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江边话别之夜,劲风飞扬起你的长发,我紧握你手迟迟不忍放开,你含泪对我微笑的模样至今深印脑海,历历清晰宛如昨日。曼春,我深知要你离我而去的残忍,亦明白你彼时违心顺从,只为让我安心,没有负担地轻装上阵。我许诺胜利时拿着戒指来娶你。悲哉!忽忽十七载,竟终未有机会得偿此愿!可曾后悔,没有坚持随我一道返回上海?可会怨我,对你的诺言一件也没有实现?人,终究是回不去了。就让疯子将这对戒指带回你身边,代替我陪伴你吧!
曼春,对不起。本想你在根据地安安稳稳养胎生产,谁知蒋/介/石同室操戈背信弃义。累你在部队紧急突围中艰难分娩几乎丧命,而我却在歌舞升平的大上海觥筹交错美酒佳肴。七号首长于你亲如家人,不幸皖南遇难。你产后虚弱无依,还要承受此丧亡之痛,我竟无法尽一丝丝为夫之责,无法伴你身边开解劝慰殷殷照拂。及至你临危受命,毅然离开才三个月大的孩子们入华北伪政府协助明台,我都不忍、亦无法想像你的苦痛和坚强。曼丽后来告诉我,你暗地里流了多少泪。在北平深入敌后,又多少次解救明台于危难间!曼春,欠你太多,无从弥补。每思至此,心如刀割。潸潸泪下,愧悔难言。
明朗、明澈,今年已十六岁,我没有尽过一日做父亲的责任。大姐早年持家,含辛茹苦教养我兄弟成人,到头来还要为我抚育幼子。曼春,我明楼一生俯仰天地,却有负家姐,更愧对至爱。你能够原谅我吗?
抗战胜利后你所遭遇的种种委屈和不公,我一直都在向组织写材料为你澄清申诉。曼春,不要绝望!你为党,为国家所做的贡献和牺牲,没有人能够抹煞。打造一个崭新的世界每一步都是摸索,这其间难免会犯错。每一个新制度都有它成熟和完善的过程。答应我,无论怎样的境地,不要怀疑我们为之奋斗的信仰,不要放弃对美好明天的希望。相信我,误解总是暂时的。相信人民,终有一天会看清楚真相。你曾对我说,家国天下,搏尽无悔。人生的最大慰籍和最后救赎,是生死不寂寞。在你感觉黑暗无边,孤立无援,仿佛整个世界都背弃了你的时候,请记得我和你在一起。还有阿诚,曼丽,明台……他们都在,家也在。我会在天上守护你,守护着我们的家园。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家国不负卿。吾心至爱,此生终负盟约,累你空待,虚度韶华。现在,轮我来等你,可好?黄泉路上,奈何桥边,我等你持这一对婚戒,笑靥如花,再唤着师哥扑入我怀。你千万不要急着过来,我怕你错过沿途的风景。曼春吾爱,我说过我们本就是一个人。我没有走完的路,没有完成的事业,没有看到的太平盛世,希望你能够带着我,忍辱等待。等着沉冤昭雪,走出囹圄,去看一看我们用青春爱情鲜血生命换来的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时间紧迫,只言片语未足道尽牵念之情。然你知我至深,亦无须多言。就此诀别珍重。望来世花前月下,得偿此生夙愿。持手相依,伴卿终老。
丁酉年正月十八于台北,明楼草书。
海水轻荡,飘逸俊朗的字迹渐渐晕染开来,终不可辨。
薄薄的信笺如一片凋零的枯叶,随波浮沉,消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当天边那颗星出现,你可知我又开始想念。有多少爱恋只能遥遥相望,就像月光洒向海面。
当天边那颗星出现,你可知我又开始想念。有多少爱恋今生无处安放,冥冥中什么已改变。
月光如春风拂面。
——李健《假如爱有天意》
第70章 家园
1983年春节,我和弟弟带着姑姑的骨灰,由纽约飞抵上海,终又得见阔别近三十年的亲人。
上海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叔叔们也早不是当年意气风发英俊潇洒的壮年男子。然而,隔着喧嚣拥挤的人头攒动,跨越沧海桑田的时光荏苒,我还是一眼便在接机人流中认出了那个熟悉挺拔的身影。跨入七旬的二叔明诚头发已经全白了,肩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一身整齐正装站在人群里,仍是当年一般的长身玉立气宇轩昂。那炯炯目光深沉注视,令我瞬间泪下,恍惚又望进父亲似星似海情深如诉的深邃眼眸。
我和弟弟对父亲的记忆,只是些寥寥零星的片断。从抗战胜利到解放上海,他在我们整个人生这短短四载的童年里,仅仅出现了三回。我们记得他伟岸的身姿衣冠齐楚风采翩然,却来去如风永远行止匆忙。我们记得他泪光里的凝视和抿唇一笑的星云摇曳,却早模糊了面貌拼不成照片中的如画容颜。留在脑海中的,是那份永恒的优雅静默深不见底,和夜夜伏案奋笔疾书的灯影不熄。二叔说,父亲是在冒险为母亲写澄清材料。冒什么险?澄清材料又是什么?我不懂,二叔也没有解释。
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父亲是一个飘忽而悠远的谜。似乎永远藏着秘而不宣的故事,在思考琢磨不完的问题。即使难得和我们一起笑闹,也时常走神,着魔般怔怔盯住弟弟,目光拉得很长很长,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那时的我们实在太小,无法体会父亲对母亲处境的焦心忧虑和对我们深沉浓烈到不得不强自克制的爱。相比之下,热情开朗的二叔总是比父亲更能讨得我们的亲近和欢心。我们对父亲敬重而疏远。不了解他是什么人,在想什么,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小朋友的爸爸那样,下了班就回家来陪我们玩。问姑姑,姑姑只是说,爸爸和妈妈一样,在外地,做着很重要很重要的工作。什么工作可以重要到不要我们呢?我心想,却没有问。
八岁的一天,正在上课的我和弟弟突然被姑姑接回家。我们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他激动地伸手抚摸我们的头,流泪蹲下身抱着我们说:你们就要回上海,就要见到妈妈了。告诉妈妈:爸爸很爱很爱你们。
滚烫的泪和着温暖的触摸,爸爸很爱很爱你们——这是深沉内敛的父亲,留给我们最后的回忆。
“二叔!”
沉思间,小弟已经惊喜地尖叫着飞奔过去,越过人群一把将阿诚叔抱了个结结实实。
纵横的泪水划过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二叔颤抖着回抱过去,似乎想努力微笑,却终是低头泣不成声。
我亦流着泪走过去,默默张开手臂,将相拥的二人俱都拢入怀中,听小弟撒娇般呜咽低诉:
“五年前姑姑病中一再催促,我们历经波折辗转回国。打听不到小叔的消息,要去湖南农场找二叔二婶。人都到了长沙,却被有关部门拦住,近在咫尺不得相见。这回,总算是见着了!”
小弟还像当年一般,孩子气地一寸寸抚摸二叔斑白的发和苍老容颜:“二叔老了,更像父亲了。”
“哪里有你哥哥像?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二叔看住我的时候仿佛在做梦,足足愣了大半天才回过神来,含泪伸出巴掌轻拍小弟的脑门,哽咽着笑嗔:“瞧你这匹小野马!双胞胎怎么差了那么远?完全不像!”
的确。我和弟弟无论长相或性格,都截然不同。
姑姑说,我似父亲,是海。而弟弟像母亲,是火。
但我从不觉得母亲如他们说的那样性烈如焰,钢硬倔强。我印象中的她,和父亲一样的沉抑缄默,深似海洋。
她更像是一尊日久年深的古老石像,静立一隅,默默承受风刀霜剑,狂风暴雨。甚至是,来自亲生骨肉的仇恨谩骂与决绝。
我并不曾埋怨过弟弟当年的激烈与绝情。毕竟,十几岁的孩子背着“汉奸家属”的罪名,在彼时的新中国生活是何等的艰难!无论成绩多么优异,政治永远不过关。老师对我们冷眼相看,同学们躲避我们尤恐不及。姑姑和二叔为我们换了一家又一家学校,却无法抹去户口调查中耻辱的出身。我们与少先队红领巾无缘,到哪里都要遭受冷遇和欺辱。终有一日,在放学路上被一群中学生汉奸狗崽子日本杂种的沿街叫骂赶回家后,弟弟一腔怨愤地跑去街道派出所,正式提出与母亲断绝关系。然后,拿着那纸盖着血样鲜红大章的证明书,雄赳赳,气昂昂,直接摔在了被关押在党委大院柴房的母亲脸上。
“我们没有你这个汉奸妈妈!从今天起,姑姑就是我们的妈妈。”
弟弟义正词严,憋屈了五年的激愤不平全部爆发出来。
懦弱地缩在一旁的我,忐忑地等待着一场急风骤雨的到来。然而,没有。母亲只是拂去散落额前的发,扫了一眼那份声明便将它递还给弟弟,淡淡道了句:“很好,你们不用再受我连累。”
她的声音表情是那样的平和,甚至是带着释然的。如果忽略掉那起伏不定的胸口和微微颤抖的唇,我几乎要以为她是在说那日的天气。
弟弟瞠然瞪视着母亲,仿佛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落荒而逃。而我像脚下生根一般呆立当地,一股和年龄不符的,类似悲伤的情绪,蓦然间笼罩下来。
母亲就在这时,将目光投向了我。
似火,又似海。无限悲哀,无限渴望,无限温柔。
就像当年的父亲看弟弟,那眼眸尽处幽幽浩海,蕴藏了多少浓烈刻骨无可言说的切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