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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欺瞒(在酒)


正乜目听着飘飘渺渺的戏文,铺里进来一人。
青娥早就发觉此人在街上盘桓,不时朝她张望,她瞧见了也不当回事,开门做生意,总会遇上这种人。
那人身后跟着三两小厮,一身锦绣衣袍,此前没见过,应当也是今日还祝寿的冯府客人。
冯府的客人就是青娥的贵人,岂能怠慢。
青娥拾起酒勺,堆砌个笑,“官人买酒?”
那人颔首,端的是君子做派,开口却像含了一口香油,“我上大嫂这铺里,不为买酒,还能买些什么?”
买些什么?他要想说买.春,青娥定要啐他脸上,不,啐他都是奖赏。
青娥哂笑,“说的是,我这开的酒铺,自然只有酒卖。”
“那大嫂便说说有什么好酒卖我?”
“我这卖得好的是菊花、桂花、竹叶青,罗浮春、红曲也卖得好。”青娥口条利索,话音软软,听得那人是筋骨酥软,不饮自醉。
那人两只胳膊都撑到柜台上来,眼里只有这小妇人姣好的面庞,和巾帼下散落的丝丝碎发。
“可否让我尝尝大嫂的罗浮春?”
青娥道了声稍等,瞧不出半分不耐,笑话,青娥怎会因为他眼神露骨就感到不悦,哄他多在铺里花些银子才是正事。
那人眼光将她紧紧跟随,就为看她走起路来腰肢摆动。
青娥怎会不知,回首与他一笑,掀帘到后院去取酒,端了酒碗回来,递给那人,胳膊倚靠着台面,“还请官人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欢,你打半斤我还送一两哩。”
“喜欢。我就是喜欢罗浮春。”他仰脖子一饮而尽,拿手背抹抹嘴巴,偏首吩咐小厮,“付钱。”
青娥笑问:“官人要几两?”
那人没喝时便醉了,更别说美酒下肚,到了展示财力的时候,“来上二斤!”
青娥一缕烟尘似的,踅身躲过他搭上来的手,拿了酒勺给他灌酒,“好勒,十文钱,搁在台子上就是了。”
那人出了钱,声量都大些,“没问大嫂怎么称呼?”
青娥偏脸向他,“我叫青娥。”
那人痴笑,“大嫂几时搬来的这里?我去岁来此还不曾见你。”
“就上个月的事,官人是冯府的贵客?”
“是,我是他冯家的贵客,他冯家少爷见了我也要矮下三分。”
“失敬失敬,原来官人大有来头。”
青娥灌好酒将坛口封紧,提溜着小酒罐交与那人。他不接麻绳,反而握住青娥的手,青娥面不改色挣了一下,就听他嬉皮笑脸地调戏。
“大嫂后院还有什么好酒?可否带我领略一二?”
青娥嗤笑了声,“后院摆着我丈夫的臭鞋子两双,看天色他就要回来了,官人若是不想被冯府的人瞧见背上多出两个鞋印,还是别说这些叫人为难的话了。”
那人攥着青娥的手就是不放,千年的狐狸,也看破了青娥诱他花钱的把戏,“我瞧你卖酒时与我一唱一和,怎么现在又为难起来?”
青娥也不急,“冯府该开席了,官人再不回去,就不怕他们派人来找?”
“我怕他们?”
殊不知,出来寻人的冯府小厮在门口见到这般景象,早就小跑回去将事情上禀,因此话音才落,冯俊成便脚步匆匆带着王斑和另一锦衣小爷闯了进来。
入目便是青娥被紧握的两双手,冯俊成大为震惊,上前一把拉住那人小臂,“姐夫,我问了一圈,到处不见人,你竟在此处?”
合着这人这是冯府姑爷,青娥一怔,顺势抽身看戏。
冯俊成一来,那人便撒开了青娥的手,不过冯俊成却不打算将他放过,横眉冷对,大有要将这姐夫当场问罪的架势。
“俊成,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将我放开?”黄瑞祥也急了,他就是言语调戏了几句,小舅子何苦当着外人的面替他姐姐打抱不平,这让他把脸往哪搁。
冯俊成生得玉雕似的清秀,板起脸也有几分严厉,“你还有脸问我?你放心,这事我定会如实告诉二姐,再告诉父亲母亲,看看你这鸿胪寺卿家的好姑爷,是怎么照顾我姐姐的。”
“你便告诉他们又如何!”黄瑞祥拧胳膊从冯俊成手下挣开,兀自走了出去。
冯俊成厉声道:“你站住!”
青娥在边上随即苦着张脸道:“成小爷,快就这么算了吧,这街上人来人往,你大声宣扬出去,我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冯俊成一听果然软下态度,这姐夫他是知道的,色胆包天,被他二姐咬着牙骂过好几回,他一准是对青娥见色起意,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想想都来气,冯俊成稳住起伏的胸膛,澄明的眼睛有光芒晃动,正色道:“大嫂别怕,要有委屈我就在冯府恭候,只今日府上办事不好耽误,明日我再叫人携礼登门致歉。”
青娥抬眸向他,唇畔小小梨涡说起话时有时无,“成小爷说的哪里话,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却鲜少有人替我出头,您今日能帮我解围我就感激不尽了。”
“噢…”冯俊成不自觉便垂下眼,不与她对视,“赵大哥常常不在家里?怎好让你一个妇人家应付这些。”
青娥轻笑,不甚在意,“他也有自己的营生,成小爷有所不知,我们穷苦人家,妇人也是要干男人活的,否则没了男人不就什么都没了?”
说到这儿,青娥两手一摊,掌心果真有做惯粗活的薄茧,不似手背细嫩。
冯俊成就这么没出息地漏了一拍心跳,也不知怎么回事,偏对一双并非完美的手感到心慌意乱。
她那么轻易地说“没了男人”,是否说明她与赵琪并非琴瑟相好,只是凑在一起度日而已?赵琪好赌,再看她五指纤纤包覆薄茧,当真令人唏嘘。
青娥哪知道自己随口一言,能惹这多愁善感的少爷胡乱猜想,正欲送他离开,忽听门外传来赵琪喜气洋洋的动静。
“青娥,瞧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冯府办酒席,咱们也吃顿鱼!”
只见赵琪裤腿束在膝盖,两脚湿泞的走进来,手上提溜一尾活鱼,是回来路上下河摸的。
“成小爷?衡二爷?”赵琪第一下是懵的,而后干笑两声,将鱼丢在门边,上前拱手,“小的不知道您二位今日有空上门,有失远迎。”他看看青娥,虚心问:“是为着何事啊?”
青娥如实道:“噢,没什么,适才冯家姑爷在这儿买酒,成小爷和这位衡二爷是来寻人的。”
冯俊成撞见赵琪回来,没来由地皱了下眉,手也攥着,掩饰心虚,他板着脸与二人告辞,带着江之衡一前一后地离开。
青娥见他匆匆离去,还笑了笑,与赵琪道:“别说这成小爷还真是一表人才,人品、相貌、出身都无可挑剔,你说这样的人他还会有烦心事吗?”
赵琪站在门口,眼珠粘着冯俊成的背影,直到他拐进夹巷,这才大惊小怪地回进来,“到底怎么回事?他好端端怎么和衡二爷亲自出来寻人?”
“寻他姐夫。”青娥轻描淡写,擦抹着柜台,“他姐夫是个色鬼,我不过便宜他几句,他就想借买酒之名轻薄我,小少爷来得及时,省得我多费口舌。”
赵琪笑了笑,“是嘛,嘿,那可真是色中饿鬼,拜个寿都不能消停。我听闻冯家姑爷姓黄,住在应天府,家里老子是鸿胪寺卿,从小也是读过书的,怎么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青娥冷哼了声,见怪不怪,“那衡二爷又是什么人?”
“安护侯家的孙子,冯家小少爷的同窗。”
赵琪又嘟囔了会儿,往门口张望一眼,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勾起鱼鳃往后院去,“杀鱼去,要我看今天就早点关门,不差这会儿,哥哥给你炖鱼吃。”
赵琪的手艺比青娥强些,他虽赌,但人是勤快的,也从不亏待青娥。
鱼块被柴火和铁锅炖得浓油赤酱、软烂鲜香,一大勺盖到米饭上,香得要把屋顶掀开。
赵琪端着一大盆鱼快步走出来,烫得直吸气,“快尝尝,也不比他们冯府吃得差。”
青娥笑话他,摆上碗筷,打了酒在酒碗,“今晚菜好,你我都喝点。”
边吃边详细说起适才遭遇,赵琪挠了挠胳膊,抿着鱼刺,“我就知道,没有哪个男人会觉得你不漂亮,也没有哪个男人会自己嫌老婆少,这色鬼,娶了冯家二小姐都觉得不够。”
青娥不乐意了,拿筷子照赵琪的手背一打,“你也是?”
赵琪大义凛然,“我不是,我不一样。”他讨好地笑,“咱们早比亲人还亲了,哪是这么论的?”
青娥哼了声,戳戳米粒,也不想追根究底。
她忽然没什么胃口,将筷子插在饭碗里,竖起耳朵听,只听到夜阑人静窗纱静谧,“冯家是不是已经散席了?”
赵琪颔首,往嘴里扒饭,“也该散了。”
青娥淡淡道:“真够排场的,也不知要积几辈子的德才够投胎到冯家,我这辈子造孽,下辈子是没戏了,还得在这水沟泥坑里打转。”
赵琪悄悄斜睨她,忽然问:“青娥,你不觉得冯家少爷对你挺好的么?”
青娥不以为意,“人家教养好,对谁都好。”
“他替你出头啊。”
“那人是他姐夫,他生气当然是为着他姐姐,难不成还能是为了我吗?”
“好青娥。”赵琪终于按捺不住,搁下筷子坐到青娥身边去,“我瞧冯家少爷对你有意,咱们不宰一刀天理难容。”
闻言,青娥倏地起身,条凳一下失了重心,使得赵琪整个人都捧着饭碗摔了下去。
她冷眼瞧着他坐在地上吸气,其实她早就听到他算盘珠子响,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在江宁重新开始,过上安定日子。
青娥颦眉道:“当初说好定居江宁的。”
赵琪从地上爬起来,掸掸屁股上的灰尘,上前来揽着青娥劝说道:“咱们去浙江,一样有山有水。到浙江去才是真的没人认得,重新开始。”
青娥抱着胳膊没有做声,是想到了那块昂贵的平安扣。
赵琪晃晃她,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两头都割舍不下,既然那小少爷送上门来,咱们就干票大的再收手,谁会嫌银子多?”
二人都吃了些酒,赵琪更是微醺,见她用沉默表示答应,高兴地在她脸上香了又香,滚烫发红的手掌也往青娥腰身上去。
青娥重重拍开他的手,轻蔑地笑了笑,“怕我和有才有貌的少爷跑了,想撒泡尿占住地方?你休想。给你机会和我过日子你不过,要我真和他跑了,你也别回过头来怪我。”
赵琪也摸鼻子笑笑,撒开她坐回桌旁,拍拍身边空位叫她回去吃饭。
他不怕,他怕什么。
青娥也只是嘴硬,人家是万金之躯,即便看上她,看上的也只是皮相。趁机捞上一笔才是正经,若要和少爷动起真心,人财两空的只会是青娥自己。

“我便知道他是个人渣。”
冯知玉说这话时正坐在冯俊成的坐榻上,耐心撕着蜜橘上的橘络,“我一年多不曾与他同过房,两三个月没和他说过话了,若不是这次回来给老祖宗祝寿,我还不一定搭理他。”
冯俊成大惊,坐到冯知玉身侧去,“这是何意?你同他分房睡了?黄家没有二话?”
“大惊小怪,都有段日子了。”
冯知玉分他半个蜜橘,望向他修剪得干净整洁的五指,微微笑着,“公爹也清楚他的德行,对我算是百依百顺,就是他娘将这儿子溺爱,害我接手这么个男人,儿子没生呢,便像是当娘了。他要在外边鬼混我就随他去,横竖我在黄家好吃好住,将来还要掌他的家。”
他叹口气道:“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忧心。”
她又笑道:“就不必告诉爹娘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到底庶出,爹娘待我好我不能不知感恩,嫁出去过得好坏都是我自己的,说给家里听又有什么用呢。实话告诉你,我巴不得黄瑞祥在外边染病死了才好,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他同房?”
冯知玉说出这话,惹冯俊成看向屋外,只有花影摇曳,万幸没人听去。
冯知玉好笑,给二人都续上些茶水,“一年不见你怎的老成许多,冯举人这是要把自己读成老夫子了?你与其心疼我,不如将来好好待若嵋。”
提及柳若嵋,冯俊成忽然没声了,冯知玉垫上一句,“不过你一不狎妓二不嗜赌,本就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夫婿了。”
冯俊成道:“我那同窗江之衡,便是个如我一般的人。”
“他?”冯知玉可晓得他,“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会不知道他的德行?举止浮浪轻佻,哪有你半分稳妥?”
冯俊成笑了笑没接这话茬,瞧着有些心事,拿起茶杯啜饮一口,似乎从一个可怜女人的不幸里,看到另一个女人。
才提到柳若嵋,外间便来了丫鬟通传,说柳小姐给老夫人贺过寿,听说二姐姐也在凤来阁,正往这儿来呢。
冯知玉垂下眼帘饮了口茶,转而笑道:“我便知道她会来,不如我这就走了,留你们两个说会儿话?也好一解你们这对未婚夫妻的相思之苦。”
“二姐!”冯俊成果真一惊,好言将冯知玉挽留下来,“你明知道我最怕见她。”
冯知玉捉弄得逞,捉帕掩唇轻笑。
门外来了人,只见厚重的雕花门外款行来一位十四五岁模样的闺秀,身边还跟着一众丫鬟婆子,这就是冯俊成未来八九不离十的未婚妻子,也是应天府府尹的外甥女柳若嵋。
冯俊成每次见到这个小了自己五岁的小姑娘,都觉得头疼,只想避开。
不过婚约是定死的,他晓得自己早晚有一日要娶她,即便不是她,也有另一位小姐来相配。他没有抗拒,只有接受,毕竟婚姻大事不容轻视,更不容他自己做主。
巴掌大的镂花绣鞋缓缓踱进门内,柳若嵋今日身穿一袭惹人注目的鹅黄色袄裙,肩上搭着一条水蓝的彩线云肩,走进屋里,一红一黄,倒是和今日的冯俊成穿得格外登对。
“请哥哥的安,请二姐姐的安。”
“妹妹请起。”
冯俊成站起身,轻搀柳若嵋,发觉她比上回见面长高了许多,不过他是不希望她有任何变化的,她的变化就像那日渐逼近的婚期,每靠近一点,便叫他感到喘不上气。
“嗳唷,瞧你们,一见面倒像是昨天才见过,半点不生疏。”
“二姐快别说了。”
冯知玉怎会看不出冯俊成正焦头烂额,可她就乐得在言语上捉弄他,三人落座又揶揄了好些,说得柳若嵋先不好意思了。
“哥哥。”她从婆子手中接过一只香囊,将穗子摊开掌中,仰头微笑着对冯俊成道:“听闻你近来已在准备明年的春闱会试,我帮不上什么,就上庙里给你求了一张签,缝在这只香包里,里面还有薄荷和藿香,你学的疲了乏了就闻一闻。”
香包精致小巧,冯俊成扯起唇角,双手接过,“多谢妹妹一片美意,我定考取个功名,不负你们众望。”
“哥哥打小聪慧,是乡试第一,自然不在话下。”
论场面话,就没人说得过冯俊成,“我瞧妹妹也是蕙质兰心。”
冯知玉大约是见他们无话可说了,起身圆场,“这香囊可是若嵋亲手绣的?真好看,你自小就极擅女红针黹,连我都自愧不如,将来要有机会,还指望你多教教我呢。”
这说的是什么机会,不必讲明也足以叫屋里的两人闹个大红脸,不过冯俊成不是因为羞赧,而是因为困窘。
其实他从来不觉得柳若嵋有多喜欢自己,她是深闺小姐,接触过的男人一只手数得过来,打小学的便是那套夫为妻纲的论调,要她对未婚丈夫一往情深再轻易不过。
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1,情爱二字,世人生来便各有解法,自己为何只能为了婚姻爱一个人,却不能因为爱一个人而和她缔结婚姻。
冯俊成不喜欢被人安排,说他是读书读傻了也罢,他本就不指望还有别人懂他。
大约是这几日的烦心事都堆积到了一起,没过几日,后脑反骨作祟,冯俊成称病卧床休养,实则偷偷出府,与江之衡到赌坊找点刺激。
其实赌钱于冯俊成而言并无吸引,那种对他人而言一念极乐一念地狱的快感,他看不到乐趣,只觉得乐极生悲。
冯俊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上这儿来,许是因为这里足够喧闹嘈杂,可以看到各型各色的人,比书院千篇一律的儒生们有趣。
他眼光四下留意,寻找一人。
管事从暗处走出来,堆笑迎二位少爷到楼上雅间,“怎的没听张公子说起您二位今日也会大驾光临,他说了我也好提前张罗,这下要有怠慢,还请您二位海涵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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