南栖。”
萧衍上前去,修长的指节顺着南栖眼边适才冒出的泪花轻轻一拭,蜡黄的脂粉被拭去,露出下头欺霜赛雪般的白的肌肤。
他走得愈发近了,从衣襟前拿出方帕子擦了擦手上蜡黄的脂粉,声音低沉而又缱绻道:“南栖不乖,如今骗人愈发的厉害了。你这般打扮是要去哪?”
见真容被识破,南栖也不装了。
抬眸看向面前熟悉的郎君,他似是消瘦了些,往素清冷的漆眸内布着红血丝。眉眼压低带着癫狂意味,直叫她不敢生出忤逆之心。
但眼前人是她最无助时如何也盼不到的,且他还骗了她。
南栖捏着掌心,抬起头来,饶是被遮掩了容颜,那双桃花眸依旧潋滟,就这般看着他道:“二公子如今来这做什么?即将迎娶新妇进门,新婚燕尔时不好好享那良辰美景,来这肮脏地儿岂非污了您的眼。”
他喜欢看她牙尖嘴利的模样,而非郁郁寡欢。
见状伸手拉过那柔夷,漆眸一瞬不眨看着她道:“本该是新婚燕尔时,只是我的妻受委屈了,跑了。”
“某特意来寻她,带她归家去。”
见他依旧不愿意放过她,南栖气极踩了他一脚,伸手便将他推搡至一旁破旧的衣柜上。
只觉眼睛一花,似乎见得郎君鹤氅松散之际衣襟上有几抹渗出的血红。还隐闻他压抑的闷哼声。
南栖却不管不顾要跑了出去。
他竟是还妄想能享齐人之福。
她才刚转身要往门边跑去,却被掐住纤腰扯入人怀中。
那大掌紧紧环着她道,南栖只感受到面颊前侧的胸腔震动,他似是极为难耐道:“南栖,你离了某,是要往何处去?”
“你以为你出了这道门便能离开了吗?”郎君指骨分明的指节轻轻抚上她白嫩的耳垂,低沉的声音沙哑。
这是卢家的货船,他能出现在这必定是打过招呼的,想来给脚夫发赏银也是面前人想出拖住她的法子。
南栖紧紧咬住下唇,他铁般的大掌紧紧禁锢着她,动弹不得。
她莫非以为她还会再信他,记得出府的前一日,府上扫洒的下人都知道了他同崔家小姐好事将近。
他离开临安除却去办差定是还去见了萧家老太爷将婚事谈妥了。
他要娶妻却又不愿放过她,是要将她留在那做低贱的通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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