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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直恁芬芳(尤四姐)


圣上的视线调转向神域,悠着声气道:“看来是有人在朕的药量上动了手脚,冯翊王,你如何看待此事啊?”
神域惯常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垂首道:“依臣之见,当彻查太医局上下。”
圣上却一哂,“哪里犯得上兴师动众,只拷问抓药的医学就是了。”
西案那个医学被押解到了堂上,面对圣上的责问,战战兢兢道:“臣素来有马虎的毛病,有时药戥子上余下零星,随手便洒了……”
这话却招来了识谙的质疑,“你在御药房供职,竟不知道药材分毫都要入账吗?这方子的药材用量,关乎陛下龙体,你且想清楚,你可有这能力,担起如此重责来。”
南弦朝那医学望过去,他还是如常垂着双眸,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听了识谙的话,俯了俯身道:“卑职所言,句句非虚,不知直院如此引导,究竟想让卑职说什么?”
识谙有些急了,厉声道:“你是湖州人,却从谯郡入仕,湖州也设有太医局,若论等级,比谯郡更高,你为何舍弃湖州而投奔谯郡,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那医学缓缓抬了抬眼,“湖州太医局等级是高,门槛也高,卑职不像直院,祖上无人学医,自然也没人为卑职引荐。谯郡太医局中,有卑职的师长,成为局生比湖州更容易,卑职从谯郡入仕是取其便利,这样解释,不知直院是否满意?”
旁观了半晌的神域听到这里,终于撩袍跪了下来,顿首道:“臣有罪。臣之罪过,就是从湖州来。臣原先并不知道,为何这件事会牵扯上臣,如今总算弄明白了,原来罪责在于臣与这位医学是同乡。同乡有罪,臣也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于臣,是生是死,臣担着就是了。”
这样负气的一番话,倒弄得圣上有些下不来台了。若是单凭他们都是来自湖州,就把罪名按到神域头上,确实说不通,事情传上朝堂,免不了又是一轮唇枪舌战。但圣上知道,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神域绝对脱不了干系,若被他几句话便塞住了口,也不配做这个皇帝了。
圣上面色凝重,那双眼锐利地扫视了堂上众人,沉声道:“冯翊王起身吧,稍安勿躁,暂且也无需推脱,朕就不信,挖地三尺,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左侍郎在朝堂上发作,朕才惊觉其中有隐情,若属实,那便是弑君的罪过,绝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搪塞过去的。”说着将视线调向门外,“下令昭狱,对这医学严加拷问,另派人赶往湖州彻查,将他从医的履历盘查个彻底。还有这广防己,既然这味药材有毒,为什么会入太医局?黄院使……”
圣上点了名,吓得黄冕冷汗涔涔,壮着胆子应了声是,“臣身为太医局正使,对局中事务多有失察,请陛下恕罪。但这广防己,虽早前有人质疑,也不过被视作哗众取宠的谬论,根本无人相信。且如今市面上汉防己产量低迷,各处药房患坊所用都是广防己,从未有人因此中毒,可见向直院所言非实,请陛下明鉴。”
说到最后,脑子转得风车一样,倘或陛下问起,汉防己产量是否少到供应不得内廷,那么自己与药商的那些勾连,怕是要大白于天下了。
然而就在这时,小冯翊王却替他解了围,向上道:“陛下问及御药房药材,臣不敢隐瞒陛下。臣有故交做药材生意,太医局中所供的药材,是由臣向黄院使举荐的。”
黄冕乍听他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实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与他素来没有太多交集,甚至上次还是自己给向娘子泄的密,他能不计前嫌,紧要关头帮他一把,如此生死大恩,委实让黄冕感激涕零。
太医局在职官员中饱私囊是大罪,但若是卖情面采购药材,那就无关痛痒了。
小冯翊王朝自己看了一眼,黄冕立刻会意,“是是是,臣见有大王担保,自然不会存疑。”
识谙听得蹙眉,语调里带着嘲讪,冷笑道:“真是处处少不了小冯翊王。大王手眼通天,连御药房中供给的药材都与大王有关,那么区区一位医学,对大王来说更是不在话下吧!”
退在一旁的南弦见他这样紧咬不放,对这位阿兄的景仰,慢慢像春冰融化,慢慢消失殆尽了。
她实在没想到,识谙是这样的人,也许是她无法理解男子的尊严吧,三个人之间的纠缠,怎么会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由一张药方引发这么多变故,他就没有想过,大有可能将她也牵扯其中吗?神域固然可恨,但罪不至死,想来他对他的恨,不单是因为掳走了她,还有川蜀之行导致的苦难,也一并都算在了神域头上。
既然如此,事情就得有个了断,她福身对圣上道:“先前重新称量了御药房库存,防己少了五钱,妾不曾听错吧?”
圣上微扬了眉,“向娘子有何高见?”
南弦道:“陛下癫症发作前,妾为陛下开过五日用量,方子上每日四钱,若算上缺失的那些,就是每日五钱。每日五钱,连用五日,绝不会导致广防己毒发,陛下若是不信,妾愿意亲身试毒,给陛下一个交代。”

此话一出, 神域和识谙都乱了方寸。
识谙忙向圣上陈情,“臣妹学艺不精,小看了广防己的毒性, 还请陛下莫要听她胡言乱语。她的方子上, 原本开的就是四钱, 药量被人私下添加,该追责的是那医学,与臣妹无关。退一步说,就算要试毒, 牢中有待处决的人犯, 大可让他们试毒, 不必臣妹亲自赴险。”
南弦眼中半点波动也无, 淡声道:“一切由我的方子引发,理应由我自己试毒才对。”
识谙被她的执拗弄得心烦不已,碍于在圣上面前不便多说什么, 只是压低嗓门叱了声:“你何必往自己头上揽事!”
南弦望着他,不知怎么, 他的脸变得陌生起来,仿佛从川蜀回来的人不是她熟悉的阿兄了。原本广防己这件事, 若是能隐瞒,自然隐瞒一辈子对大家都好。结果现在被他挑起,为了救那医学一命, 为了把神域摘出来,以身试毒是最快平息这场风波的办法,也是完全消除圣上戒心的唯一途径。
“是药三分毒, 当初外祖曾说过, 广防己超过六钱便会毒发, 陛下的癫症,绝不是这五钱药量引发的,这点妾敢断言。”南弦转身对圣上道,“妾入禁中之后,向黄院使探听了左侍郎的症状,除四支僵硬,浑身痉挛外,还伴有高热呕吐,这与陛下的症候完全不一样,如何就断定是广防己引发的呢。如今说什么都不能自证,唯有照着用量再试一次,才能打消陛下顾虑。妾愿意亲试,若果然毒发,就算是对妾错开方子的惩罚,是妾咎由自取,不与他人相干。”
她的这份决心,弄得众人都惶惶,连圣上都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当答应她。
正在进退维谷之际,神域拱手回禀:“向娘子是女郎,女郎与男子体质不同,试药的结果自然也不同。若一定有人要试药,臣愿代她,请陛下恩准。”
这可好,一来一往地,竟成就了他们互相成全的戏码,这也算患难见真情吧!
南弦确实没想到,神域在明知广防己有毒的情况下,还愿意挺身而出替代她。她一直以为他对她的感情,眷恋有之,戏谑也有之,虽然可说深厚,但未必经得起生死考验。如今事到临头,居然能换来他这番表态,饶是南弦这样迟钝的人也终于定下心神,不再怀疑了。
众人都看向圣上,等圣上一个决断,对圣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次考验。若问他的内心,当然很愿意让神域亲试,但不能够。要是应允了,兄友弟恭的表象便彻底打破了,神域还没留下子息,没到死的时候。
所以他只能违心地反对,“ 冯翊王是国之栋梁,怎么能够以身涉险。”
神域却道:“臣不过想为陛下尽一份心力罢了,请陛下成全。”
然而这件事,断乎不能够,他有这份心意,南弦已经很感动了,便对圣上道:“妾敢开这方子,就有十成把握。口头作保都不算数,只有亲身检验,才能向陛下证明清白。”
圣上终于松了口,“既然如此,就准向娘子所奏吧。”
神域急起来,“陛下,这种事,万不该由她来承受……”
圣上的视线飘忽过来,“那按着冯翊王的意思,该由谁来承受?朕吗?”
万钧之势压下来,好像不由得人不屈服了。
谒者丞暗暗向他使眼色,这件事既然闹起来,就必定要令圣上信服,才能让所有人从漩涡中脱身。虽然向娘子此举风险极大,但至少为他争取了时间,若是有什么筹谋,可以趁此时机实行,即便有变故,接下来也好从容应对。
可神域心里的着急,岂是旁人能体会的。明明向识谙除了湖州这个把柄,没有别的方法证明他与那个医学有关,所能利用的,也仅仅只是圣上的猜忌罢了。眼下南弦掺和进来,偏要证明五钱广防己对人体没有损害,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若当真没有损害,圣上的癫症从哪里来?自此之后的疾病缠身,又从哪里来?
这糊涂的丫头,却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这让他忧心如焚,又束手无策。再要向圣上求告,也没有任何用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护着她,遂道:“臣乞陛下,这几日让臣伴在她身边。臣实在不能放她一人试毒,若有变故,也好尽快施救。”
圣上暗暗一哂,心道真是个情种,与他阿翁一样。这向娘子虽然样样俱佳,但也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堂堂的王侯,犯得上这样卑躬屈膝吗。
算了,年轻人的爱恨情仇,他是没有这个心力去体会了。神域要伴在她身边,为了药效不失公允,绝不能够答应。
圣上沉吟了下,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向娘子试药这几日,便暂居在客省吧,除了送饭送药的,不得再见旁人。冯翊王若是牵挂,在客省中择一处陪同也可以,但朕会命谒者令派人看守,这期间就不要接触了,待五日之后向娘子若安然无恙,你们再团聚就是了。”
政令已经下了,没有人能违抗,外面进来的谒者要将南弦送往客省,临行前识谙惨然望着她,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南弦知道他这刻后悔了,按着他的设想,圣上会因猜忌迁怒神域,只要猜忌,他报复的目的就达到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她会向圣上提出这样的请求,这五钱广防己,也许真的会要了她的命,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人,他又岂会愿意看见她落得那样惨淡的下场。
然而一切既然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南弦迈出门槛前,偏头望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怨恨和责备,只是无声地问他,回想前因后果,今天的决定值不值得。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不舍和羞愧,她轻叹了口气,至亲的人啊,最后弄成这样,不知阿翁和阿娘在天之灵若是得知了,又会是怎样的感想。
没有再停留,她跟着谒者赶往客省,煎制好的汤药不多久也送来了,她在谒者令的监督下,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谒者令与她打过几次照面,彼此也算相熟,待她用完了药,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匣子,探手递了过去。
南弦接过来,打开看了眼,里面装着各色香糖果子。谒者令笑了笑,温声道:“汤药苦得很,向娘子用个糖果润润喉吧。”说罢也不停留,微微一颔首,退了出去。
低头看看这糖果,花花绿绿,让人心情不那么郁塞了。捏一个填进嘴里,丝丝缕缕的甜从舌尖扩散开,困顿的日子里有这样的安慰,也觉得暖心。
只是进了这里,等同囚禁,这五天时间,除了早晚有人送饭送药,几乎没有一个能交谈的人。她想起神域被囚骠骑航,也是这样一日日地延捱,自己刚进这里半日就有些耐不住了,他那二十日,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百无聊赖,起身四下看看,客省是用以接待外邦使节的,屋子里妆点得很别致,也有异域的风情。高高低低的帐幔垂落,窗户建成圆形,窗格子漆成了朱红色,试想一下圆月东升,攀上窗棂的时候,应当很具诗意吧!
伸手推了推,还好窗户可以打开,能够看见外面的风景。但这回开窗却别有惊喜,对面距离三丈远的地方有间客房,那间客房的窗户正对这里,窗前站着个人,见她开了窗,朝她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
南弦忽然发现,原来这小狐狸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心机再深,仍有赤诚的灵魂。虽然这颗赤子之心也许只对她,但女郎家,真的很容易感动,也极愿意做那个男子眼中,万中无一的人。
什么都不用说,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在窗前坐了下来,原先还感觉寂寞,见了不远处的他,心情就好了许多。
神域那厢,知道她是为了尽快消除圣上对他的怀疑,但这代价付出得太大,大到他无法承受。
她虽言之凿凿,说五钱广防己不会引发圣上的癫症,但其中内情,他岂能不知道。他不敢想象五日之后是怎样一番景象,就算没有毒发,服下这么多汤药,对她的身体是否有损害?
外面的事,他不需要操心,只是担忧她,一刻也不敢远离。他努力扮出笑脸,但私底下一颗心都快熬碎了。只要能见到她,必是深深地张望,试图从她脸上发现不适,那么这场试药,就该立刻叫停了。
可惜不便交谈,这里有人看守,只要有些风吹草动,就会禀报到圣上面前。这三丈的距离也是一条鸿沟,他走不过去,不能就近接触她,但好在他可以在外走动,枯燥的日子便有了些调剂。
有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这里没有更漏,也不知道时辰。南弦闲来无事就坐在窗前,原本一开窗就能看见他,但今日不知怎么,对面窗内空空,她不由感觉失望。转念想想,那医学的事还需处理,圣上不是派人往湖州彻查了吗,也不知会查出什么来,他陪她关在这里,那件事就不管了吗?
结果正在她惆怅的时候,见他捧着一捧花,慢慢走进了窗内。那窗是最好的舞台,他的一举一动都囊括在其中。
公子、繁花,面前还摆着一只陶罐。他有极高的审美,煞有介事地将摘来的花,按着君臣佐使仔细插好,然后招来谒者,给她送了过去。
女郎总是醉心于这种小情调,南弦得了花,心里欢喜,然后听见他说:“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喉头有些发哽,埋藏的那点小小不平,因他的抚慰,好像也可以放下了。
她低头抚抚花瓣,稍稍调整,然后捧进去放在床头,一睁眼就能看见它。
“南弦……南弦……”他还在唤。
南弦走到窗前,他问:“你背上的伤,还痛吗?”
她也不像以前那样,习惯性地强装坚强了,抬起手比了比,“还有一点点。”
他拧起眉,想了想道:“我让人送金疮药来,找个宫人替你上药。”
南弦说不必了,“过两日就会好的。”
他沉默下来,深邃的眼睛望向她。南弦读懂了,给了一个安慰的笑,示意自己一切都好。
不过早一碗,晚一碗,自己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多药。以前劝人准时服用,轮到自己了,也由衷觉得这药好难喝,难喝得令人作呕。
好在有他在,每日变着花样地给她解闷。今日插花,明日又扎风筝,扎完了让她出主意,应该往上面画什么。
第四日他又唤她:“南弦,你来……”
她走到窗前,见他不知从哪里找了截细竹,舞剑给她看。轻灵的剑花,舒展的身姿,真有翩若惊鸿之感。她看得出神,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她赞叹,这样的人,是上天最精妙的杰作吧。就凭这脸,这身条,但凡稍稍用心,没有女郎能拒绝得了。
暗笑着叹气,自己也是个俗人,逃不过七情六欲。这几日他一直陪着她,即便只是远远地,不能接近,也让她感觉有了依靠,不是不知前程,盲目奔赴了。
但越临近第五日,他的忧惧越彰显,后来索性不关窗了,嘱咐她也把窗开着,只要有变故,好第一时间让他知道。
心惊胆战地盼着时候快到,一面又担心她的身体,奇异的是最后一碗药用完,圣上的症状没有在她身上体现。他感到疑惑,但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陪她一同去了御前。
圣上仔细辨别南弦的神色,见她一切如常,抚着手中佛珠道:“看来果真不是汤药的缘故,但左侍郎中毒,又作何解呢?”
南弦道:“任何药物一旦过量,纵是人参鹿茸也会伤身。妾看过那张方子,除了防己,还有虎杖、木通等,这些药材的用量也过了,左侍郎因此惊厥,本就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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