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成敛眸正声,“我不愿意娶若嵋妹妹,若爹娘逼我娶亲,我只好就此离开江宁,留在顺天府等妹妹出嫁再回来。”
“你这孽障!”
见冯老爷踉踉跄跄两手高举起珐琅花瓶,董夫人拦在父子之间,“老爷!老爷息怒!这是你亲儿子,你嫡出的儿子!”
董夫人爱子心切,可这远在顺天府五年的儿子,哪及得上膝下承欢陪伴在侧的益哥儿,因此反而提醒了冯老爷。
冯老爷冷哼一声,威胁他道:“你要是不娶柳若嵋,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言外之意无非是他冯家除了他冯俊成,还有个益哥儿,冯家家业即便没了他也不会落空,要他识相的,就听从家里安排。
董夫人骇然,“使不得啊老爷!”
冯俊成跪俯在地,连声调都没有发生变化,“儿子不孝,不能娶柳家小姐为妻。”
冯老爷就没这么碰过壁,何况对方还是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他本打算为冯俊成保留颜面,这下子破口大骂,“孽障!你是不是在顺天府结识了猪朋狗友,沾染恶习,与人有了首尾!”
冯俊成稳稳在地上跪着,摇头否认,却是连老祖宗也不相信,男婚女嫁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所以心怀异议,无非是在外有了别的人选。
“俊成,你照实和我说,那要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咱们家照样能纳她进门,柳家也是能容人的人家。”
“老太太,您就惯着他!”
冯俊成转向老人,真切道:“老祖宗,我不想害了若嵋妹妹,她丧了母亲,盼着有个人将她爱护。嫁给我,我什么都给不了她,她后半生只会被困在冯家柳氏的这个身份里,度日如年。”
老夫人一怔,倒不想是这个原因,可她觉着冯俊成想得太多了些,他大可以善待若嵋,不就没了这些顾忌?
冯老爷一拍桌子,“你和谁学的这一通浑话?”
本以为董夫人也要帮腔,谁知在冯俊成说完后,董夫人却只是拿起手帕掩面,扭转身去抽噎。
“混账,你随我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我打得你再不敢忤逆尊长!”
“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冯俊成挨了一顿藤条,益哥儿在旁代他哭似的,喊得嗓子都哑了,白姨娘要将益哥儿带下去,冯老爷却大有借他立威的架势,偏要益哥儿在旁瞧着。
饶是如此,冯俊成也没有半点要松口的意思。抽破了皮,抽破了衣裳,也没有松口。
他不松口,冯老爷却是不能再打了,到底是亲生的儿子,便让他在祖宗牌位前跪着认错。
不等冯家人先提着冯俊成去往柳家请罪,柳家已然从徐同那得到消息,携家带口登门。柳若嵋还穿一身素白,身上戴孝,举家不让她来,她偏要来。
可来了,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站在人堆里等冯俊成出来给个交代。
这五年间二人也曾在重大的年节上见过面,但都只是远远相看,她那时便感受到了冯俊成目光中的恭敬和疏离,但没有事实佐证,还能在心中宽慰自己。
丁忧三年,她也想过冯俊成一人在顺天府会不会忘了自己,有了心仪的女子。因此眼下当真有种说什么来什么的荒唐感受,不由在心中暗暗自嘲。
彼时冯俊成刚刚挨完一顿藤条,人还跪在祠堂。柳家人闯进去,撕破脸的话霎时堵在了喉咙口。
“这是做什么?摆出来给我们瞧的不成?”
柳老爷好生来气,他早将冯俊成当成自己半个儿子,出去逢人便要夸耀这个未来女婿,还觉得自家女儿丁忧三年,对他不起,这下好了,谁对不起谁都论不清了!
“冯兄,你这是先将人打了,好堵上我的嘴,叫我挑不出你们家的错处,是不是?”
冯老爷好面子,听不得刘老爷如此说,抄起藤条又要管教冯俊成,柳若嵋站在人堆里,本来以为自己没脸出声,见那藤条高高举起,她攥紧衣角,喊了声“住手”,旋即扭脸跑了出去。
冯俊成蓦然转身,见她也在,手撑膝站起身,忍痛追了出去。
此次回到江宁,为的就是当面与她把话说清,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欠他,即便他要走自己选择的路,也不能以牺牲另一个人作为代价。
“若嵋妹妹!”
柳若嵋跑得不快,冯俊成很快将其追上,他站到柳若嵋跟前去,后者没能将他绕开,便轻推了他一下。冯俊成疼得站不稳,又不敢强留住她,往后趔趄半步,没能叫住一心想逃的柳若嵋。
祠堂长辈见他们你追我赶地跑出去,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唱得哪出。董夫人站出来打圆场,说年纪轻的人想法一会儿一变,冯柳两家是世交,两个孩子又是相互看着长大的,这婚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婚姻之事,从没有自己做主的,要都自己做主,那还不乱了套了。
冯俊成本想翌日亲自登门去寻柳若嵋,却得到她连夜去往应天府的消息。她有心逃避,冯俊成也没有预留时日追过去,只好作罢。
本该留下吃顿团圆饭,冯老爷气得连多看他一眼也不肯,直说气都气饱了,哪还用得着吃饭。
冯俊成索性在当晚拜别老祖宗和董夫人,匆匆赶回钱塘。
到达钱塘已是清早,青娥想着他明日才动身,捧着一盆子脏衣服,正要跟着几个婆子去往河边浆衣。
才出府门就见冯俊成的马车停在巷口,她狐疑望过去,发觉车架才刚回来不久,车夫还在清扫。旋即端上木盆折返回去,踏进二房的仪门,穿廊过院,进了冯俊成的庭院。
就见房门紧闭,里头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您哪怕服一句软呢?”王斑吸了口气,“伤成这样得让青娥姑娘知道啊,不然不是白挨这顿打了?”
青娥听到这儿已有些心惊,可碍着王斑说冯俊成想瞒着她,便没将门推开,而是贴门又听下去。
“不要与她说,我这不是为了她。”
“不是为她?”王斑瞧着他背上血印当真心疼,嘟嘟囔囔,不为她可未必做到这一步,“您别怪我多嘴,您拒婚也娶不了青娥姑娘,倒不如顺从老爷太太的意思,先娶了柳家小姐,等稳上一两年,再纳青娥姑娘为妾。”
冯俊成话音淡淡,也不恼,“和你说了,拒婚不是为她,而是为我自己。”
青娥站在门外,不知所措,她满心以为他这一去,就是柳若嵋的男人了,不想他回江宁原是去拒婚的?
他是说过他不娶柳若嵋,也说过那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他娶不了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不愿意相互折磨。可非要说这整件事与她无关,青娥是不相信的。
他是为了自己,为了柳若嵋,也为了她……
密云蔽日,悄然入夏。冯俊成在屋里换了药,穿着体面去往青娥院里瞧母女两个,进屋只见赵琪坐起身和茹茹在塌上游戏。
赵琪眼下就剩左手能使力,端着个空碗,和茹茹过家家酒。茹茹非要扮青娥,让赵琪演自己。花将军两只前爪搭着床沿,真以为有的吃。
茹茹假装往赵琪碗里夹菜,奶声奶气训斥,“谁教你只吃菜不吃饭的,不吃饿着,没得吃。花将军吃得都比你多,将来花将军站起来可要比你高了。”
赵琪皱起眉,觉得好笑,“你娘待你怎么跟待我似的?”
茹茹往后坐坐,正要继续炒菜,总算发现屋里多了一人,手舞足蹈爬下床去抱抱他,也只够得着他的腿,甜滋滋唤他大老爷。
“大老爷从江林回来了。”
冯俊成背上被抽得开了花,霎时不觉得疼,笑道:“是江宁。”
“江宁。大老爷从江宁回来了。”
茹茹抱着他不撒手,自从在冯俊成怀里熟睡过一回,茹茹便将他当个靠山了。
大老爷的怀里和青娥的怀里是不一样的,青娥的怀里软软香香的,大老爷的怀里又宽广又踏实,哪个她都割舍不下。
冯俊成躬下身,指节勾勾她红彤彤的脸蛋,入了夏,这几天闷热,眼看今夜要有雷雨,将茹茹脸上蒸出两颗频婆果。
“你娘呢?”
“洗衣服去啦。”
冯俊成余光落在赵琪身上,也见他正笑吟吟瞧着自己。
赵琪手指向墙根,是他换下来的一身脏衣服,“冯大人,能否叫你家仆役领茹茹出去买点好吃好玩的,钱在那件衣裳的内兜里。”
他有话对冯俊成讲,想将茹茹支开。
冯俊成心领神会,只侧首对茹茹道:“王斑在院外等着,你叫他带你去拿好东西,我从江宁给你带来的,有吃的也有玩的,保管你此前没见过。”
茹茹忙不迭颔首,小跑着去寻王斑,将半身不遂的舅舅抛在脑后。
“小没良心的,我的钱就不值钱?”赵琪虽然抱怨,但没脾气,躺下去直嘶气,“冯大人坐,青娥不在,咱们两个正好背着她说几句。”
冯俊成也不顾忌什么,面对这个当年骗过自己一百两的骗子,而今也能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他病榻前,将他淡然睃视。
“你要和我说什么?”
但与对待青娥不同,面对赵琪他没几分坐下与之详谈的耐心,谁叫这人既是骗子又是赌徒,还是青娥的上一个男人。
当年在酒铺,他偷摸没少听赵琪对青娥说的荤话。
“青娥的上一个男人”皱了皱杂乱的眉,很是纠结,总算开口,“大人,你要是纳了她做小妾,柳家人能恨她不能?”
冯俊成倏地抬起半边眉梢,看向赵琪。
赵琪抽抽鼻翼,转脸将青娥给卖了,仔细跟冯俊成分析起局势,“我听她意思,是不想和柳家小姐分你一个,我觉得她说的也是,当初我要是不上外头去招惹那些粉头,她也不能对我一点感情都没了。”
冯俊成听到这儿总算将他打断,“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帮你啊。”赵琪费劲往上坐起一点,“大人,要不你看这样,你先介绍她俩认识,等姐姐妹妹的熟悉了,将来姐俩好,肯定不能生事。”
冯俊成皱了皱眉。
赵琪咂舌,“你看得出她心里有你,是不是?她五年前就巴不得跟你一走了之,可是她配不上你,这话不是我说的,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她配不上你,她让我给带歪了,我要早知道她将来有这么好的命,我一定不叫她跟我行骗。”
“你说五年前她想和我走?”
“她想。”赵琪重重颔首,“那天我在船上拿了钱,回酒铺去带她走,她不肯,说什么都不肯,我说现在木已成舟,你不会原谅她了,她才随我离开。哭得那叫个可怜,她上回那么哭,还是我给师傅下葬。”
提及当年事,记忆像被打开一扇老旧的窗,冯俊成透过那扇窗,看到了一艘灯火飘摇的小船。
船里坐了两个人。
当年被留在秦淮河上的,不止有十九岁情窦初开的冯俊成,也有二十岁饱经世变的李青娥。
他没有下船,她也还在船上。
见冯俊成缄默不语,赵琪踌躇道:“她心里有你,你不知道,她早为你搭进一辈子去了,但这件事我不能和你说,得要她自己愿意。冯大人,青娥是个清白姑娘,坏事都是我干的,她配得上你,她真的配得上你。你别嫌弃她带个孩子,你不能嫌弃她带着孩子……”
纵然冯俊成早有定论,但也不妨碍他就着赵琪往下说,“为何?”
“嗳唷…怎么还为何?你猜,你猜猜看!”
赵琪也急啊,他说得还不明白吗?自己要是茹茹的亲爹,哪说得出这些话啊!
门外青娥端着洗干净的衣服回来,正好听见这一段,一把将东西掷在地上,疾步进屋,死瞪着赵琪。
赵琪眼睛眨得飞快,躲闪起她目光,“我没说!我没说啊!”
青娥急匆匆将冯俊成往门外推,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想及时行乐得过且过,还要被赵琪赶鸭子上架,连忙将冯俊成给轰了出去。
冯俊成被她推着走,也不打算强留下,眼看门关得只剩条缝,他心里沉甸甸的,勾扯唇角,对青娥道:“他身子骨没好利索,你别动手啊。”
青娥更恼,将门关紧了,抄起墙边扫帚,作势将赵琪痛打,他除了左右转身,也没法闪躲,好在青娥的恼是羞恼,只拿扫帚柄“砰砰”打在床沿。
“你说什么了?你和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好青娥,好妹妹,饶了我吧,我真的什么也没说啊!”
几棍子下去,敲出两声孟夏惊雷,轰隆隆振聋发聩。
应天府里暴雨如注,柳若嵋在徐同府上哭了个昏天黑地,她舅母怜惜她,陪着她,却也不晓得她为何跑到应天府来。
等人哭完,见柳若嵋趁天色没黑要出门,这才看出自己这外甥女不是来应天府找舅舅为自己做主的,而是来找冯家二小姐冯知玉的。
柳若嵋思前想后还是割舍不下,也不甘心,她要到钱塘冯府去寻冯俊成,又不敢一个人去,便想拉上冯知玉成行。
第39章
说起冯知玉, 月兰前阵子生产,早产得了个男婴,被冯知玉亲自接进府里, 好吃好喝的照顾着。黄家上下对她刮目相看, 连郑夫人都给惊着了, 还代她教训起黄瑞祥。
“知玉总算懂事了,估摸也是对你心怀愧疚, 前段日子还想着和你重修旧好, 一个屋里睡觉。我看孩子也有了,你就睡回主屋里去,别再到外头拈花惹草的, 你爹为着你这事, 没少在外头被人臊, 你可收敛着些!”
黄瑞祥哪敢大声说话, 当然是左耳进右耳出, 暂时应下。
月兰生产前后,黄瑞祥就没怎么管过她, 江之衡招招手他就屁颠颠跟着出去吃酒, 他可太爱和江之衡为伍了。
江之衡是真有本事,连先头那群芳馆的花魁香雪都能想见就见。如今他们是香雪的常客, 黄瑞祥哪还顾得上为自己怀胎十月的月兰。生了就过去看一眼,抱在怀里晃一晃,还不如冯知玉的喜悦真切。月兰生完孩子体虚,又畏惧冯知玉, 畏畏缩缩的, 看在郑夫人眼里反倒生厌。
这日冯知玉正要到月兰屋里去瞧新生儿,就得知柳若嵋登门造访, 她心道奇了,自从柳若嵋丧了母亲,就鲜少外出走动,可有几年没在应天府见过她了。
“快,请她到花厅去,我去看一眼隆哥儿马上就到。”
郑夫人恰好在屋里瞧孙儿,将冯知玉的话给听去,眼梢瞧见月兰不大情愿的模样,起身将隆哥儿抱起,去迎冯知玉。
“知玉啊,快进来,我怎么听见你们说柳家小姐来了?那你快来看一眼隆哥儿,抱一抱他,只有你抱他他才听话,刚才我和月兰两个怎么哄都哄不好。”
“那我快些将隆哥儿哄好,就去见若嵋妹妹。”冯知玉连忙接过襁褓,将隆哥儿圈在臂弯里晃呀晃,拍呀拍,嘴里细碎发出些奇怪的响声,她这么一弄,啼哭的隆哥儿打了个奶嗝,果真渐渐平息了哭声。
郑夫人叹为观止,“还有这种奇事,亲娘哄不好的孩子,叫主母给哄好了。”
冯知玉浅笑着将孩子放回月兰身畔,掖了掖襁褓,“隆哥儿躺回亲娘身边直笑呢,他是吃饱了有些胀气,拍一拍打个嗝就好了,我也是在娘家时看我娘学的,她就这么照顾我小弟弟。”
郑夫人恍然,冯知玉朝月兰笑了笑,便退出去见柳若嵋了。冯知玉比谁都清楚,当年的自己就是现在的月兰。
月兰一来,黄瑞祥有了后嗣,郑夫人霎时没什么好操心的,于是就要拿两个女人作比较,比来比去,月兰都是比不过冯知玉的。但冯知玉的意图,从来不在这里。
冯知玉急匆匆去见柳若嵋,花厅里已经摆上了茶水,丫鬟小子前簇后拥地伺候,柳若嵋也只像看不见,捧着茶盏愣神,等冯知玉走近了,她才倏忽回过神来,站起身与二姐姐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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