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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欺瞒(在酒)


她拿了几枚铜钱给王斑,请他代为跑腿,自己到厨房洗菜择菜的忙活。
青娥忙中有序,眼睛时刻悄悄将院中静候的主仆二人觑着,而后又将烧好了的菜径摆上厨房小桌,好让冯俊成与她单独在这逼仄的空间独处。
“我手艺还成,少爷,快尝尝。”她给冯俊成递去筷子,又给他倒酒,梨涡泛着一泓清甜的笑意,还未饮下便叫人醉了。
冯俊成遣了王斑在前边的铺子候着,自己在厨房吱呀作响的杌子上落座。炖的半只鸭软烂脱骨,青娥拣大块的肉挟到冯俊成碗里,叫他不必客气。
“东西粗陋了些,少爷千万不要嫌弃。”
“不,不嫌弃。”冯俊成坐得格外端正挺拔,看看门外天色,“要不还是等一等赵大哥?”
“不等他。”青娥斩钉截铁,银牙咬碎,“我招待我的贵客,他今天就是死外边了也和我没有关系。”
冯俊成不再坚持,尝一块鸭肉夸得不遗余力。青娥果真笑起来,叫他喜欢就多吃点,自己也动起箸儿,大大方方挟菜来尝。
她娇艳的唇瓣抿上筷头,笑了笑,“烧的时候没尝,还好咸淡合适。”
又招呼了几句,见冯俊成只点头,不大接茬,想起他们大户人家规矩多,食不言寝不语,亦不多说话了,只眼珠滴溜溜转,她心下一喜,不服输似的用吃过的箸儿挟起一筷子素什锦,搁到冯俊成的碗里。
“少爷,尝尝这个,也好吃。”
冯俊成端碗的手一缩,被烫到似的,青娥瞧着好笑,他那手,若与她对掌,要长出一截子去,又修长又有力气,反而畏畏缩缩,那么怕她。
不就是她吃过的筷子,那要是真吃上她嘴巴,他还不昏过去了?
门外天色渐暗,飘过一片乌云,淅沥沥下起小雨,宛如一面将小院与世隔绝的珠帘,耳朵里也只剩下雨声和碗筷间的轻轻敲击,清脆悦耳的烟火气。
青娥眺望一眼,“又下雨了。”
冯俊成应和,“今年雨水多。”
话音才落,但见青娥忽然放下碗筷,声调娇柔掩面啜泣,惊得冯俊成赶忙掏出绢子递给她,“大嫂为何突然落泪?”
青娥缓慢抬眼,泪珠晶莹饱满,掩饰眼下精明算计,抽噎一声,算是大幕拉开的那声锣响,就要将少不经事的小少爷玩弄股掌之中。

“少爷不必管我……”青娥接过绢子轻拭泪痕,“小事而已。”
“若为区区小事,大嫂何故哭得如此伤心?”
“我也不知为何突然感到难过。说来怕是不信,我和琪哥有阵子没同桌吃过饭了,他哪需要我,有一张赌台便够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
“我有时悔不当初,也只能劝自己看开些。”
“赵大哥人品不坏。”
“是不坏,若他当真样样不行,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青娥抹眼泪与他娓娓道来,“我和琪哥从小跟着同个师傅,那时我们相依为命,从没想过离开他们,后来师傅走了,我们就拜了堂一起生活,没人逼我,也没人给我别条路可走。”
冯俊成若有所思拾起箸儿,一口气、一句话堵在胸前,却只埋头挟起几粒米饭塞进嘴里。
青娥继续道:“婚姻之事放别人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没得挑拣,我能嫁琪哥这样知根知底的,即便没有男女之情,也是万幸。可他偏要去赌,偏要招惹那些流氓来我这里生事……也不是第一回 了,要不哪能搬来江宁……”
女人还在抽噎,雨下得大起来,一阵风极有眼力劲的吊住了门,猛然将厨房的门板撞上。
屋子里的油灯倏忽熄灭,青娥轻声惊叫过后,屋中刹那寂静,二人睁大了眼,泪濛濛、明晃晃,相视无声。
青娥哭过的眼睛像两颗宝石珠子,晶莹易碎,熠熠生辉。
“少爷……”
屋外风急雨骤,摧折着本就将断未断的枯枝,冯俊成心底也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开去。
青娥眼底划过一丝狡猾调皮的光亮,颤声道:“屋子好黑,我害怕。”
冯俊成“腾”地站起来,“大嫂别怕。”
青娥瑟缩在黑暗中,身边掠过人影,是冯俊成起身去寻火镰,青娥猛地将他袍角攥在手心,顺着一路抓上去,两手惊慌握着他衣带,晃得他腰间环佩叮铃作响。
冯俊成觉得自己的心也悬在了细绳上,心跳声凌乱地呼应着晃荡的坠饰。
她起身紧贴住他年轻宽阔的胸膛,胳膊似两尾灵巧的游蛇,穿过他两臂,紧紧箍着他两扇傲骨嶙嶙的肩胛,就那么抱着,良久良久。
冯俊成手持火镰,两臂僵持着,目视前方,半晌没能将火镰打响。他已无暇分心,所有坚定的念都强压着陌生的感受,屋里没有明火,却烧得人口干舌燥。
“大嫂……”
“你明白我的苦,是不是?”
“嗯…”冯俊成沉沉叹出一声喉音。
王斑听见那风吹门板动静,思量再三,穿过小院来到门外,轻声询问:“少爷?怎么了?”
起初屋里黑洞洞的,他透过门缝看见屋里的灯火又亮起来,过了会儿,冯俊成拉开门,面色如常侧身走出来,“没什么,风吊住了门,我吃好了,打上伞咱们回吧。”
王斑下意识看向门内,青娥就在杌子上坐着,见他看过来,眼波横扫,自有淡淡风情。
他暗道这妇人的确貌美,像极了狐妖幻化的美女,莫说自家少爷,就是换个神仙天王坐她跟前也要动动凡心。
冯俊成走到屋外,在雨中挺拔如松,回首对她道:“大嫂不必远送,外头风大,仔细身体。”
青娥将他唤住,不慌不忙点了灯笼,上前来到他的伞下,将灯笼交到他手里,抬眼微笑,“雨天路滑,少爷慢些走。”
突如其来的一场甘霖,滋长着变化悄然发生。
当晚,青娥坐在铺里看赵琪收拾了一晚上,这请人砸酒铺的馊主意是他想的,烂摊子自然也要他来收。不错,这是个局。
这当然是个局,赵琪借望春她们来酒铺的功夫,摸清了冯俊成上冯老夫人院里请安的规律,于是趁这时候布置了这一场局,试探冯俊成究竟为何多日不曾派人踏足酒铺。
他能亲自驾临实属意外之喜。
“这回小少爷还顽抗么?”赵琪擦着地,抬头朝青娥笑笑,“好青娥,你就告诉我,时机差不多了咱们就赶紧收网,别拖着了。”
青娥听到这儿来气,拧过身去,“是我拖着?你自己异想天开要骗他,却不知他有多难上当,我今日算是与他把窗户纸点破了,他要是觉得我贪得无厌痴心妄想,就此再不来往了,我也不管。”
赵琪哪会不知她说的是气话,她不会干没有把握的事,“怎么是你痴心妄想?分明是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我们青娥是哪位神仙妃子转世。”
青娥果真笑了,“哪位?”
“月宫上的嫦娥!”
“哼,他是癞蛤蟆,那你是什么?你岂不是癞蛤蟆都不如了。”
“我是砍桂树的吴刚!嘿嘿,青娥,辛苦你了,事成之后哥哥定然不会亏待你。”
青娥无暇理会,起身进屋,“不和你说了,烦人。”
这边进行得春风得意如火如荼,那边柳若嵋也为着待嫁每天掰手指头,她今日随母亲坐在马车里去往应天府看望舅舅,出来后直奔着冯知玉所在的黄府便去了。
想着他们姐弟自老夫人寿辰之后便没有见过,或许自己可以从冯知玉那儿帮忙带点话给冯俊成。
黄家门房得知是江宁来的柳家人,当即回禀了冯知玉,领了人穿廊过巷到少爷和少奶奶的院里。柳若嵋见黄瑞祥不在家中,反而更加自在,和冯知玉坐在一块儿细细说话。
二人也是难得相见,冯知玉对这个未来弟妹从来和善,也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特意让丫鬟出门去买了些可有可无的小物什,托柳若嵋给冯俊成带去。
柳若嵋含笑道:“将来等俊成哥哥考上功名,没准他也要到应天府来呢。”
冯知玉喜上眉梢地将眼珠转向她,“怎么?他搬来,你就不搬来了?他哪里敢将你忘在江宁。”
“就别打趣我了。”柳若嵋嗫嚅着在坐榻上往边上蹭,“八字还没一撇,虽然两家口头上说得像一回事,可生辰八字确是还没有换过,那要拿出来一对,瞧着不合适,岂不白费功夫?”
冯知玉见女孩儿眼神暗淡下来,宽慰道:“你真当没换过?你娘和我家大夫人私底下肯定是互相都看过的,她们最喜欢张罗这些,至于为什么还没搬到台面上来,去问你俊成哥哥么,他就喜欢唱反调,别人成家立业,他偏要先立业再成家,可你看中不也就是他这一点?左右他都在你手掌心里,飞不出你的五指山了!”
“姐姐!休要再故意臊我了。”柳若嵋彻底蒙上赧色,再也不敢将话茬子往婚事引,只捡些无足轻重的话来说。
其实她担心也是有原因的,自己亲事像是定了冯俊成,可从未张扬出去,这段日子也有别家登门提亲,爹娘态度叫她捉摸不透,总感觉他们是在等冯俊成明年春闱,看他能否登科入仕,考取功名。
二人正说着,郑夫人带大儿媳也来见过柳若嵋,她们此前都只相互听说过,只晓得柳若嵋是应天府尹的外甥女,与冯俊成谈婚论嫁。
其实冯家老爷虽然官居五品,但真要论起来,那江宁织造郎中就是户部派驻江宁的官员,贵为皇商,每年薪俸便有万两白银,与亲王年俸无异。
纵然郑夫人不满意冯知玉,但看在她娘家的面子上,也不好与她真的相处不来。
见面了总是要夸,大儿媳瞧着柳若嵋帕上绣样喜欢,随口夸了一句,却得知那是柳若嵋亲手绣的,于是打从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柳小姐。
郑夫人夸起合心意的小姐从来不遗余力,“柳小姐心灵手巧,这小兔子绣得活灵活现,前掌搭在地上,后脚又高翘着,真像要蹦出来了似的。”
柳若嵋脸都红透,“只是随便绣的,我瞧着没那么好。”
郑夫人笑盈盈的,“我瞧着却哪里都好,只可惜呀,我没有第三个儿子要娶亲,否则绝不能就这么便宜成小爷了!”
冯知玉识趣地没有应声。这是在影射她呢,她不爱女红爱读书,落在这个婆母眼里,就是要翻了天,要骑到丈夫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几人顺着话头聊起女红针黹,冯知玉在旁作陪,招呼丫鬟端茶递水,鲜少搭茬。
第二日,柳若嵋便带着冯知玉请托她带回来的土产和小玩意,拜访了冯府。
冯俊成正在凤来阁读书,读着读着便有一双无形的手攀上他肩胛,他蹙眉闭目,正大口灌凉水喝,便听闻柳若嵋来了,现在就在母亲董氏屋里说话。
也不知是因为凉水还是访客,叫他有些头疼,但母亲那儿的丫鬟来请,也只得收拾停当,去往董氏那里问安。
到的时候董氏正请柳若嵋品尝今早炖的雪梨盅,汤匙叮叮咚咚,伴着女人亲昵的说话调笑。不知怎的,冯俊成便忽然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傍晚,于是再也不能收复心神,心不在焉地步入正厅。
“娘,柳妹妹。”他有些郁郁不乐似的,在下首默然落座。
董氏眼梢一挑,观察起这两个孩子,“怎么了这是?成日魂不守舍的,要是写文章写得累了,便带若嵋到院里走走,亦或是约上哪天到山上去,陪我到庙里一道散散心。”
“娘,您和妹妹约着去吧,等我明年会试结束,我再陪您到山上拜佛还愿。”
听他搬出会试,董氏也只得顺着道:“也好,你们两个一个陪我请愿,一个陪我还愿,也算有始有终有头有尾。”
白姨娘此时姗姗来迟,一袭丁香紫的绉纱衫裙,清淡素净,一看便是来陪衬的,绝不喧宾夺主。
冯俊成见了她点一点头,她也微微笑着回礼。
董氏招呼她道:“你来,知玉托若嵋也给你带了东西,我瞧着有一件香炉,其余都是些彩线银丝,平日就用得着。”
白姨娘谢过柳若嵋,夸赞了她几句,叫身边婆子拿出几味香料赠她。
而后对冯俊成道:“俊成,姨娘也给你新纳了双鞋,我想着许久不曾给你做过鞋,之前的鞋样子定然小了,你得空不妨来我那试试,要是合脚,我就要收针了。”
“谢谢姨娘,赶明儿我就上您院里去。”冯俊成又朝董氏道:“娘,我和洪文的一位朋友马上就要走任凤阳,我们约好给他送行,这就要走了。”
“书院的朋友?”
“是,与我们关系不错。”
“那便早去早回,顺道送了你若嵋妹妹。”
冯俊成颔首答应,领了人出去,信口问起些不痛不痒的问题,省得二人尴尬。待将人送上马车,这才彻底松下肩胛,叫来门房套车,往秦淮去。

第10章
秦淮河畔,江之衡和那位友人已经到了,只不过其余还有三位,分别是那县令之子,还有他的三个狐朋狗友。
门拉开,里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全然不是董夫人想像中的高山流水赠别知音的景象。
江之衡见冯俊成姗姗来迟,要罚他酒,冯俊成落了座,“洪文,不是我有心迟到,是柳家小姐昨日人在应天府黄家,替我二姐给我带了些玩意来,临时登门,我脱不开身。”
县令之子笑得开怀,“那也得喝,谁叫你惹我们嫉妒,非但是我们之中学问最好的,还有个崇拜你的小妹妹,说说吧,何时请我们几个喝你和柳家小姐的喜酒?”
冯俊成笑了笑饮下杯中酒,之后将话头往别人身上引,松口气地朝江之衡看去,江之衡取乐一笑,提起酒盏,揽着身畔花娘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几人都有些醉了,特别是那县令之子,喝多了酒便管不住嘴,畅快的饮下花娘送上的一杯杯酒,左拥右抱倏地想起什么,凑上去对冯俊成道:“赵琪家的娘们颜色极好,你可晓得?”
冯俊成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他家的酒铺就开在我家角门巷口,赵大嫂我自是见过的。”
“赵琪这小子艳福不浅,我昨日见那娘们上赌坊给他送钱,那身段模样可真叫绝了。”县令之子左右瞧瞧身边两个花娘,“你们两个加起来也没有她半分韵味。”
小花娘故作娇嗔,推搡着他,“坏人,吃着我们姐俩的酒,念着别人老婆的好。”
大约是看出了冯俊成脸色不妙,江之衡举杯打哈哈,玩笑道:“我也见过那赵大嫂,模样是好,可到底是有夫之妇,切记切记,只可远观呐!”
县令之子前仰后合地笑了,“是是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江之衡睐眼将冯俊成轻扫,他鲜少生气,但眼下显然不大愉快,待散局之后,与他沿河顺路往家走,试探道:“时谦,你从来聪明,可别一时糊涂,做下错事。”
冯俊成原本出神,此时侧目看向江之衡,“此话怎讲?”
江之衡道:“我看你像对赵琪的妻子有几分关心,那日你二姐夫寻她麻烦,我便觉得你何至于当着外人的面与他争执,今次发觉你只怕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冯俊成对他并不隐瞒,捎带酒气道:“是不该动,事已至此,我与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且慢!”江之衡大惊,“什么叫你与她?那赵家大嫂也对你有所好感不成?”
冯俊成微醺整个人都是红的,有些羞赧,却并不避而不答,“应当是的,她与我抱怨过赵琪,我想她是盼着离开的,只缺个人帮她。”
江之衡长吁短叹一阵,到底是风月老手,与他道:“你可想清楚了?她丈夫是混江湖的,浑身上下没有可取之处,只有一条烂命,任何人拿他无计可施,他要报复你,却只需要败坏你的名声。”
话毕,江之衡想起冯俊成的那个爹,连连摆手,“我看你还是趁早断了念!你前途无量将来定能入朝为官,不论你能使什么手段收她做外室、妾室,她也曾是有夫之妇,以你爹的脾气,不追到天涯海角把你打个半死,都是我说得轻了!”
冯俊成真喝多了,沉默片刻后,脑海里浮现她的小小梨涡。他一双眼在灯火烂漫的秦淮河畔显得异常明亮,缓缓道:“我喜欢她,洪文,我是真的喜欢她。”
江之衡愕然怔神,振袖独自走远,走几步又折回来,指着他道:“你且看吧!冯时谦,你就要大难临头了!”
他与冯俊成近十年的交情,何时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这可怜的友人,此前只是反叛那按部就班的生活,从未耽于风月自甘堕落,可自从那个名叫青娥的貌美女人出现,他便陷入了一场孤独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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