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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直恁芬芳(尤四姐)


然后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拳,年轻人的友情就在这一来一往中。
自备了酒水,必定是要留下吃饭了,南弦吩咐下人添菜,卿上阳却说别忙,“我在茶陵楼订了好些菜,过会儿就送到家里来。”复又靦着脸对南弦道,“你看,世上像我这么会过日子的男子不多,什么都自己张罗,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
南弦瞥了他一眼,近来倒果真没有因为自残而托她救治了,问他为什么,他摸了摸后脑勺道:“我答应我阿翁,正经谋个差事做,如今在宫城左卫,做旅威校尉呢。”
所以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啊,因他父亲的缘故,上来便是从六品的官职,比起一般武考的生员,不知便利了多少。
但他那种执拗的脾气,忽然放弃学医去做官了,想必是家里作了什么让步,让他有利可图吧。可是问他,他不肯说,只道:“男子汉大丈夫,活着要有一番作为……哎呀,以后再说。”便把话题含糊过去了。
四个年轻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允慈与他也没有针尖对麦芒。大家吃喝说笑,仿佛人世间没有苦难。
卿上阳听说了允慈被小冯翊王拒绝的消息,破天荒地没有嘲笑她,反倒拍拍她的肩道:“我理解你。谁没年轻过,谁没怦然心动过,喜欢谁不是罪过,是发自内心的情感……话又说回来,那小冯翊王确实长了一副好皮囊,我家两个阿妹快为他疯了,大阿妹还偷着画他的画像。”
允慈一听,气又泄了大半,想想辅国将军家的女郎都爱慕他,自己没有胜算也是理所应当的。
“唉,反正建康城内的女郎们都爱慕小冯翊王,弄得我们这些人要打光棍。”卿上阳长吁短叹一番,这回没敢对南弦表达火辣辣的爱意,毕竟识谙还在呢。
但因为男子喝酒实在拖延,又有人找上门请南弦开方子,酒席上最后只剩卿上阳和识谙两人,卿上阳终于找到机会问他:“你在南地,有没有遇见可心的女郎?”
识谙是正经人,况且又在孝期里,蹙眉道:“别胡说,那里疫病满天,哪里来什么可心的女郎。”
这话让人半信半疑,“去了一年多,连个有好感的都不曾遇上?”
这回识谙终于犹豫了下,但依旧还是摇头,“没有。”
结果换来卿上阳无情的耻笑,“南地不会全是大老爷们儿吧!”说着摆手,“我不与你说那么多,就问你,打算何时迎娶其泠?”
识谙眉眼低垂,良久没有说话,在老友面前似乎没什么可隐瞒的,最终叹息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娶她,她是我的阿妹啊,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与允慈有什么区别?”
卿上阳听了狂喜,“你果真这样想?不打算遵从爷娘的安排了?”
识谙的指尖在杯足上彷徨抚触,“我也想遵从,但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
话刚说完,就换来卿上阳快乐的一拍掌,“既然如此,快和她说明白,别拖着人家,耽误人家女郎的青春。”
他的那点小九九,识谙早就知道,抬了抬眼有意问他:“你那么高兴做什么?”
卿上阳的笑意简直一路泛滥到了眼底,“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挺好的。说实话,你们两个不相配,人家是妙龄女郎,你看上去老气横秋的……”说着仔细打量他的脸,“南地的气候真是不养人啊,你眼袋上都有皱纹了。”
果然换来识谙不客气的一拳。
有深交的老朋友,说话向来随便,笑闹过后识谙也开始考虑,确实该把这件事说清楚了。但因接下来两日各自都忙,一直没找到机会,直到第三日,吃罢了晚饭,识谙转头吩咐允慈,“你先回房,我有话,要与阿姐说。”
允慈一听便知道阿兄要说什么,嘴里忙应好,向南弦挤了挤眼睛。
南弦心头作跳,端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起来。
花厅里燃着灯,灯火杳杳地,照亮对坐的两个人。
等了好半晌,都不曾等到识谙开口,南弦迟疑地望过去,忍不住问:“阿兄要与我说什么?”
简短的一句话,不知是做了多少准备才说出口的,他正色问南弦:“阿翁临终提起我们的婚事,你是怎么想的?”
南弦很局促,这种事,让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表态呢,只得顺水推舟,“我听阿兄的,阿兄打算怎么办?”
难题又扔了回去,识谙也知道是该有个决断了,便不再犹豫,坦率对她说:“其泠,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说青梅竹马不为过。阿翁和阿娘想让我照顾你一辈子,我自然也是愿意的,但……做兄妹,也可以一辈子看顾你。我由来都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实在做不出那种丧尽人伦的事,还请你原谅我。但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觅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仿佛最后定生死, 是死是活就在这三言两语间。
其实南弦早就有这预感,不过自己一直不愿面对而已。今天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反倒如释重负, 识谙没有这个意思, 自己这十几年的向往打了水漂, 到这里就该终结了。
也好,虽然难过,虽然觉得被辜负了,但还是感谢他, 没有拖延到最后一刻。她在感情上纵然迟钝, 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如果他照着父母的意思娶了她, 婚后又郁郁寡欢,那么连累的就是两个人,彼此都会一辈子不幸。
但不知怎么, 鼻腔里尽是酸楚,她费了好大的力气, 才控制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实在是没有掉泪的资格,一旦哭了, 识谙想必就明白她的心思了。自己这些年只是偷偷喜欢,没有让他知道,他不知道, 自己便还留着体面,一旦被他勘破,岂不是无地自容了吗。
她只好装出坦然来, “那就照着阿兄的意思办吧, 不过找个好亲事, 暂且也不必,我在城中结交了好些贵妇,她们也都热心地要替我说合亲事呢……”
然而再说,却说不下去了,知道了结果,还有什么可纠缠的。
她手足无措地向外指了指,“今日收起来的金银花,不知晾晒得怎么样了,我去看看。”往门上挪了几步,发觉就这样落荒而逃太显眼了,便道,“阿兄忙了一整天,早些休息吧。”
识谙难堪地点了点头,她不能再逗留了,忙撤步退到了槛外。
秋日的夜,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凉了,南弦抚了抚手臂,周身都觉得寒浸浸的。
所以一切都落下帷幕了,不做夫妻,只做兄妹……怎么一夕有种和允慈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想来也很好笑。
允慈呢,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着,心情比南弦还急切。阿兄是自己的阿兄,阿姐是比阿兄更亲的阿姐,在她心里,自然是盼着这两位能凑成一对,这么好的阿姐,去给别人做嫂子就太可惜了。
因此见南弦出门,她忙赶了上来,急切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不是还有好些事要商量呢吗。”
南弦惨然看了她一眼,“这件事,以后不要再说了。”
允慈呆愣当场,“为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阿兄不打算成婚了吗?他想让向家绝后?”
南弦摇头,“绝后不至于,只是不与我成婚而已。”
“什么?”允慈一蹦三尺高,“他在外面有人了?什么狐狸精勾住了他的魂儿,让他连阿翁的临终遗言都敢违背?不行,我要去问问他,他是打算背个不孝的名声,让阿翁和阿娘在九泉下不得安宁吗!”
她蹦起来就要走,被南弦一把拉住了。
“别去。”南弦说,“做这个决定,他定也不容易。既然话说出了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了,你去质问,又能改变什么?”
“不是……”允慈叫嚣着,“就这样?阿姐今年都十九岁了,换了别人家,十九岁早是孩子的娘了。”
南弦却觉得没有什么可不平的,掰着手指头和允慈算账,“阿娘过世服杖期一年,阿翁过世服丧三年,你看这几年连着在孝期里,其实阿兄也没有耽误我什么。”
允慈简直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阿姐怎么这么好脾气,这账是这么算的吗?阿娘的杖期满时,你原本可以议亲的,就算接着又替阿翁服丧,下下个月脱了孝,不就可以出阁了吗?现在可好,两手空空年满十九,就算再快,也得明年才能嫁人,可着建康城去问,哪有二十岁出阁的女郎?”
她大呼小叫,一心向着她,南弦还是挺感动的,搂着她的肩道:“算了,我多在家一年,就多照顾你一年,这样不是很好吗。再说女子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我守着这个家,替人看诊为生,日后要是能走出去,还可以给平民百姓义诊,如此活着多有意义。”
允慈却因她的大度,伤心得几乎哭出来,“阿姐,你受委屈了。”
南弦眼里漫出一点泪,用力揽了揽她,笑道:“有你心疼我,不就够了吗。”
好说歹说,才把允慈劝回去休息。自己回到卧房,坐在窗前怔愣了很久,说委屈,确实有些委屈,但这份委屈不知道该去怨怪谁,识谙也没有错。自己是受阿翁和阿娘的抚养才长大成人,恩情本就报答不尽,他们安排的婚事不能成了,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日起来脑子昏昏地,洗了把清水脸,才略微清醒一些。
宫里的贵人们,大多已经按着她的方子开始调理身体了,等这两日抽出空闲来,她还得上太医局一趟,与医官一起研制当归蜜丸。只是碰见识谙,只怕会尴尬,因此一直拖延着,今日打算照旧在家坐诊。
只要她在,陆陆续续总有人会登门。张妈妈又引了病患进来,安置在楼下的厅房里,自己上去请南弦下来,细声向她通禀,“来的是少府少监的夫人,据说是海夫人的亲眷。”
南弦点了点头,下楼查看,进门就见那妇人脸色泛红,这样的天气,坐着也无端燥热,手里的团扇扇得生风。
待进了门,那位少监娘子霍地站了起来,倒把陪在一旁的仆妇吓了一跳。
仆妇忙好声安慰:“娘子先坐,不必着急。”
南弦比了比手,请她将腕子放在脉枕上,再让她张嘴,果然见舌红苔黄腻,便温声询问:“夫人平时,有些什么症候呢?”
少监娘子还未说话,就先喘了两下,艰难道:“每日就是心悸心烦,无端地想哭。夜里睡不好,说定的事也是转头就忘,譬如现在,单是坐着,我就不住流汗……向娘子快救救我吧,再这么下去,我怕是活不到过年了。”
南弦忙安抚,“夫人的病症没有那么严重,且不要着急。五心发热,潮热盗汗、脉虚细而数,应当是内伤虚症。我先开几剂药,回去吃上五日就会有缓的。不过这脏躁症,还是得以养心安神为主,遇事不能焦急,看开一些,渐渐就会好起来的。”
她说的都在点子上,少监娘子与身旁的仆妇交换了下眼色,这才叹息:“我也知道心思应当开阔些,可就是……有山压在心上,哪里能看开。”
诸如这种病症,一般都是夫妇不和睦,或是家主有了外心导致的,南弦看过太多类似的例子,因此并不觉得奇怪。
但少监娘子很有倾诉的需求,主要是这份憋屈让人发疯,好不容易有个两边都认得的人,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
她挪了挪身子,望向南弦,“向娘子,你在宫中,可为海贵嫔诊治过?”
南弦想起那位海夫人,头一次见面就给了下马威,后来阖宫娘子都召她看诊,只有这位海夫人,至今没再让她进过洪训殿。
但眼前这位是人家的亲戚,说话就得留神了,便道:“我替海夫人宫中的女官治过眼症,但海夫人身体健朗,还不曾传召过我。”
结果却换来少监娘子的一声冷哼,“心思如此歹毒的女人,竟能无病无灾,真是老天不长眼。”
南弦很意外,茫然望了望张妈妈。张妈妈也好奇,小心翼翼探听着:“夫人消消气,海贵嫔不是夫人的小姑么,怎么……”
这就打开了话匣子,少监娘子摇头不止,“我这病症就是因她得的,她是全天下最歹毒的妇人,一朝小人得志,将我们全家都踩在了脚底下。不单我,家主及老夫人,哪一位不是憋着一口窝囊气,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所以行医就有这点异于旁人的优势,病患的心症或多或少都会向她倾诉,那些皇亲国戚的秘辛,自然也听得不少。但这位海夫人的事,尤其能引发南弦的兴趣,她还记得神域与她说过,中都侯娶了海夫人的妹妹,对于神域来说,他们一派是这建康城中最容不下他的一股势力,海夫人曾多次想从中都侯的三个儿子中认养一位做继子,都被皇后及朝臣阻止了。
饶有兴趣,南弦把药方交给了海家仆妇,让她跟着张妈妈去药房取药,自己给少监娘子倒了茶,和声劝她稍安勿躁,一面道:“海贵嫔是陛下最宠爱的夫人,在宫中很有些地位。照理说她得势,贵府上也得利,怎么弄得夫人这样愤愤不平呢?”
少监娘子急于抱怨,连茶都顾不上喝,偏身对南弦道:“我也不是逢人便说她的不是,只因向娘子是知道她的,今日才与向娘子吐露心声,算是解了我心中的郁结。人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家却断乎不是这样。我家本是有爵之家,祖上因戍边有功,传了个定远侯的爵位,儿孙破例不用降等,到我们家主这辈,正是第五代。不管是照着俗礼还是律例,爵位都应当长子承袭,我家郎主是嫡长,合该他袭定远侯的爵,谁知那海听澜仗着得宠,撺掇圣上将爵位赐给了她的胞弟,那个不起眼的庶子!还将她母亲一个妾室封作郡夫人,搅乱了家中的嫡庶伦常,哪里还有天理王法!”
南弦听了半晌,实在有些惊讶,她听的怪事虽多,这种做法却还是第一回。
“也就是说,如今嫡出与庶出换了个儿,正室夫人变成了妾?”
少监娘子气道:“可不是!她母亲虽死了,可我家老夫人还活着呢。当初她在家时,我们不曾亏待她,谁知道竟是个白眼狼。如今老夫人弄得颜面尽失,日日在家抹泪,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让看大夫也不肯看,宁愿早些去见老家主。”
南弦只能叹息,这种家事当真是厘不清,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什么是屈辱吧。
总归海夫人对自己庶出的身份很忌讳,所以才在出息之后改天换日,为自己正名。南弦不知该怎么安慰,只道:“老夫人看不开,夫人年轻,劝着老夫人些吧。名分虽重要,不及自己的身子重要,倘或老夫人愿意,找个机会把人带来,我为她医治眼睛。”
少监娘子叹了口气,颔首道:“多谢向娘子了,我回去再劝劝老夫人吧。今日与你说这些,也是因娘子在宫中行走,知道了海听澜的为人,日后防备些,她不是个好主,万万不可与她亲近。”
南弦说是,“多谢夫人的告诫,日后在宫中一定防备。”
很多时候抱怨未必是寻找认同,只不过想抒发心里的恶气,只要说出来,心情也就舒坦了。
少监娘子赧然笑了笑,抬手掖掖鼻尖上的汗,“你瞧,我略一激动,就浑身冒热气,焦灼得不知怎么才好。”
南弦劝她平心静气,“人生还长着,谁又敢说一辈子风光无限。也许将来会有拨乱反正的机会,在这之前,还是将养好自己,身体好,才能看得长远。”
这话说得很是,少监娘子点头不迭,又略坐了会儿,等仆妇取了药来,起身对南弦道:“我回去劝说老夫人,日后还有麻烦小娘子的时候。”彼此又让了一番礼,才辞过南弦出门了。
苏合在一旁听得啧啧,“这海夫人好厉害,把娘家搅得天翻地覆。”
南弦牵了牵嘴角,“得意之时莫猖狂啊,可惜很多人都不知道其中道理。”
其后又隔了两日,她照常进宫为娘子们看诊,识谙有一点好,心很细,知道她要做当归蜜丸,已经事先让太医局的医官做好了,当日就送进了宫里。
先前诊过脉的云夫人,连吃了南弦几剂药,腹内冷痛的症状明显减轻了,开始盘算怎么留圣上在她宫里过夜。
既要过夜,就得把自己弄得香香的,于是缠着南弦给她调配透肌五香丸。南弦没有办法,把方子抄下来,但因配方里有麝香,还得想办法用别的药物去替代。好不容易,终于把方子上的药材都配全了,要研成粉,再加蜜捶打一千下,这一千下耗时太长,盯不到做完,宫门就要闭合了,南弦这才从弘化殿里脱身出来。
天将暗,火烧云浸透了半边天,青锁门上的官员在门前来回踱步,看她远远跑来,笑道:“向娘子今日这么晚?再差一步,宫门就要锁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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