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麟感到尿裤子般腿弯一片湿濡,垂首只见鲜血将他□□从暗黄染做深棕,他屏住气,退进门内,对手下人发号施令。
“给我打,往死了打!”
翌日,青娥又去冯俊成院里读那本《陶庵梦忆》。
挺有意思的,讲的都不是大道理,而是富家子吃喝玩乐斗鸡养鸟那点事。
其实她陪着冯俊成也不过一个时辰,他结束公务,她还看得意犹未尽,回去轻手轻脚不惊动茹茹,一沾上枕头就着了,半点不带含糊。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进门见冯俊成不理睬自己,就不打搅他,到书架边上看闲书去了,冯俊成反而抬眼看了看她,一下倒不知是谁在不理睬谁。
其实冯俊成早就忙完了,他不是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文书要留到晚上……
他在纸张上默写诗经,等她看完那本《陶庵梦忆》,该是会有一大堆识不得的生僻字要问他。他再等等。
门外传来王斑火急火燎拍打门板的动静,他闯进来,也顾不上会不会撞见看不得的景象,“爷,大事不好了,赵琪找秦孝麟寻仇,砍了秦孝麟一刀,现在人被送到县衙,快要死了。”
青娥合上书,怔怔瞧着王斑,“谁快死了?”她顿一顿,扯出个笑,“秦孝麟快死了?”
“不是,是赵…赵——”
不等王斑气喘吁吁地说完,她推开人跑了出去。
夜里风寒,削在青娥脸上像两把刮骨刀,她跑起来,满脑子浆糊,险些被门槛绊倒。
冯俊成追在后面拉了她一把,摸到她手腕冰凉。她浑身都是冷的,也不哭,像座石像,除了眨眼,不会做出反应。
冯俊成此刻心情复杂,赵琪竟不顾性命为她报仇,他轻声道:“他大概以为你在秦府,我代你去县衙,你还是留在这里,不要去了。”
这五年间青娥和赵琪固然生了嫌隙,可对青娥来说,赵琪是师兄,是亲兄弟,是被她辜负的未婚夫婿,她对赵琪有愧,正如赵琪也对她心存歉意,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弥补……
青娥抓紧了他袖子,“大人,琪哥不能死,他不能死,他死了我在这世上就只有茹茹一个亲人了。”
冯俊成艰涩颔首,将她留在院内,披上王斑送来的薄衣,疾步赶往县衙。
秦府内, 秦孝麟两手架上椅背,口咬纱布,面无血色仰脸靠坐。
大夫已将伤口处理过, 赵琪那一刀是冲着那儿去的, 扎进大腿根, 大夫说,连是连着, 就不知道等长好了, 还有没有用。
要只剩个花把式,不就和宫里的一样了……
“大夫是怎么说的?”秦家老爷太太得知秦孝麟让人伤到了那儿,哪坐得住, 平日再不待见这个儿子, 也心急如焚恨不能手刃仇人。
推门进去就见秦孝麟惨白一张脸坐在椅子上, 脚边是被鲜血染红的水盆, 大夫换下的纱棉散落一地, 格外触目惊心。
秦老爷踹进门内,火冒三丈也要被怔在原地, “到底是怎么才能弄成这样!”
任夫人进屋便问大夫还能不能治好, 大夫自然拣好听的说,可又不敢将话说死, 那样治不好可就要算到自己头上。
任夫人凛然看向秦孝麟,“那行凶者呢?”
秦孝麟缓缓抬高昏沉的脑袋,吐了口中纱棉,气若游丝道:“杀了。”
“杀了?”秦老爷倏忽皱眉, 而后闭了闭眼, “罢了,尸首现在何处?”
“县衙。”
秦老爷登时黑下脸, 怒火拍桌而起,“你将人打杀还敢送去县衙?真当我秦家在这钱塘一手障天了不成?”
“那人是李青娥的奸夫,我杀了他,不丢到县衙,她如何知道我动起真格的要叫她不能活着走出钱塘。”秦孝麟睁开眼,咬牙切齿,“爹,她眼下定然被冯俊成给藏起来了,这二人必有奸情,那姓冯的不是什么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要是敢将茶税查到咱们家头上,儿子定要让他身败名裂。”
“怎么又扯到了冯家?”任夫人脸色骤变,“往常你在外惹事我不管,可冯家,你断不能碰!”
秦孝麟吸气坐直了身体,“是郭镛和我说,冯俊成这几日在派人暗查茶税,四处走访。”
“当真?”
秦孝麟颔首,秦老爷抬了抬手,“这事你不用管,你二叔自会处理,好好养伤,再叫我晓得你在外惹祸,我定将你扒下层皮。什么李青娥李红娥,为着报复个女人,害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任夫人望着地上染血的纱棉,转脸叫下人拿赏银给大夫,叮嘱他千万将秦孝麟给医好,他虽然早有子嗣,可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不比叫他死了还难受?秦家面子也挂不住。
秦孝麟这下笃定江宁冯家和秦家有些私交,却又想不通那会是什么样的私交。
等冯俊成将赵琪从衙门带出来时,天已经亮了。
晨雾稀薄,他走在前边,身后跟着两个抬人的衙役。
赵琪躺在板子上,浑身上下都是青紫色的,肿得不辨人形。大夫说他肋骨、左腿、右臂都有不同程度断裂,活生生让人给打成这样,脸上连个人样都找不见了。
秦孝麟派人将他丢到衙门口,就没想过后果,他无所谓后果,目的就是挑衅。
赵琪挨打时辱骂秦孝麟,叫他知道了他是青娥的哥哥,茹茹的舅舅,于是越发下起狠手,不打算留活口。
冯俊成不知该如何向青娥交代,大夫说赵琪多半是活不成了,他只好说他有银子,要大夫拿好药材来留他的命,大夫却说,那不是钱的事,而是阎王要他三更走,谁也留他不到五更天。
他将人带回来,安置在青娥那间院里,叫钱塘家里的老夫人晓得,派了人请他过去,问他最近究竟是忙什么事呢,又往家里带了个生人。
冯俊成进厅里先见了个礼,一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夫人忧心忡忡上前来拉他近前,“俊成,我怎么听说你带了个死人回来?将我吓都吓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什么人啊?”
冯俊成沉默片刻道:“还是为着上回同一桩事。大伯母,那人还没死,伤得太重,不能丢在外边不管。”
刘夫人惊讶,“还是为着秦家的事?那人是让秦家打成这样的?因为李氏的案子?”上回冯俊成为青娥搬进来的事解释过,刘夫人其实是有些不情愿的,可碍着这冯家不是单单是大房的冯家,也是冯俊成的冯家,只得将人收留。
这回又来一个,还是个快死的,她说什么都不愿意了。
钱塘老夫人也跟着帮腔,“俊成啊,这没有断一桩案子放不下心就要将人家接回来的道理,照你这么下去,咱们家里还不早晚叫外人住满了?再者说了,秦家如此将人针对,你明面上还是不好和人家对着干。”
“老太太,我晓得您的顾虑,不过您放心,秦家在钱塘再横,也是他们儿子在外犯事,巴不得风波快些过去,不敢生冯家的事端。”
“说是这么说,可你瞧那秦家小儿子,眼里哪还有王法?你将这两人弄来,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老太太,案子虽不能重审,但秦家未必躲得过去。要没有这桩案子我还看不见秦家在钱塘只手遮天。如此势力,究竟是如何培.植起来的,背后又有何种交易,我都会调查清楚。这二人还只是一个开始。”
老太太一愣,“你还要往家带呢?”
冯俊成笑着打消她的顾虑,“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夫人紧跟着又问:“那个半死不活的和李氏是什么关系?”
冯俊成顿了顿,“兄妹。”
“天可怜见,怎么秦家小儿子还盯上那小寡妇一家了。”刘夫人压低声量,“她什么模样?是不是颇有些颜色?”
冯俊成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遮掩,以寻常口吻道:“她很好看。”
刘夫人听他说得直白,笑起来,而后一愣,发觉这不是能从冯俊成嘴里听到的话,但没往深处想,只道:“俊成,若嵋给你的信你看没有?要回信,我叫人往江宁跑一趟,正好也给你爹娘捎带点你的近况,他们可等着你回去哩。”
“我晓得,先看赵…先看此人熬不熬得过去。”
“那你去吧,要是人在咱们家没了,就叫账房给那李氏一些棺椁钱,好歹将人下葬。”
冯俊成应了下来,退出去听王斑说大夫刚走,给赵琪换了药,人还没醒过来。
青娥第一眼见到赵琪被打成这样,险些笑出来,真是和猪头没两样了。盯了他会儿才开始哭,无声把眼泪都流尽了,她不想让茹茹瞧见赵琪的模样,放下了床帐。
茹茹在边上探头探脑,有些无所适从,“青娥,这不是舅舅,舅舅不长这样。”
青娥朝她招招手,搂她在怀里,没有说话。
“青娥,这不是舅舅。”茹茹瞧着床帐,撇下嘴,眼泪断了线,将脸埋进青娥怀里,“骗人…这不是舅舅……”
青娥抬眼,瞧见冯俊成带着王斑从外边进来。
冯俊成跨步进屋,“他怎么样了?”
青娥摇摇头,没有出声。
冯俊成见她眼眶绯红,泪珠摇摇欲坠,心内不忍,沉声道:“大夫我找的是这一带医术最高明的,药材也紧着最好的,你就别担心了,担心也无济于事。”
“大老爷。”茹茹手脚并用从塌上爬下来,走到他脚边,湿乎乎的小手抓上他指尖,那是青娥的眼泪。
冯俊成蹲下身去迁就她的小个子。
“大老爷,救救舅舅……”
青娥将她制止,“茹茹。”
茹茹扒着冯俊成不撒手,眼泪不要钱地掉,“舅舅说,每个人只有一个爹,舅舅死了我就没有爹了。”
小孩子将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却不妨碍大人理解。青娥听罢显得有些不自然,可当着冯俊成的面,她又不能出言阻止,只好下榻来拉她。
“茹茹,不要乱说话。不要把死挂在嘴上。”
几句爹一喊,冯俊成沉默片刻站起身,“屋子里人太多气浊,不利于伤处愈合,我先走了,大夫每日辰时过来,要有急事,就到门房派人去请。”
青娥点点头,眼见他走出去了,她跟上,轻声在他身侧道:“这几日晚上我走不开,就不去了。”
冯俊成心中难免失落,步伐不见变缓,“无妨,我从没叫你去过。”
青娥止住脚步,目送他从夹巷走进仪门,旋即扭转过身去寻茹茹,茹茹正扒门往外望,被青娥揪住了后脖领子问话。
“谁和你说舅舅是你爹的?”
茹茹吞口唾沫,“是上回你和我说的,你说我想让他当我爹,就让他当我爹。”
青娥的确说过,一时无言以对,看向一动不动的帐子,又气又泪,别的也不多说了,左右她也想要冯俊成相信茹茹不是他的女儿。
“青娥,舅舅是我爹吧,都这么说的,除了舅舅还有谁能是我爹呢?”
“不许你再问我这个,有我不够吗?”
“别人都有……”
“我没有爹,我还没有娘,不也好好的?”
茹茹被凶地站在屋里直哭,青娥本来坐到了边上去,疲于应付,见她垂着小手吸鼻涕,掏了绢子出来走过去蹲身给她擤鼻涕。
“青娥…”抽噎两下,“我,我不想…”又抽噎两下,“我不想哭的。”
青娥被逗得笑了,“要哭就哭么,谁拦你了。”
茹茹大喘气两声,复述青娥说给她的睡前故事,“东海龙王不喜欢小孩子哭,小孩子哭了他就不让龙女到岸上去和韩湘子见面了。”
青娥心头酸涩,笑着擦她脸上泪花,“我乱说的你也信,睡前随口说的故事你记得那么清楚,叫你背首诗就磕磕绊绊背不出来。好了,你不是在这儿交朋友了?人家都一块玩呢,你带花将军也去么,饭前回来,身上别弄太脏。”
茹茹点点头,招呼上花将军跑出去玩了。青娥起身行至赵琪床边,收拾药碗。
一抬头,又瞧见被褥里面目全非的赵琪,她深吸气,忍着泪威胁,“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就恨你。你活过来我也不会谢你,你当你是谁?去招惹他做什么?本来我们相互亏欠,各过各的也就罢了,你擅作主张搭条命进去算什么?我不会谢你的…”
她昨晚上一夜没睡,这会儿总算累了,在里间炕上躺下,侧身睡了过去。
这一睡,错过饭点,茹茹在外头受欺负了她也不知道。
今日因着府里抬回了赵琪,仆役们都在谈论青娥屋里的事,外加她出入冯俊成院里,有意将黑锅丢给王斑,几个大人凑在一起说她闲话,就让孩子给听了去。
他们见到茹茹拿她取乐,说她娘不可能被冤枉,茹茹早都习惯别人说青娥坏话,也早都习惯别人欺负她没有爹,于是谨遵青娥教诲地扭头就走,却被拦住,围着她,绕着圈说青娥坏话。
茹茹捂住耳朵,蹲到地上去,他们还不罢休,拉开她胳膊要让她听到。茹茹忍无可忍,“腾”地站起来,小手乱挥施展法术,“都别再说了!我要把你们都变成猪!”
那帮皮孩子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相互调侃,“她说什么?”“她说她要把我们都变成猪。”
茹茹的法力失灵,转身撒开腿就跑,却被绊了一跤,摔在地上。花将军讲义气地朝皮孩子们奶吠。
“你们干什么呢?”
不远处有人厉声喝止,可惜听那人声音也不过是个岁数尚轻的小姑娘,是过路的几个丫鬟。那几个丫鬟当中有个伶俐的,转头跑去二房院里寻王斑。
“在府里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叫主人家看见定要扣你爹娘的月钱!”
好在丫鬟直击痛点,几个孩子纷纷想起爹娘为月钱头疼,乃至拿自己出气的场面,全都抱头鼠窜,只留下茹茹还在原地。
丫鬟上前拉起她,掸掸她膝头灰尘,“快回去吧,往后别和他们玩了。”
茹茹牵着花将军前爪道谢,转身萧瑟地走了,她受了欺负,不会马上回家,要先到别地方晾一晾眼泪,否则青娥会担心她在这里交不到朋友。
抽抽鼻子,不知不觉走进一条窄巷,面朝墙,蹲下去摸花将军。
没来得及难过太久,巷口来了一个人影,她循声转过去,瞧见一个好高好气派的男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大老爷。
“大老爷…”
“你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冯俊成看清她手里小狗,“原来不是一个人,你和花将军在一起。”
茹茹落寞地没有答话。
冯俊成笑着单膝点地,将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摸摸她的脑袋,“他们说了不好听的话,是不是?”
茹茹怯生生抬眼,“大老爷怎么知道?”
“我在屋里坐着,有人告诉我的。往后你受欺负,就自己来告诉我,不要躲起来难过。”
她嗫嚅起来,“可是我难过不是全是因为这个,我难过我最近不是乖孩子了。”
“谁说的?”
“龙女会给乖孩子一点法力。”
冯俊成听到那熟悉的名字,齿关紧闭,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总算笑了笑,“你娘和你说的?”
茹茹摇头,“青娥不知道,是龙女和我说的。”
小孩子言之凿凿,惹大人会心一笑,“你适才要拿法力出来做什么用?”
“把说青娥坏话的人都变成猪…”
冯俊成想了想,手扶着茹茹的小小肩膀,“往常你的法力都起效,是不是?”
“往常没用过,青娥肯定会笑话我的,是我刚刚想到的……”
冯俊成瞧着茹茹认真的脸庞,假装看向旁处,忍住没笑,也忍住了鼻酸,“那我知道这是为何了,龙女给了你法力,可这法力太珍贵,你只能用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对你不好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茹茹仔细想想,点点头,愿意相信他,“那我把法力用在舅舅身上,让他快点好起来,保护青娥。还有我。我一个人保护青娥是很累的,花将军还是一只小狗,我和花将军还没长大,长大前也不能有坏人欺负青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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