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肩动了动,“要不是我带你挣脏钱,你也不会受人白眼。”
青娥笑,“脏钱养活的就不干净了?那些人眼里,我们这种街边乞丐,死了才干净!”
赵琪迟疑回首看她,见她面上笑着,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也没忍住,掉了泪,“青娥…”
“做什么?”
赵琪叫她感动得够呛,哽咽道:“其实我还喜欢你,青娥,我心里还喜欢你。”
青娥拧巾子的手一顿,其实她怎会不知道?二十年的情谊,他都能为她把命抛掉,怎么可能一扭脸就忘了,但她也晓得,他说这话和歉意无异,不是真要和她好。
于是她踹他好腿一脚,“做梦!”
青娥两手掐腰,“我可告诉你,茹茹好日子还在后头,她就要把亲爹认回来了,你这赝品自己找时间和她解释清楚。”
“嗳,我想想怎么说。”赵琪顿了顿,“但这事你也别怨我,先头我也不知道他还能回来,想着茹茹要是一辈子没爹,我就给她充当充当。”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嘿嘿,其实也不用说吧,这么小的小孩子,都还不记事呢。”
“这叫什么话?这点事你总得办好!”
偏屋里,炕上睡醒了的茹茹正发蒙,小肚子圆鼓鼓四仰八叉地躺着,发迹出了点汗,打湿胎发。
茹茹眼睛眨呀眨,攥紧了她的小兜兜,将大人的话都给听了去。
晌午青娥得知冯俊成从衙门提早回来,听王斑说他瞧着有些疲倦,好像今天出去见了哪个老地主,吃了闭门羹,因此回来得早,这几日都有些郁郁不乐,该是手头在查的案子进展缓慢。
青娥记得他提过他在查茶税,心里咯登一下,难免联想到秦家的茶庄。
她朝窗寮外望一眼,见烈日炎炎,树影浮动,他在外头奔忙半日,还没有进展,那么多事焦头烂额堆在一起,不疲倦才怪。
正想预备些瓜果甜汤送去给他解暑,就见王斑笑嘻嘻赶来,“快,青娥姑娘,爷备了车,要带你和小茹茹去戏园子看戏!”
他大约是听了谁的授意,故意说得大声,嗓门十分洪亮,院里其他几个屋子都发出了点动静,像是急着趴窗偷听。
青娥心内欢喜,迎出去抿个笑,“茹茹爱看戏,我又不爱看。”
王斑笑了笑,转身瞧一眼,扬声道:“爷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请姑娘去,就当是陪陪他,青娥姑娘你就体谅体谅。”
一番话熨帖得不得了,给她挣足面子,看谁还敢嚼她舌根!
可她分明从未向他抱怨过什么,他怎么就知道这几日有许多人在背地里戳她脊梁骨?
青娥忍着雀跃,“那好吧,我陪茹茹去。”
马车在角门候着,青娥为着出门,特意换了身鲜亮衣裳,豆绿的裙,湖蓝的衫,又簪了支金子打的花钿,将茹茹打扮得像个红色的小炮仗。
她掀帘子登上车,就见冯俊成正好整以暇坐在里头朝她笑,她坐到他身边去,王斑举着胳膊抱了茹茹送进来。
青娥道谢接了一把,抻抻茹茹衣褶。
茹茹有些反常,往日见着冯俊成就要抱着他的腿贴贴脸,今天一听说要和大老爷上街,她就滴溜溜转动着眼睛,将给自己换衣裳的青娥盯着瞧。
青娥只当她是睡懵了,“发什么愣?不认得大老爷了?”
茹茹抠手,“大老爷…”
冯俊成弯下身,手肘支着腿,朝她伸手,“茹茹,来。”
茹茹往后一缩手,躲到青娥身边,手脚并用爬上长凳,挨着她坐下。
青娥捋捋她额头,体温也寻常,不像是病了,问她:“又不是第一回 见了,怎么不大大方方的?”
茹茹不说话,想起睡醒后青娥和舅舅说过的话,陡然把小脸藏进青娥腰间。
青娥皱皱眉,对冯俊成道:“随她吧,不晓得在想什么呢。”她转而说起别的,“王斑说你今早出门白跑一趟,究竟是为着什么事?什么人还敢喂你吃闭门羹?”
冯俊成瞧着茹茹,她露出一只眼睛,正悄悄将他研究。
他笑笑,“早上我去拜访一位姓钱的老乡绅,他从前在钱塘开过茶行,就在秦家茶山边上有地,后来他到临镇做官,许多年没回来,他再也没做茶叶生意,那几块地却没有荒废,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卖了地。”
“查不到吗?这么大的买卖,能不打衙门过?”
“查不到所以要查,我怀疑他私下里卖了地给秦家,没有在衙门过契。”
“怀疑这个做什么?”
事关秦家,冯俊成与她详细解释,想了想道:“秦家登记在册拢共八十亩茶园,而徐家却有五十亩,可秦家光在钱塘房产就有六处,徐家却只有一间祖宅。我怀疑秦家从那老乡绅手上收过几亩地,没有上报县衙。”
青娥愣了愣神,冯俊成以为自己没说明白,又道:“秦家应当瞒报了以茶叶盈利的土地,但我拿不出证据,他们掩藏得极好,茶园上报的人口也只有百人不到。”
百人管八十亩,若秦家瞒报土地,又从哪来多余的人手去管瞒报的地?春茶茶季只有一个月,人手不够,来不及采收就都白瞎了。
“…八十亩?”青娥蹙眉看向冯俊成,“秦家怎可能只有八十亩茶园?”
正要应和,冯俊成发觉她那语气绝不止是错愕,青娥皱起个脸,抓上他胳膊,“秦家不可能只有八十亩茶园。”
“…怎么?”
“你之前怎么就不问问我!”青娥又喜又恼,喜自己能帮上他,恼自己先头没能替他排忧,“你当我是怎么认得秦孝麟的?就是初春秦家采收春茶,秦家家奴忙不过来,从徐广德手上借人,一天三钱,我在茶庄两年,每年都去!”
他自家家奴只够管八十亩,可若是与人同流合污,莫说钱是浮财可以流动,就是手底下的农户也可以互通。
轿厢里倏地鸦雀无声,除却摇摇晃晃打瞌睡的茹茹,其余二人都显得有些急赤白脸。
青娥眼巴巴瞧着冯俊成,“秦家瞒报土地避税,犯了大罪,对不对?”她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颤,“秦家那知府二叔定然知情!他官商勾结!他包庇自家亲戚!你能治秦家的罪……少爷,你能治秦家的罪……”
往日的委屈又涌上心头,青娥怎么可能忘得了秦孝麟对她做的事。
她恨不能生拆了秦孝麟的骨头,拿他血肉喂狗!可她没有能力,只好藏在心里……
冯俊成回握住了青娥冰凉的手。
马车骤停,谈话也戛然而止。可这下谁还有心思看戏,水袖辗转腾挪利落划开钱塘的天,只有茹茹记得拍掌叫好。
回去后,得青娥证言,冯俊成重新以徐广德为突破口,派人着手调查。
也因此,回江宁前他几乎再没有得空带她娘俩出去看戏,青娥全不在乎,哪怕她万分担忧江宁不似钱塘慈悲,不会再给她这样的机会,但她一样也想看到秦家伏法,想看到冯俊成亲手将秦孝麟送入大牢。
七月底,衙门事了,总算盘算着去往江宁,青娥先和冯俊成商量着给赵琪找个去处,她说他现今离不开人照顾,最好能跟着一同前往,等他丢了拐杖,便与他在江宁话别。
冯俊成没有异议,毕竟青娥离了冯府,赵琪也没有理由逗留,放任他独身在钱塘的确危险,他又刚好对江宁熟悉,把他带来江宁托朋友安置,也算了却青娥一桩心事。
于是整装待发辞别钱塘,踏上茹茹的认亲之行。
传闻在钱塘沸沸扬扬, 却也未能传出杭州。
江宁与钱塘通信也未敢多言,说得多了像是窥探人家家事,但又怕回头遭人埋怨, 就在信纸上隐晦提及, 说冯俊成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
“不是一个人回来?”董夫人抖抖信纸不大明白, 只当是钱塘有客要来,吃过鲜果擦擦嘴角, 抬手招来岫云, “快去将少爷屋里收拾整理一番,梅雨季刚过,别有霉味, 叫底下人手脚麻利些, 没准明日人就到了。”
岫云多少惊喜, “太太, 可是少爷钱塘事务都忙完了, 要回来探亲少住?”
董夫人颔首,叹气揉手, 翡翠戒指相触作响, “他先头回来一趟将老爷气得不轻,这次可要好好劝劝他。就怕他而今翅膀硬了, 连我的话也不听。”
岫云迟疑问:“可柳家小姐去了一趟钱塘,回来不也哭哭啼啼说不嫁了?柳家人也好一阵没来走动了。”
“你懂什么?真答应了就不是这口风了,柳家那边没动静,是还在等我们回音。我儿俊成多好的女婿, 柳家肯放?何况他要不娶柳家的, 还能娶谁?说拒就拒,老爷面子又往哪搁?”
说到这儿, 董夫人又叹口气,“其实我倒不介意他在顺天府娶个官小姐,可也从没听说顺天府有哪个大官儿要给他做媒。”
她为娘的当然盼着儿子好,和冯老爷对待子女婚事的期许不同,那女子只要是个清白人家的,她就没有异议。
董夫人摇摇头,这些话叫老爷听见定要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见岫云要走,她又将人叫住。
“先回来,我还有话和你说。”
这几年岫云跟在董夫人身边,也将她伺候得可心,董夫人拍拍她手背,“你这丫头么,我是知道的。说是少爷走了就伴着我到老,可上回俊成一来,你在我这院里就待不住了,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岫云磕磕巴巴道:“没有,太太,我不敢有那样的心思。”
董夫人对她这反应满意,欣慰道:“你不敢有,可我身边也不缺人,你本就是他院里的,等俊成完婚,你就到他房里伺候去吧,随他到顺天府去,也叫他身边有个我信赖的。”
岫云“腾”的红了脸,下巴点着脯子,嗫嚅着道了一声“多谢太太成全”。
说起柳家对这桩婚事的看法,的确和董夫人想得一样,放眼江宁肯来提亲的人家,再没有一个家室、身份比冯俊成更出挑。
柳若嵋坐在凳上,以帕障面,这几日哭的次数多了,此刻已落不下什么泪来,“爹,我说过我不想嫁了,我宁肯出家当个姑子,也不要嫁人。人家不想娶,我也不要上赶着惹人嫌。”
“你再说这傻话!”
柳老爷提气绕过桌案,来在柳若嵋身前,“你出家做个姑子,便宜了别家的小姐!谁说你是上赶着了?眼下是冯家不松口,我们不做声便是。”
柳若嵋固然想嫁,可也不愿意家里拿她的婚事钻营,因此眼中有泪,“爹…我猜想他在顺天府有了心仪的小姐,人家定然样样比我好。”
“什么心仪不心仪。”
柳老爷也说乏了,摆手道:“出去吧,婚事我会给你做主。”他背手转过身去,叹了声,“你要真不想嫁他,何必打从钱塘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哭得眼睛都肿了。”
钱塘的信和马车是前后脚到的,董夫人读完信第二日,冯俊成从钱塘来的车架就到了,大清早府里半梦半醒,丫鬟小厮将廊下的花花草草搬到前院,晒上午温和的日头,等下晌就又要搬回去。
江宁冯府不比钱塘冯府大,但房屋制式却要精致讲究得多。
马车在角门停靠,门房的哥儿大老远瞧见车来,老早一溜烟跑去上禀,这会儿府里除却冯老爷,都在往角门这儿赶。
老夫人拄着拐棍一面走一面问,“你可问了那哥儿,都去请老爷没有?”
逢秋面露难色,“问了,特意问的,说老爷怄气,不肯出来。”
老夫人也气得摇摇头,“有什么话父子两个不能坐下好好说,俊成也二十有四了,哪有还将他当个孩子管教的。要我说,俊成只是脾性怪了些,可有的人就是奇士,就是那超世之才,你只说,放眼江宁谁家还出过俊成一般有出息的后生?”
逢秋颔首,“老祖宗说的是,我和望春也时常讲起,少爷自小待我们这些奴婢都是极好的,体恤下人,可不就是当官的料子?没准他勤于公务没功夫想成家的事,又担心耽误柳家小姐。”
望春在旁道:“哎唷,这细说来,别是当中有什么误会,其实两个人都在替对方着想呢!”
老夫人叫望春哄高兴了,一下没了担忧,在两个婢子搀扶下赶到角门。
笑意倏地凝结在了老人家从来善气迎人的脸上,董夫人和白姨娘早都到了,也踟蹰不前,就好像门口站着的不是自己家人,而是不知打哪来的陌生人。
“这…”还是望春先开口,她第一个认出了门外青娥。
逢秋举目与青娥打上照面,见她朝自己笑,先愣了愣,而后也吓了一跳。
“俊成。”董夫人两步上前,伸出手去想碰碰儿子臂膀,眼睛又觑着青娥,缩手缩脚。
“娘,老祖宗,姨娘。”冯俊成挨个见礼,青娥也跟着欠身颔首,他道:“娘,这是青娥,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她。”
“青娥…还真是你…”望春嘴皮子一秃噜,惹得董夫人扭脸看她,“望春,你认得她?”
望春瞧着青娥,迟疑道:“太太,青娥几年前在咱们府西角门开酒铺,您忘了吗?当年她还因为姑爷的事,被请到祠堂来。”
董夫人扬声问:“谁?”
她这是记起来了,可这答案叫她错愕,才有如此反应。
相较董氏,老夫人则显得更为镇定,认出了青娥不说,眼睛也早就落在了茹茹的身上,这小姑娘叫老夫人在意,因为她那眉眼简直跟冯俊成小时候如出一辙。
许多人小时候的模样往往和长大了没什么关系,因此冯俊成都未必知道茹茹和他有多像,他们小时候的眼珠子都跟黑葡萄似的,又圆又亮。
还有那额头,与其说额头,不如说发际,他们两个发际也出奇相像,简直是按着两颗脑袋拓出来的一样。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间的暗流涌动,茹茹和益哥儿悄悄观察彼此,歪着小脑袋,好奇对方身份。
冯俊成不打算让青娥与他一起面对冯家长辈质问,“娘,先进门说吧,小孩子赶了一夜路没睡好,先让青娥带着孩子下去歇歇。”不等答覆,当即与王斑道:“先带她们去房里安置。”
“嗳…”董夫人还要留人,被冯俊成唤住,“娘,您有什么要问的,先问我吧。”
青娥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欠了欠身,牵着茹茹随王斑离开。
本以为她会叫他家里人吓得冒汗,可真置身其中,又出奇地平静,就好像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青娥脚步沉沉来到凤来阁,当初她也来过这里,但只到过院外,不曾进门,初次踏过那扇黑油桐木门,只觉别有洞天。山石小筑仙山楼阁意趣高雅,院子里通着活水,汩汩潺潺在夏日里分外清凉。
茹茹本来走得好好的,忽然站定,不敢往里走了。
青娥蹲身问她怎么了,她握着小手摇摇头,“青娥,我想回家…”
“这儿不好吗?”
茹茹小脸十分畏惧,但还是愿意说实话,“好。”
青娥笑了,“好还想回家?你怎么就不想从此只住这样的大宅子,当个大小姐了?”
“好…但不是我家。”茹茹伸手牢牢抓紧青娥的衣角,“青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青娥脸色一变,“谁说的,不许你胡说。”
不等青娥蹲下身去与茹茹解释,院外就来了望春和逢秋。
青娥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晓得她们不可能撇下老夫人玩忽职守,之所以能追过来,定然是奉了老夫人的命。
青娥拉着茹茹起身,与她二人笑着打招呼,分外熟稔。
她们两个见了青娥也喜也惑,不晓得五年前酒铺为何一夜关停,后来还是租地的屋主在租约到期之后,将里头的酒一缸一缸全贱卖了。
“青娥,我当真以为这辈子咱们都不会见了。”逢秋上来握她的手,“你当年去了哪?为何不告而别?你家赵琪呢?他在何地?你怎会跟着我家少爷回来?”
望春瞧向茹茹,愕然问:“青娥,这是你和赵大哥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青娥轻轻摇了摇头,如实道:“我和琪哥其实是一对兄妹,从来也不是夫妻。但这说来话长,往后要有机会,我再给二位倒上好酒,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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