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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河边草)


小小的护符中封存着一间既富有生活气息的和室。柔白的纸门、浅黄的榻榻米,深棕色的墙壁内嵌一尊造型精致的神龛,神龛台面上摆放有达摩、牡丹饼之类的物件。
房间中最引我注目的要数摆在正中的烛台。它如同一朵绽放的莲花,蕊中绽出一片安宁美丽的柔光,将室内照得澄明。
显然这烛火正是术式的核心所在。原本静静燃烧的它正被一束黑色的细线笼罩。
无数细线自上方垂下,像是层厚重的帘幕,缓缓压向烛台的位置。豆大的烛火因此不断摇曳,随时有了扑灭的可能。
面对这骇人的景象,黑色的影子从我脚下射出。他们在末端化出蛇首的姿态,争先恐后咬向细线的位置,灵活的腹部则一把卷上烛台底座,将它带往安全的空旷处。
可袭向神龛的细线不是全部,在用影子夺回烛台的那瞬,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摸向了我的脖颈,它们细密地缠了上来,似乎下一秒就会把吊上房梁。
光滑又冰冷的触感让我汗毛倒数。我脚下一软,当机立断抱着脑袋滚向了另一侧,在翻滚的过程里,用余光确认了异物的真身——
是头发。
蜘蛛似的怪物正以四肢着地的方式悬挂在房梁上,垂下的发丝如钢针一般刺进入了我方才战力的榻榻米。
一击不成,它缓缓抽回了那缕黑发。
然后,就像是抽丝的蚕茧、展开羽翼的飞鸟,作为补充,漆黑的怪物从身上解开了更多的头发。
漆黑的发团如此茂密,如浪潮般拍向我的身体,使人感到了窒息般的绝望。
可我是结界师,比起诅咒打交道,更擅长使用各类封印物,在阵眼落到我手中时便已经赢了一半。
【祝福的烛台】
【治愈系一级咒具】
【温暖的烛光下,女人抚摸隆起的小腹,许下心愿:就算此身陨落,但愿慈爱的烛火永不熄灭。让它护你渡过无数夜晚,将黑暗通通燃尽。】
我向怪物举起烛火,一口气灌注了大量咒力:
“燃烧吧。”
火光大盛。赤红色的烈焰如同巨龙腾空起舞,顷刻间将漆黑的发丝化为灰烬。
在明亮到使人几欲落泪的光芒中,我撞见了一抹浓郁的深绿。
“吱呀。”
与此同时,像是有人推开了窗户,背后的神龛发出一声轻响。
等到再回神时,身边的场景已然发生了转变。我从护符内部重新回到了卧室,手中紧抓不再是保命的烛台,而是熟睡的直哉。
晨光破晓,室内笼罩层朦胧的鱼肚白,耳边是阿玲细小的呼噜声,一切显得如此平静,好像刚刚的战斗不过是场噩梦。
直哉用小手搂着我的胳膊,白净的脸蛋紧贴我的胸脯,那种寻求保护的姿态看起来十分惹人恋爱。
而他颈上的护符正稳定地释放着祝福,环绕的黒气消失不见,相较之前,护符看起来只是稍微旧了一点。
陈旧的红色使人想到花瓶内风干的玫瑰。美丽的花朵依旧保有优雅的形态,只是那花瓣已经脆弱如纸,抵不住下一次冲击。
保险起见,我在直哉身上附加了一层结界。
等到清晨,我轻轻拉住阿玲的袖子,同她打听护符的来历:
“这个护符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有没有替换的咒具呢?”
阿玲脸上笑容一顿。她停下为直哉更换衣物的动作,转而用手指捻起护符的红绳,仔细地看了起来:
“颜色变旧了么?我看不太出来呢……”
而提及直哉出生的事情,似乎让阿玲想起了前一位主母,她声音低沉,些许哀伤浮在面上:
“不过不愧是天元家的小姐……这个咒具是老爷在少爷出生时,特地从高僧那求来的,它陪小少爷长大,也该到使用年限了。”
“老爷这次出任务,就是为了给这孩子求得一个更好的咒具。”
“他应该就快回来了……”
尽管阿玲给出和我截然不同的判断,但我的出身还是引起了她的重视,让她主动向家中的长老说明了护符的情况。
上面的老人商量合计了一番,派人从了几件新的护符,精致锦囊里塞有几张写有咒字的黄纸片。
有“祝福的烛火”珠玉在前,新的护符从哪里看都是些漂亮草包,作用聊胜于无。
还没我的结界结实呢。
我注视着将它们缝进直哉外披的阿玲,忍不住胡思乱想道。
作为第一接触人,直哉似乎对此也深有同感。他嫌恶地从护符的层层包裹中挣出双手,然后用它们够向我的方向,并从嘴里发出几声“抱”的呼喊。
他可重了,才不要抱他。
我望着他澄清的绿眼睛,捏了一把他的脸蛋。
今天,我没去触扇的霉头,换个“想要变得和阿玲一样做出美味饭食”的理由,在厨房搞定了给甚尔的份额。
午后,我就趴在小桌上,望着屋檐上叮铃作响的风铃发呆,因疲惫而沉重的脑袋随着铃铛的节奏,一下一下点着。
在步入睡梦前,案上升起的咒力引起了我的注意。
二十世纪末,翻盖手机刚刚问世,家家户户都安装了电话,通信变得非常发达,但是我失去了声音,母亲只能选择以咒术师特有的方式送来问候——
设有法阵的案台徐徐发亮,一只染有香薰的千纸鹤从中浮出,它挥动双翅,落入我掌心时展为信件的原样。
略去一些对于生活琐事的叙述,母亲在信件的末尾询问我现在情况,同我叮嘱道:
“作为未来的主母,要学会把丈夫的家人当成自己的亲人。禅院家的那几位都是年轻男子,正处在情绪不稳的青春期。你年纪还小,事情也还没有完全定论,相处最忌仗着虚名端出架子。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妈妈。”
只是初来乍到,作为母亲的她便提前帮我勾好了未来的人选。
而这关心的话语,则让我感到被质疑的难堪。
……我哪里能用端出架子呢?
明明已经努力好好和扇相处了,结果还遭遇了那种对待。
不擅长就是不擅长。
既然母亲的嘱咐正是我现在面临的难题,毁约之事也是她和父亲擅作主张,那理应由她给我一个解决方案。
我努力压下了心中的沮丧,将同扇相处的尴尬写入信中。
不到一个钟头,纸鹤重新飞回到我的手中。
母亲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在被遗弃到别馆后总爱念叨父亲的不是。
她像头发狂的母狮,一边愤恨“只有女儿才是最好,只有泉鸟你会留在我的身边,你千万不要受到男人的蒙骗。”,一边将我紧扣于怀,日常的生活里严禁我同除医生外的异性来往。
而这份歇斯底里在和父亲重归于好后得到了缓和,成功步入下一阶段的她终于在我出嫁后,发觉了我对于男女相处的陌生。
母亲头一回同我聊起感情方面的话题,详细解读了扇的表现:
“扇也是家里的小少爷么?啊,这个性格让我想到你的父亲。你也不要太怕他了。”
“因为已经有了备受瞩目的继承人,末子便更能享受父母的温情。他们这类人稍微有点能力、但不够也不重要!这爱不过是种溺爱,是轻视、不关心的。所以他们看起来傲慢、暴躁,但实际却是纤细,甚至寂寞的。而这些缺点只是因为他内心不安!因为他们一直缺少真正的关心,在外面找女人也只是想要得到关注罢了。”
“你父亲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我爱他,所以也懂了他的不安。我们之前很相爱的,但泉鸟你那时候没有觉醒咒力,他本来就是个敏感的孩子,这时候家人同情他,想要帮助他,反而让他觉得压力很大吧……所以他才会逃走,想暂时逃到别的女人身边。”
“好在他回来了,他终于明白了我的一番用心……男人就是这样,笨拙得可怜,需要你再多用心体谅,哎,真是像个小孩似的。”
“我想扇也是这样,只要你展现出自己的温柔,他自然会放下伪装,接受你的关心。”
我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母亲的感叹。
想不明白,好想哭……对于扇,我怕就是怕,讨厌就是讨厌,为什么要我体谅那些想要伤害我的人的心情
等她提及父亲时,话语间爱怜的感情,更是让我感到难以言说的愤怒。
为什么?如果父亲是她可爱的小孩?那我是什么?
不厌其烦安抚她,承受怒火、虐待、无止尽抱怨的我,对于妈妈又是什么?
如果这种让她轻而易举原谅父亲的花心、冷漠东西就是爱,那爱是多么可恶的东西啊。它折磨我、令我痛苦,我为这样的东西遭受了……
混乱的感情在我心间满溢,我手指颤抖,几乎要戳破薄薄的信纸。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声。
阿玲的尖叫声。
如此同时,我感觉到直哉身上的结界,产生了被攻击的波动。
作者有话说:
我喜欢看恐怖游戏实况

夜里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咒力是人类情绪的产物,术式的运转情况和术士的精神状态挂钩。就在我因来信动摇的那一刻,潜伏的诅咒便抓准空子,全力撞向结界的薄弱处——
“啪”、“啪”、“啪”。
如同锅内滚水翻腾,气泡破裂的声音在空气接连响起,
那是直哉身上的草包护符发出的悲鸣。此时,除去我那变薄的结界,只有他颈上“祝福的烛火”还在努力跳动。
加护折了大半,直哉仿佛也置身于沸水之中,漂亮的脸蛋上浮出异样的绯红,本应沿体表循环的咒力也乱成一团。
眼前的一切都太异常了!
不详的黑气、凶猛的发热,以及尖叫后陷入混乱的阿玲——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骇人的景象,将一丝不苟梳起的头发挠得散乱,佝偻背部,以双手掩住面颊,自指缝间挤出慌乱的悲鸣:
“是夫人,夫人要带走这孩子了。”
被诅咒影响神志了么?
……快给我派上用处!
漆黑的触、手如利箭射出,它们越过阿玲,将直哉揽入我怀里。我一边努力修补皲裂的结界,一边抓紧了阿玲的胳膊,催动咒具。
“未尽之言”通过身体接触直接发挥作用,将我的呼喊直传阿玲脑海,她摇晃的身体一顿,终于找回些沟通的意识。
“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告诉她大夫的事的。”
“他说他会帮忙的,大家都这么做……”
“夫人不该吃那些药的……我为什么没有劝住她?”
“可是为老爷生下继承人,明明也是她的意愿,为什么又反悔了呢?”
从她断断续续的念叨里,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熟悉的套路令我眉头紧锁。
咒术界中一场场孩童早夭的悲剧里,除了天妒英才,还有不少人为因素——
传言早早觉醒咒力的孩子,更能觉醒出强大的咒术。
这样的理论在这个年代盛行已久。
我的母亲不是第一个坚信求子神方的女人。
直哉的生母也在孕期使用了禁药,将两岁后的觉醒提前到了出生日。碧眼的孩子为她争得了主母的荣光,子|宫内暴动的咒力风暴则耗尽了她大半生命力。
孩子出生、母亲逝去。
遗留的副作用同样为孩子带去诅咒。他的一张小脸时常因为波动的咒力烧的通红,现在更是因为怨念的侵蚀喘不上气来。
事情发展到现在,既然诞生的缘由已被言破,咒灵也不再隐藏形态。
寄宿于神龛的女人爬了出来,将梦中的场景搬到了现实。
室内倏地下起了“暴雨”,漆黑的雨点从房顶落下,在半空中相互纠缠,聚为一条吐信的巨蛇,重重砸向我的位置。
见势不妙,盘旋在我周围的触|手急剧扩张,化为龟背似的壁垒,将我和阿玲一同罩住。
“ 锵!”
两者撞击发出一阵使人牙酸的声响,空气中似有火花闪烁。
聚集的黑发被龟甲卸去大半冲力,如怒放的花朵打开四散,隐藏在正中的杀招,如花蕊显现。
“巨蛇”吐出了毒信。
它冲向我怀中的直哉,在我侧身避让时,狠狠穿透了我的手背。用裸露在外的部分绞紧了我的手腕,锐利的发丝割开我的皮肤,殷红的血液飞溅而出。
漆黑的发丝仍在发力,就在它将我的整只手臂搅成肉泥前一刻,被我护在怀里的直哉发出了啼哭。
混乱中,他四散的咒力有一缕恰巧灌入护符,一时间被染血的护符光芒大盛。
最后的咒力化为爆发的火焰,它救下了我的胳膊,暂缓了咒灵的攻击势头。
“快跑啊!叫人过来!”
我趁乱再次激活“未尽之言”,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将身边的阿玲狠狠地推了出去。现在咒灵的目标是抱着直哉的我,阿玲比我更熟悉禅院家的地形,她先逃走才有叫来后援的可能。
就在发丝扎入我血肉那瞬,咒灵意味不明的尖叫化为女人的哭喊,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只是想让直毘人大人开心而已,我想要他爱我。我吃了恶心的药,身体肿了起来,好痛、我变得好丑。他们剖开我的身体,取走我的孩子,却没有人记住我……”
“他还是惦记着别人……谁都不爱我,谁都不在乎我,好痛苦、好痛苦、我后悔了!我要报复他!!我要带走那个孩子!”
强烈的情感中,一半是对直毘人的爱,一半是恨,但痛苦却只留给了自己和孩子。那因爱歇斯底里的姿态,逐渐和我记忆中另一道身影重叠。
尖锐的疼痛令我眼前发白,冷汗早已濡湿我的鬓发。但此刻,比起将被杀死的恐惧,我感受到的却是愤怒。
为什么?
若不是哑巴,我多想像阿玲一样发出质问。
她们是不是总喜欢这样?把孩子当成讨好丈夫的工具生下来,如果没能从男人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就迁怒给自己的孩子。
从来没有问过孩子的意愿,想不想出生,想不想吃药,想不想开口……
就这样剥夺了他的想法,现在连生命也不放过了么?
凭什么呢?
强烈的情绪使我忘记逃跑,放弃求饶,只想一股脑释放出现在所有的咒力,将这个陷入癫狂的女人掼倒在地。
因疼痛而抽搐的手指像鸡爪一样收缩。我咬紧牙关,将洞开的掌心狠狠一攥,把火焰中幸存的头发用力拽向我的位置。
而在我的周围,被黑发打散的黑影并未散去,它们悄悄化为弥散的大雾,将我和咒灵团团围住。
相传天元年轻时曾四处云游,为村落张开结界隔绝妖魔的袭击,他的出现是祝福也是诅咒,结界内聚集的高浓度咒力唤醒了新生儿的潜力,也招来了死亡。
这慈悲的僧人不忍幼子死去,彻夜为其祈福诵经,他强烈的愿望催使咒术有了新的用途:
不仅仅将咒力封存,还要更精密地操控结界内咒力的流动。
响应我的愿望,狗死亡那天现身的大型结界再次现身于此。
拔地而起的漆黑墙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明明是一片黑暗,我却仿佛置身夏夜河畔,在触、手构成的芒草间看见了飞舞的萤火。
我看到了。
那就是我想要留下来的,随直哉咒力溢出的生命力。
他将脸颊挨上我的染血的手臂,气息微弱,覆盖在身上的曦光仿佛随时将要熄灭。
将咒灵溃散的咒力化为己用,极力用触氵手留住美丽的光点。
这就是现在能做的全部,再之后我连站着呼吸都会感到痛苦。而被困在结界内的咒灵也在逐渐溃散——
地面上蠕动的黑影化为一只只手掌扣住她的四肢,她因此因匍匐在地,嘶吼不止,然后仍在“泥泞”中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向我的方向——就算这样也想要杀死自己的孩子。
……为什呢?
我憎恨地注视着她,等待“死亡”逼近,却无处躲藏。
头次使用大型结界,在我全力应对咒灵之时,曾被结界术压制的“未尽之言”便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暴走。
它作为特级封印物的真实面貌显露了出来。
除了力量强大,那些拥有自我的意识的咒具,也被分类为特级。
在这片我与诅咒僵持不下的黑暗中,响起了细弱的哭声。
“不要,不要,我不要这样……”
小小的女孩,独自诉说藏在内心的话语:
“我讨厌疼痛,我讨厌被忽视,好难受……妈妈,妈妈,不要打我、不要杀掉我、不要背叛我。”
“明明是爸爸的错!是他背叛了你,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讨厌,我不原谅爸爸,我讨厌男人,我讨厌常子,我讨厌妈妈,我讨厌大家!!”
“为什么他们总要做这么过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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