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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河边草)


宛若一汪清水浇上灼烫的皮肤,清凉的触感让我长长舒了口气。为了方便他动作,我用脚掌踩住甚尔的膝盖,隔着衣物一路蹭过到他的大腿中段,乖乖地将腿完全递了过去,“嘀咕”道:
“明明我们都在这里,为什么只叮我一个人。”
不应该呀,比起苍白病弱的我,血气方刚的甚尔明显更为可口。我也是认准了这点才缩在小狗的背后,理所当然地接受庇护。
他肌肉绷得很紧,用手背在我的脚腕轻轻蹭了一周。似乎瞧出了我这点坏心思,他以幽绿的眼睛睨着我,挑起眉头反问说:
“为什么咬我?你细皮嫩肉,比较讨蚊子喜欢吧。”
听起来像是幸灾乐祸。
真过分,真讨厌!
药膏已经涂抹完毕,我轻轻踢开甚尔的手掌,接着不耐烦地转过身子,用它们团团裹在自己,作为防御蚊虫的究极武器,连脑袋都没有露出来。
“你不闷么?”
我背对着甚尔没有理他。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并未继续追问。
接着,我感到床铺塌陷的一角突然复平——甚尔站起身子,径直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处。
翻箱倒柜的声音不断传来,我耐不住好奇心,偷偷露出一点眼睛看他。
只见甚尔抱着一叠奶白的纱布,一脚踏上了床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叮嘱说:“往里面去点,小心踩到你。”
这间简陋的小屋逼仄狭小,甚尔站在床,只要稍微踮起脚尖就能够到房梁。他用布条在梁上打结,然后把帘帐的一角挂上去。
我像猫一样小心翼翼地蜷缩身体,观察工作中的甚尔,然后在他懒得绕路,选择直接迈腿跨过我身体的时候,飞快从被中抽出手臂,对着他的小腿恶狠狠地拍了下去。
甚尔被打也不恼火,他不闪不躲,反倒轻轻笑了一声。
莫名其妙的。
柔软的帘帐被夜风吹拂,荡出海浪般的波纹。
“这下满意了吧?尊贵的泉鸟小姐。”
少年伸手拂过轻纱,用手掌将褶皱的部分展开,沉声问道。
初雪般洁白的细纱从头上垂下,笼罩在床铺四周。我跟小狗好像被关进了一间白雾做成的房间,又像在梦里一样。
好漂亮。
扰人的蚊子均被关在账外,环境变得安全后,我人也跟着放松起来,可以专注于做些重要的事情,比如回复母亲的信件。
解答我的疑惑只是少数,生活中母亲更乐于同我分享她生活的琐碎。她天生感情充沛,又带有整个世界都围绕她旋转般的偏执,严格要求他人做到感同身受。
别馆生活时,母亲用煽动性的言语和暴力,传递她的怨恨和不甘,令我也跟着怨上罪魁祸首的父亲。
她是如此成功,以至于我看到她得意地分享自己“御夫有道”,父亲是如何冷落那些下贱的女人,同她一起欣赏院内‘泉鸟花’等诸如此类的好事,只感觉痛苦得喘不过气。
我当然知道,作为“好孩子”,我应当自觉维护父母的婚姻,为她的幸福添砖加瓦,然后为“成果”感到喜悦,可——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
倘若面对面相处,我还会因为求生欲,自然而言说出恭维的假话。但现在我跟她拉开了距离,心也随之变得遥远,愤怒不受控制地涌现。
开心?我怎么开心得起来?怎么对“驯服男人”感同身受?
真可笑!
只有这样,身处简陋的小屋、蜷缩地位低下的小狗身边给母亲回话,我才能感受到一丝报复性的快乐,声称我还过得下去。
甚尔正盘腿坐着,我趴在他身边,肩膀挨着他的膝头,姿势十分亲昵。
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写不出什么东西。忍不住一手抠着笔杆,一手拖拖拉拉地把玩自己的发梢,死死盯着手下的厚厚的信纸,像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毕竟我真的很讨厌院子里“泉鸟花”……
夜晚沉默而粘稠,直到静静陪着我的小狗,突然张嘴帮我开了个头:
“很高兴听到您的喜事,看来父亲已经重新认识到了您的智慧以及体贴……”
久旱逢甘霖,我迫不及待地将句子抄在了纸上,然后抬眼望向甚尔,疑惑地“问”他:
“你这么会哄女人么?”
少年眯着眼睛,好笑地瞧着我,解释说:
“原来不会,但看你写多就会了。”
“兜兜转转不就是那些话么?倒是你,看起来都快急哭了。”
说那些话让我头痛欲绝,心脏也变得沉重无比,但如果是甚尔说,我照着撰写就不会那么痛苦。
甚尔开了个好头,后面他说一句,我再补一句。他的确很会说话,有他在,不知不觉我就犯了懒,只知道对着他问“然后呢?”、“下一句呢?”
他白了我一眼,不满地抱怨:“啧,你干脆全让我写得了。”可那之后,少年还是温顺地俯下身躯,垂首去看信纸上已有的内容:
“我看看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就这着点光写字也不嫌眼睛疼啊。”
小屋吊顶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温和的光芒透过一层纱帐,洒在纸面上就变得微弱。
我趴在那里写字尚不觉困扰,他却伸手托住我的下巴往上抬了一些。
“等我一下。”
烦躁地发出一声叹息,甚尔用手撩开帘帐,走了出去,回来时手上托着一盏新买的夜灯。
躯俱留作为禅院专属的护卫队,除了安排食宿、衣物,还会按照队员的等级分发工资,提供外出的机会。
想到我因为直毘人来访,不能随时照顾我的小狗,我就给甚尔塞了一些钱,叫他在外出时买些需要的东西。
那之后,小屋的东西多了起来,除了必要的食物,还有不少生活日用。但显然,甚尔不是个有计划的人,他每次都会把前花得精光,如果不及时给他新的零花,没多久就会恢复到之前饿肚子的生活。
时间一长,被直毘人耽误得几天来不了的我,看着床上昏昏沉沉的甚尔也能见怪不怪地问道“怎么?钱又花掉了?”
甚尔咧了咧带有伤口的嘴唇,用手指从衣服的里袋里勾出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手链,漫不尽心地解释说:
“我买了礼物。”
细细的链子上缀着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镀银表面光泽黯淡,但造型做得还算别致,翅膀的位置细细刻画着羽毛的走势。
我所处的京都是个注重礼仪以及人情世故的地方,禅院这种老家族在做派上尤其在行。
接受正统教育的直毘人耳濡目染,又是见过风浪的的一家之主,品味基本无可挑剔。就算我本身并不热衷首饰,但童年受到母亲熏陶,如今见过名家的作品后,也被养刁了眼光。
他想要用这种东西转移话题么?
接过他的礼物,好似接过了狗狗叼来的、死掉的小动物。我小时候很瘦,它总担心我没有饭吃,痊愈后也喜欢送些奇怪的东西。
我将手链戴在手腕上,细细打量了一阵子,习惯性地朝甚尔说出感激的话语:“谢谢你,它很可爱,我会好好珍惜的。”就把它收进了影中。
作为交换,我从影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大餐:
“但你的眼睛更好看……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好好吃饭。对我来说,你比礼物更重要。”
小狗坐在我身前,得到“谅解”后脸上反倒失去了那种从容不迫的笑容。他那样沉默地望着我的手腕,却没有应许。
之后我没再取出这条手链,甚尔也没有再买礼物。
他花钱的习惯并未收敛。
但现在他手里的灯还是有些用处的。
甚尔为我打着光,看我慢悠悠地在纸上写字,说什么:“泉鸟花很漂亮”一句一句给我编。
泉鸟花漂亮么?
听到这样的夸赞,我忍不住接着灯光打量甚尔的侧脸。
暖色的灯光将他的瞳仁照得清澈,明明是绿石一样坚硬冰冷眼睛,却被那光芒稍稍融化了一角,如同静谧的湖面,给人以柔软的感觉。
而我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在小狗的陪伴下,我顺利写完了“作业”,心情舒畅地将信纸收进影子,然后一把抽出垫在下面的册子,找到之前甚尔拿蚊帐的箱子,直接把它往里头塞。
甚尔懒洋洋地看着我,开口询问说:
“你自己不是有结界当储物室么?”
我空出一只手,拿着纸板跟他解释:“我不想把他们放在身上,我就要藏到你这里……”
少年“哦。”了一声,态度十分敷衍,于是我主动用背部挡住他的视线,认真嘱咐道:“不许偸看。”
他不以为然发出嗤笑:“谁会看你的书啊。”
我回以竟觉的瞪视,甚尔则一脸散漫地别开了脑袋。
不过做完这一切,我终于可以开始玩了,可以向他要个拥抱了。
踱步到床边,我叫他张开双手,然后慢慢坐进少年的怀里,以面颊贴着他的脖颈发呆。
半阖着眼睛,我看见少年黑色的碎发下,后颈光洁,上面一层浅色的绒毛看起来非常可爱。他散发出一种带有热气的味道,我忍不住嗅了嗅他,然后用手指慢慢地抚摸他的皮肤。
甚尔整个人都绷紧了,有时候我感觉到他也想把我紧紧抓在怀里,但约定就是约定,他在这些关键的地方倒是遵守的很好。
我还不想叫狗狗抱我。
我只是喜欢这样依偎着他。
作者有话说:
他自己不是很理解。
好在她也不会理解。
最近我还蛮喜欢Duncan Laurence的《Arcade》!
歌词是:
Small-town boy in a big arcade
明明只是个游乐场里的小城男孩
I got addicted to a losing game
可我却迷上了这徒劳的爱情游戏
All I know, all I know
尽我所知的是
Loving you is a losing game
爱你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游戏
How many pennies in the slot
投币口里得放几便士?
我就是看手书听到这首歌的,你们不要紧张吼。
第十九章
◎支开【修改】◎
“对了,就像我之前跟你提的,我的曲子已经弹得很流畅了。”
“明天晚上,跟我去琴房听听看吧。”
把憎恨的事情抛开,把糟糕的想法藏起,当我拥抱小狗时,温暖的情绪便在心底流淌,可以带着期待地迎接下一天。
甚尔应了我的请求。然后从初遇以来,那是我跟甚尔头一次一起走在外面。
不知是受我心情影响,还是本就如此,那夜的月光出奇的明亮。在它的照耀下,连蜿蜒的道路好似条山间流淌而下的玉带,纯白、静谧又梦幻得不可思议。
这是罕为人知的小径,少年正走在我前面,他一手牵着我的手掌,另只手则分开茂密的枝叶,带我进行一场短暂的冒险。
我在今天白日,以“想要看看晚霞”为由,在窗边多站了一会儿,然后作为最后一个离开琴房的人,特地留下了窗户。于是甚尔信步走到高大的樱花树下,他够上最近的那条枝干,像只矫健的山猫那样调动全身肌肉,直接攀到了房屋的高度,通过窗户打开了琴房的大门。
以杀伤力作为束缚的代价,我的结界可以在隔绝声音、画面或电波等功能做到极致。有这样的技巧作为依仗,我可以在深夜同他窃窃私语,或者敲响琴键。
如水的月色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入琴房,我的钢琴在朦胧的光晕中等候,如同一只安静而驯服的巨兽。
甚尔环顾了一圈,询问我:
“需要开灯么?”
而我抚摸光滑、冰凉的琴键,像是抚摸一段凝固的回忆,它还没有完全死去,只要我演奏音符,它就开始流动。
“不需要灯。”
不需要老师一板一眼的纠正,也不需要温暖明亮的太阳——那时候我在夜里唱歌,我拥有清澈的嗓音,我的小狗拥有健康的身体,我们一起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做梦,去往任何地方,而当一曲结束后,我抬头便能看到它的身影。
甚尔就在那里。
少年抱住双臂站在窗边,夜风将窗帘吹起,掩去了他大半身体,只余下细碎额发下低垂的眉眼。随即纱帘随着风落下,如温柔的浪潮轻拂礁石,他俊朗的身型便在那片柔白中时隐时现。他好像融化在那片美丽的月光中,又像是月亮让我的梦有了实体。
静默中,甚尔在背光中望我。
他没有对我的琴声做出评价,只是沉声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最近有躯俱留队的晋级赛,队员可以挑战到场的术士,而得到认可的人可以获得更好的待遇——赏钱、咒具、外出任务的机会都会随之提升。”
“如果我赢了,你想出去走走么?”
少年突然这么问道。
我想要离开这里么?
尽管我觉得甚尔的话不过是为了让我甘心帮助他的客套,那一刻我还是感到了些动摇。就在我下意识张口的时候,方才先知后觉地意识到——灰姑娘的十二点已经到来,钢琴停下演奏,而我其实早就没有声音。
因为我是个虚弱多病的孩子,我是企图逃走的背叛者……我杀死了我的小狗,所以那之后不会有人真心带我离开。
或者说我是如此无可救药,带我逃也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应当再清醒些,明白就算如此亲密地相处,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从他那里获得一点温暖的手段:希望延续当时的美梦,徒劳地幻想着如果好好对待狗,学会施与,最后放它逃走,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这是我能再次做“人”的唯一机会,一定要克制,绝对不可以再把事情弄糟了。
于是我从影子里取出纸板,笑着回答甚尔说:
“我不想出去。要是被发现的话,绝对会给你添麻烦的……”
“但我想看看甚尔获得应有地位的样子。我会全力支持你的,祝你武运隆昌!”
甚尔是个敏锐的人,意识到我并不想就问题多做回答,便发出声不以为意的轻笑:“我会有的。只是想起来跟你说一声罢了。”将之前的询问一笔带过。
“虽然老是抱怨手太小了,但这不是弹得很好么?”
我也个没事人那样,认真地开口“那你下次还愿意来听么?”
“好。”
少年站在我半步远的位置,在夜里安静地倾听我的“歌声”。
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我既渴望同他拥抱,但某些时刻又不得不保持些距离。
离开甚尔后,我开始认真思考兑现诺言的方法:
炳是禅院家术式部队的别称,由咒术界评定为一级及以上的术士组成,在其下队伍管理上拥有绝对的指挥权。
甚尔口中的晋级赛正是炳对于未来直属队员的考核。这种比赛为无咒术的男子提供有效的上升途径,既是培养下属衷心的激励,也是上级术士证明两者云泥之比、巩固自身地位的手段,所以性格傲慢者往往做得会很过分。
正式队员有几位同直毘人外出在外,如今,留在家中,有资格代为考核的有三位,一位是将甚尔送进底下结界的扇,一位是一级术士长寿朗,另一位则是甚尔的双胞胎哥哥甚一。
要是落在喜欢耀武扬威的扇手上,无论输赢甚尔的处境都不会好过。
但甚一则不同,和居高临下的扇不同,他是个质朴寡言的家伙,比起嘴上功夫更喜欢在实力上彰显自己。由于术式和体术相关,他一直是训练场的常客,甚至偶尔会夸赞一下队员的训练成果。尽管同其他人一样,保留了禅院家比起血缘更看重术式的冷酷,但比起排挤,他的漠视已让他称得上一个选择。
所以比赛当天,我只要把扇支开就可以足够了。
被直毘人“关心”之后,第二天下午,扇便怒气冲冲找上门来。少年径直越过向他问安的阿玲,只不过冰冷的一眼就让我的女仆战战兢兢闭上嘴巴:
“退下吧,我有事问问这位小姐。”
“跟大哥说不想换老师,你在想什么?”
他那样盯着我,就差把”不识好歹“四个字强行写在我脸上了。
之前我不擅长面对男子,一直恐惧于扇动粗的可能,从而处处退让。但经过这么一段时间,我也逐渐摸清了他的行为方式——
真的像母亲所说的,扇是个被兄长阴影压的喘不过气,只能用高傲掩饰虚弱、企图获得他人认可,不断在我身上找补的可怜虫。
真恶心。
真可怜。
简直像是朝母亲哭闹不止的孩子一样,叫人憎恨。
我已经忍受了一个父亲,为什还要费心对待他?
只要这样思索,晦暗的心情便像蛰伏于黑暗的毒蛇,嘶嘶吐出信子。
而或许是因为有了直哉,对这种事平添了几分耐心,当望向少年那抿紧的嘴唇、绷直的脊背时,我竟然也能无地露出微笑。主动遣退惶惶的阿玲,我以温柔而悲伤的目光凝视着扇,头一次没有瑟缩与他人背后,而是主动伸出手掌贴上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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