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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直恁芬芳(尤四姐)


皇后别过脸道:“我也不曾说错,那些不顾陛下死活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见圣上气得很,又怕他气大伤身,只好重去安慰,语重心长道:“咱们命里无子,既然如此就不要强求了。你如今这身子,就算能得一儿半女,孩子的身底子也好不了,看开些吧。先前雁还娶亲总是一而再地推脱,咱们总不能绑他入洞房,如今他打算娶亲了,不管娶的是谁家女郎,只要能生孩子就行。我看向娘子不错,样貌长得好,人又聪明,行事也稳重,她生的儿子,必定样样俱佳。只要咱们后继有人,还愁什么?接下来调养好自己的身子,不也是江山万年,仍在你手吗。” 圣上抿着唇,良久没有言语,皇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太医局的人,都是不可用的废物,好不容易来了个女医,如今又要被神域娶走。”
皇后了然,试探道:“陛下忘了,向娘子早前可是他举荐的。”
圣上怔了下,“英雄莫问出处,只要能治病,是谁举荐的又如何。”越说越丧气,“可惜,往后是不能再用了。”
皇后道:“为何不用?”
圣上觉得她简直多此一问,“历来没有王妃做女医的先例,弟媳给伯叔治病,不成体统。再说他们成了夫妻,必定一条心,你还让她替你治病,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结果皇后一笑,回身坐在榻沿上道:“我却觉得照旧可以让她为陛下治病,不必心存忌惮。”
圣上不解地望着她,她“啧”了声道:“陛下与小冯翊王兄友弟恭从何处来?正可从此处来啊。只要一切照旧,朝中众臣还有谁会说你们兄弟阋墙?且向娘子以前只尽七分力,今后就得尽十分力,越是瓜田李下,越会谨守本分。再者,她常出入内廷,对小冯翊王也是个牵制。只要两下里太平,咱们扶植嗣子上位,将来身后事就不要去管了,难道他还能篡他儿子的位不成!”
圣上听完皇后的话,豁然开朗,感慨道:“你若是男子,我定要封你做宰相,与朕共襄朝政。”
皇后并不领情,“哪个要做宰相,呕心沥血都是为了人家的江山。我就做我的皇后,在后宫中当个富贵闲人,不知多自在。”
圣上倚着凭几一笑,“这么说来,天底下最受用的就数你了。”
皇后当然得说两句顺风话,“我也是仗着陛下的势,有陛下护佑着,我才能闲适到今日。往后陛下也好生作养着吧,只要人在,江山就在,能清闲时且清闲,现在有人为你分忧,将来有人为嗣子分忧,不是很好吗。”
所以皇后才是那个善于驭人的人啊,与其处处猜忌,不如让他为我所用。圣上到底也释怀了,自己身体要是好,还可以争一争,身体不好只能退一万步,先保全自己要紧。
就这样商议定了,皇后择日召见了南弦,南弦依礼向她福身,这回她亲自搀扶起来,笑着说:“向娘子不必拘礼,早前你替我治病,我们相处很是融洽,没想到更深的缘分还在后头。你与雁还双亲都不在了,婚事就由宫中操持吧,你放心,必定办得风风光光的,不会让你受委屈。”
南弦很不好意思,谢了恩后低头道:“妾也不曾想到,姻缘竟在这里。”
皇后道:“人生境遇就是这样兜兜转转。我看雁还对你用情很深,他一个稳当人,着急了只好掳人,手段虽耿直了些,却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言罢又小声问:“这门婚事,你不为难吧?”
女郎提及婚事总显得腼腆,但她也不是小家子气的姑娘,斟酌道:“以前我不敢往那上头想,总觉得我与他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后来他闹了这一场,我虽然怨他,但也庆幸他让我下定了决心。只是很觉得对不起我阿兄……”
皇后道:“感情这种事,哪来什么对错。喜欢哪个便嫁哪个,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含糊将就了,对不起的是自己。你放心,神家的男人不说样样都好,情之一事上,还是靠得住的。”说完了见她不置可否,皇后自己笑起来,“你心里大约在嘀咕,陛下后宫这么多,我怎么还能说他好。”
南弦含蓄地在杌子上欠了欠身,说不敢。
皇后倒也坦然,“我们生在帝王家,哪能求得从一而终,他没有宠妾灭妻,万事以我为先,这就已经很好了。想当初他还是太子那会儿,为了娶我,也费了一番功夫,后来成亲在潜邸,过了一段甚是甜蜜的日子。女子就是念旧情,对他左一位夫人,右一位婕妤,也只有包涵,谁让家中有帝位要承袭,着实是急盼孩子。”
南弦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一是催促孩子,二是预先让她有准备,神家的男人日后纳妾,都在情理之中。
皇后见她沉默,又笑着转变了话题,“我与陛下商谈过了,陛下习惯由你诊治,恐怕往后还要麻烦你。”
她暗觉意外,但皇后既然这样说,就没有推脱的余地,只得起身应了声是。
皇后很满意,接过长御递来的红册子,展开给她看,“宗正寺推算了几个日子,你瞧哪个更合适?依我之见,还是越快越好,想必雁还也这样想。”伸指点在八月初六上,“这日怎么样?完了婚,十五日宫中设中秋宴,你们夫妇一齐进宫,雁还也不必形单影只了。”
皇后已经拟定了,她自然不能更改,“就依着殿下的意思办吧。”
八月初六,还有二十日,时间排得很急,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心里也隐隐有了期待,拖延到二十岁,这回是真要嫁出去了。

第69章 崇嘉九年。
向女医要嫁给小冯翊王的消息不胫而走, 以前找她诊治过的贵妇们三三两两登门,都来向她道贺。
南弦虽然不耐烦应付这些人情往来,但还是得打起精神来接待。人家极力赞美这门婚事, 她就得客气地致谢, 人来了一拨接一拨, 她谢了又谢,连站在对面廊庑上的允慈都为她累得慌,对橘井道:“你看阿姐,以前最不喜欢应酬, 这回要嫁人了, 只能硬着头皮和人打交道。”
橘井说那有什么, “又不是日日都这样。城里的达官贵人们, 最喜欢捧高踩低,见咱们大娘子要做王妃了,哪个不想巴结。”
允慈翘起了嘴, “我还记得好些人看诊的时候随口承诺,说要给阿姐说合亲事, 就图阿姐好生给她们医治,过后哪个兑现了?如今又厚着脸皮来道贺, 这些贵妇们,人前是人脸,人后是鬼脸, 真不害臊。”
所以就得高嫁,也算打了那些人的脸。两个人在廊下远远看着,正兀自嘀咕的时候, 前院的婆子过来回话:“二娘子, 中牧监家的老夫人与夫人登门, 说有要紧事,要见大娘子。”
允慈没当一回事,“瞧见那些人没有,她们不也个个都有要紧事吗,无非是道贺,带进来就是了。”
婆子却说不是,压声道:“说要单独面见大娘子,有关大娘子的身世。”
允慈吃了一惊,她只知道阿姐是爷娘收养的,但关于阿姐的身世,却从来没有听阿翁说起过。
“快,把人带到偏厅去,让她们稍等。”允慈交代过后,让橘井先去支应,自己匆匆跑进诊室,好不容易让开了那些闲话家常的贵妇,才与阿姐咬上耳朵。
南弦也很意外,诧异地望着允慈。允慈点了点头,“阿姐可要见见?”
见当然是要见的,南弦也曾好奇自己的身世,虽然没有特意打探过,但总是心里的一个结,要是能解开,那就没什么遗憾了。但这里的贵妇们实在不好打发,又蹉跎了好半日才抽出空来。一得闲,她就疾步赶往偏厅,远远见两个妇人偏身坐着,不时朝外张望,发现她来,都站起身迎到门前。
她们打量南弦,南弦也打量她们,自己暂且没看出端倪来,她们却频频点头,自言自语着:“像……真像……”
既然像,或者真有几分把握。南弦进门见了礼,那位年长的老夫人先抹起眼泪来,拉着她的手道:“孩子,我们找了你许多年,今日总算找到了。你对我们想必没有印象了,但我们对你,却觉得万万分面善。”
但这种认亲的事,也不是随意就能定夺的。南弦搀她坐下,和声道:“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那稍稍年轻一些的妇人道:“我们姓贺,家主官任中牧监,原本今日他也要来的,不想被琐事绊住了,只好差我们先来拜会小娘子。”顿了顿问,“小娘子是哪一年生人,还记得吗?”
南弦道:“崇嘉九年。”
她刚说完,贺夫人便与老夫人欢喜异常,连连点头说对,“正是崇嘉九年。那时朝中动荡,先吴王自尽不多久,别业中的幕僚四散,我们家主就是当初幕僚中的一员。”
这样的前情,似乎能对应上,南弦的心被高高吊起,仿佛距离自己的身世只有一步之遥了。
贺夫人调理很清晰,缓声道:“那年的惨况,真是让人不敢细想,朝中四处追查旧党,我与家主东躲西藏,在青州躲避官府搜查。那时我怀有身孕,想躲也不容易,只好去投奔了一家族亲,借着他们的屋子暂且安家,每逢盘查人户就战战兢兢,唯恐被人缉拿。后来朝廷剿灭余党的政令撤销了,我们一家在青州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不想睦宗暮年又卷土重来,那次的盘查比以往都要严苛。我们没有办法,大雪天里带着你逃离,打算乘船南下。当时北地有流民南迁,渡口挤得满满当当,我一手挽着包袱,一手牵着你,一不留神被卷进人潮里,眨眼就把你弄丢了……”
回忆起往事来,满眼都是泪,贺夫人低头拭泪,平了平心绪又道:“可惜人太多,实在难以找见,我们在那里盘桓了十来日,没有你的一点消息,又不能声张,到最后不得已,只能放弃。”
南弦原先还有些怀疑,但听她说起大雪天,忽地就唤醒了她的记忆。幼时的很多人和事,她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大雪天,满世界的白,以至于长大后每每遇上下雪,就感慨良多。
心里焦急,她追问:“夫人的孩子丢失时几岁?”
贺夫人道:“刚过完四岁生辰。”
四岁是没错,但生辰在雪天,时间好像有些对不上了。
她心下彷徨,贺夫人却还在兀自倾诉,“其后的十年,我们也曾找过你,但可惜,一点音讯都没有。肃宗继位后,给先吴王封赏了爵位,当年的幕僚也既往不咎了。你阿翁在太仆寺谋了个差事,慢慢做到从六品,日子虽安逸了,但我心里一日都没放下你。前几日听说你是向家养女,年岁又相当,我们便多番打听,想来见你一面。起先我们也不敢确定,唯恐胡乱认亲,让人笑话。但见了你,你的容貌与你阿翁很像,我心里认定了,你必是我走失的女儿无疑。”
来龙去脉着实有理有据,如果有可能,南弦当然也盼着能找到自己的至亲。可是某些细节上有出入,她犹豫了下又问贺夫人:“令嫒身上可有什么胎记,能够证明身份?”
贺夫人说有,“她的左臂有两颗痣,我记得清清楚楚。”
南弦闻言,卷起了左臂的衣袖,却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贺夫人愣住了,怔愣过后又哭出声,形容很是凄惨。南弦勉力安慰了两句,婆媳两个方恋恋不舍地走了。
允慈叹了口气,“白高兴一场,听她们说得头头是道,我以为阿姐这回能找见亲生父母了。”
南弦抚抚额道:“我也糊涂了,阿翁既然知道我是哪月哪日出生的,必定和我的亲生父母相识,哪里用得着翻看什么胎记。”
但贺家的境遇,也许还原了几分当年的真相吧。先吴王获罪,别业的幕僚兵荒马乱,或者自己真是其中一家的女儿,家中冯难,父母也不在了。否则明知道她的下落,十六年不曾来找她,除非是不想认回她了。
允慈倒还不死心,想了想道:“说不定几位阿叔知道内情,只可惜我们和他们断绝了来往,否则真可以去问问他们。”
南弦摇头,“阿翁由来和他们不和睦,家里的事,哪会同他们细说。”
如今阿翁和阿娘都不在了,临终也没有留下关于她身世的只言片语,既然如此,就不要执著追寻了。眼下要操心的是自己的婚事,虽然宫中有人来承办,但自己的箱笼陪嫁,还得自己准备。
苏合和橘井替她收拾,边往箱奁里放东西,边登记造册。好在宫中的赏赐颇丰,加上王府送来的聘礼,可以凑出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
允慈看着这些东西,还是有些迟疑,“王府的礼单来了,咱们照原样再带过去,会不会惹人笑话?”
南弦对这个不太上心,“反正没有外人知道,多与少,谁会笑话?”
那倒是,王府中没有长辈,过去就是自己做主,这点上来说,比寻常女郎出阁强得多。
允慈思绪飘忽,有点愣神,南弦察觉了,放下手里的礼单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允慈这才“哦”了声,低头支吾道:“阿姐,我觉得上阳阿兄的母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收拾东西的众人都抬眼望向她,苏合道:“我们大娘子要当王妃了,卿家主母不知道吗?换做一般人家巴结还来不及,他家倒挑眼?”
允慈说不是,“上回我去找上阳阿兄,那时候阿姐还没与小冯翊王定亲呢。反正他母亲看上去冷淡得很,想来就是不喜欢我们向家的女儿吧。”
果真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辅国将军找阿翁给上阳看诊,表现得十分亲厚,上阳还在向宅住了一阵子。本以为两家有些交情,可惜人家并不这么认为。卿家是达官显贵,向家只是平常医官,门不当户不对,人家不中意也在情理之中。
“那上阳怎么说?”南弦问,“他同家里提起过你们的事吗?”
允慈愈发扭捏了,“我们之间的窗户纸才捅了一个小口子,还没深谈过。但他母亲的态度我是知道了,这件事成不了。”
成不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很为自己悲哀,小小年纪受够了情伤,可以算得上见多识广了吧?
南弦心疼阿妹,忖了忖道:“找个机会,与上阳说开了吧,家里答不答应,还得由他与父母商量。”
这里正说着,前院的仆妇进来回话,说查下巷公子来了。
南弦忙吩咐把人请进前面厅房,自己赶过去相见,进门见识谙低着头站在那里,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方转过身来,如常浮起一个浅淡的笑,问她一切准备得怎么样了。
南弦说:“差不多了,到了那日宫中会派人来主持。”
识谙点了点头,从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递了过来,“这是给你准备的奁财,你收下吧。”
南弦没有接,“我受阿翁阿娘养育,欠着向家好大的恩情,如今要出阁了,怎么还能收这钱呢。阿兄日后要娶亲,允慈也要出阁,花销必定不小。阿兄还是收回去吧,我这里已经筹备妥当了,阿兄的好意,我就谢过了。”
可识谙还是把银票塞进了她手里,“你在阿翁和阿娘眼里,就如亲生的一样,既然要出阁,就该为你准备妆奁。这钱是阿娘早就备下的,原本是……”他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下去,转而又道,“我与允慈成婚的费用,阿娘也替我们预备了,你不必担心。”
南弦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了,只得暂且收下,等以后他们婚嫁时,自己再想办法填进去。
识谙沉默着,现在连多看她一眼,好像都不能够了。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无从说起,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定了定心神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告诉我。”
南弦道好,“到了正日,不知阿兄可会出席?”
说实话,这个要求强人所难,原本他们的婚事已经在筹备了,建康城中许多人都知道。岂料命运弄人,新郎官换了人做,昏礼当日还要他参加,难免让他下不来台。
然而出乎预料,他说:“我来。你是我阿妹,阿妹出阁,做兄长的自然要来相送。”
也算给她一个圆满吧,父母都不在了,要是连兄长也不出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愈发让人觉得她娘家没人了。
南弦心下感激,抿唇笑了笑,只那一笑,又勾起他新的惆怅,再留下去也是徒增伤悲,便草草告辞,出门去了。
谁知刚从台阶上下来,迎面遇见了神域,两下里对望,眉眼间自有一番凌厉的交锋。
识谙对他还是有怨恨,自己的那点小手段,根本不是这种政客的对手,上次的较量不曾伤及他皮毛,自己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现在他是政坛情场两得意,想必又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他也做好了准备,接受胜利者的挖苦,却不想他朝他拱手长揖了下去,情真意切道:“请阿兄原谅我的自私。向副使与阿兄对我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上,从来不敢忘记。日后阿兄若有差遣,我一定赴汤蹈火,报答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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