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亦能听到其他包厢的歌声,空气里有浓郁烟味和甜腻劣质的酒味。
然而某段舞曲终了,嘈杂鼓点和音乐声停息的瞬间,左侧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极低而压抑的抽泣声。
那声音,在长廊尽头的角落。
瞬间又被接踵而至的音乐声掩盖。
沈郁皱着眉,无端觉得那声音很熟悉。
他迟疑着伸手扶着墙壁,慢慢走过去。
抽泣声发出的位置很低,声音亦压得低,似是闷在什么东西里。
鼻端闻到一阵醺人的酒味,耳边也终于听清那令人心窒的哽咽。
是很熟悉。
“……林循?”
他话音落下,那压抑的抽泣忽然戛然而止,然后是布料和长发摩擦发出的细细簌簌的声音。
他默了片刻,扶着墙壁蹲下来,伸手触到女人散乱却柔软的长发,又沿着发端,轻轻摸到她肩膀。
这才发现她双手紧紧抱着自己,整个人缩成一团蹲在地上。
在发抖。
他眉心一跳,干脆扔掉碍手的盲杖,双手并用轻轻触到她面颊,指尖不意外地沾到一片惊心的湿冷。
感受到他的触碰,她却不躲,反而脸颊往他手心上贴了贴。
眼泪冰冷,眉睫眼眶却滚烫。
沈郁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下颚紧了紧,想起她刚到时和汤欢说的话,压低声音问她:“……你怎么了?胃还是不舒服么?”
面前的人却没吱声。
就在他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
她忽然伸手,轻轻抓住他衣袖。
暗哑沉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急促而飘忽,空空洞洞的。
“沈郁,我不想过生日了。每次过生日,都好黑啊,我好怕。”
沈郁心口一跳。
这语气让他瞬间想到多年前那个夜晚。
她十八岁的生日。
她喝醉了,还遇到了什么事。
他面色倏地沉下来,语气却放缓放轻,低声问她:“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却像是没听到,一直在喃喃重复着,声音惶惑又不安。
沈郁知道此时此刻问不出来,只好任她拉着他衣袖,干脆利落地给司机打了个电话,报了餐吧位置,让他到楼下停车场接人。
他想扶着她下楼去停车场,可眼前一片漆黑,方才的慌乱中,连此刻的方向都迷失了。
几秒后,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重新摸出手机,给周洲发了条消息。
不多时,周洲收到信息推开门出来。
他一眼看到角落里姿态亲密的两个人,眼睛一亮,刚想打趣,便发现老大的样子不太对劲。
又哭又闹,整个人扒在他身上,死死扯着他衣袖。
嘴里振振有词着什么,身子还在发抖。
“这是喝醉了?怎么会,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周洲诧异地走过去,帮着沈郁把人扶起来,便听他说:“是醉了,我已经叫人来接了。麻烦带我们去一下地下停车场。”
周洲看着林循的模样,有点新鲜,一边啧啧称奇“原来老大酒品这么不好”,一边带着他们往电梯的方向走。
电梯里,他忍不住频频回头。
靠里的墙边,老大一直拉着郁哥的衣袖不放,整个人几乎要黏在他身上,脸也快要贴在他胸口,一直喃喃着周围有鬼。
周洲被她说得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站得离他们近了些。
又回头看沈郁。
他靠着电梯墙站着,脸上表情很冷。
可却任由她扯着衣服下摆,一只手还绕过她肩膀,紧紧护着她。
气氛有些怪异矛盾,周洲心里八卦之魂在燃烧,可莫名地不太敢说话。
电梯门打开,他欲言又止了一下,指引着他们走到B2停车场等候区。
沈郁淡淡道谢,周洲眼睛转了转,看了眼几乎要钻进人怀里的老大,眨眨眼识趣道:“郁哥,那我上去啦?你送老大回去。”
沈郁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这里很黑吗?”
周洲看了眼停车场几米就有一盏的灯光,摇头道:“不黑啊,有很多灯,怎么了?”
“没事,你回去吧。”
“哦,那你们到家跟我说。”
他摸不着头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电梯叮了一声,良久,停车场里再次寂静。
沈郁伸手慢慢触到一面墙,这才松开林循的肩膀,扶着她站到墙边。
行动间,她的手不安地攀上他衣襟,柔软面颊往他衣襟处躲。
滚烫呼吸落在他胸膛。
沈郁滞了滞,喉头上下滑动片刻,克制地伸手推开她几寸,顺带摸了摸她额头,还好,不烫。
他艰难地摸出手机,又给司机打了个电话询问:“还有多久才能到?”
电话那头有车流喇叭声,司机声音有些为难:“附近有点堵,还有两个红绿灯。”
“行,”沈郁顿了顿,嘱咐了一句,“小心点开。”
挂断电话,方才还抑制住的哽咽声再一次出现,甚至比之前更加剧烈。
碎碎念也变成了嚎啕。
被他推离几寸的女人双手并用往他身上缠,沈郁看不到她的动作,一个重心不稳往后倒。
好在后头是墙,他后脑轻轻磕了下墙壁,却没摔倒。
“沈郁,我害怕。”
哭声中夹杂着胡乱的呢喃声,惶恐又脆弱。
沈郁掌心在她肩头顿了顿,却没再推开她,反而放在她发顶,轻轻拍了拍:“别怕,我虽然看不到,但刚才周洲说,这里有很多灯。”
“没有灯,没有灯……”
她却执拗地不依不挠着:“就是很黑,很黑,很可怕。有小鬼追着我,想要咬我。”
衣襟上滚上一片泪。
沈郁直觉那眼泪像是烫进了他心口。
这是他第三次听到她哭。
不是过生日么。
怎么会这么难过?
他压低声音安抚:“林循,黑也没有多可怕。你看我,黑了这么多年,习惯了就好。”
“我习惯不了……怎么办。”
她还是怕,声音打着冷颤。
甚至开始胡言乱语。
“……他们为什么不放过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放过我。”
沈郁不知道她说的“他们”是确有其人,还是她恐惧中的癔想。
几番安抚、哄骗都没用。他没辙,忽然伸手扶住她肩膀,弯腰凑近她,在她耳边轻声念着什么。
一边规律地轻拍着她后背。
良久后,怀中的人无意识呓语了几句,僵直发抖的身体终于软和下来,靠在他肩膀,呼吸渐渐平稳。
沈郁停下念诵,松了口气,半支着她身体,静静等司机开车过来。
回到盛霖苑,司机帮着把人扶到三楼才离开。
沈郁从她包里翻出钥匙,开了门,扶她走进去。
这房子他前几天来过好几次,还算熟悉。
只是一边要用盲杖探路,一边又得支撑着她,谨慎小心不敢摔跤,没走几步就出了一身汗。
等终于将她安置在床上,他支着墙扯了扯领口,轻喘了口气。
本想离开,可犹豫了片刻,仍是坐在了床边还未收起的折叠椅上。
他静了一会儿,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点开手机,给周洲发了条已经到家的消息,又给老太太打了个电话,说会晚点回去。
就这样坐了一个多小时,床上的人忽然□□了一声,而后蹭的坐起来。
沈郁听到动静,收起手机:“醒了?”
林循恍恍惚惚睁开眼看他,房间里黑乎乎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一半的轮廓。
她不自觉伸手去床边,摁下床头柜旁的开关。
屋子里的灯霎时亮起来。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人,丧失的理智和不安的心跳渐渐归位。
人却还是很懵,头也有点痛。
良久,她问道:“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来。”
他声音如常,又伸手过来触她冷汗涔涔的额头,皱眉道,“不会喝就不要喝这么多。”
好半天,他又问,语气更压得寻常,像是友人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关怀:“发生了什么,方便跟我说么?”
林循却没回答,怔怔地看着他。
大脑迟钝地运转着,慢慢想起刚刚不清醒时候的片段。
没像那年一样喝得烂醉,她这次还有点记忆。
她还记得自己喝了点酒。
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爆发,却不想扫大家的兴,所以撑着走到了包厢外面。
后来酒意上头,只隐隐约约记得一些。
她好像一直在哭,心里觉得很悲哀,也很害怕。
只觉得周遭乌压压一片,哪怕有光的地方也觉得黑,恐惧无所遁形,苦闷和委屈一股脑翻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多年前的那些负面情绪,卷土重来。
再后来——
似乎有很清越疏冷的声音从耳朵里钻进来,不急不徐、温柔又仁慈。
犹如普渡众生的梵音,慢慢安抚着她。
林循摁了摁太阳穴,喃喃开口:“沈郁,刚刚你是不是,给我背了什么古诗词?”
他顿了一会儿,片刻后,淡淡道:“没,你记错了。”
“没记错,”林循执拗地看着他,回忆很清楚地袭来,“你好像背了《桃花源记》……为什么是这篇?”
他闻言皱眉哂了一声。
“你是装醉么?记得这么清楚。”
他懒得说,毕竟当初那个夜晚,她喝得烂醉,第二天便不记得了。
那天也是像今天这样。
安安静静的停车场里,她整个人扒在他后背,扯都扯不走。
他被逼迫着一首接一首地背着古诗词。
直到背到那篇《桃花源记》,她似乎感受到了文中那种与世隔绝的安宁,渐渐睡着了。
他不过是试试,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还是一样有用。
年岁渐长,她却好像从来没变过。
林循没得到答案,也没强求。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肆无忌惮落在他身上。
心跳一点一点地,平复着,热烈着。
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人呢?
那侧脸线条出类拔萃,明明满是倨傲,看着不好接近。
却偏偏又好心软。
就像许多年前,梦里那个金光闪闪又悲悯的神仙,一次又一次庇佑照拂她。
刚刚坐在ktv的包厢里,听着躁动不安的鼓点,久违的惊恐和焦虑发作的瞬间,喘不过气的濒死感袭来。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活不下去了。
可现在一觉睡醒,又像十八岁的时候一样,什么事都没有了。
所有的不安也好、悲哀也罢,统统被治愈。
一如很多年前那样。
林循吸了吸鼻子,心里酸软,又有强烈的贪婪压制不住地涌上来。
寂静的房间里,她的心脏怦怦跳着。
舌尖顶了顶牙缘,忽然冲动地,想要试探一下。
看他到底能心软到什么程度。
她装着酒醉未醒的模样,含含糊糊地咕哝:“沈郁,房间里好黑。你坐过来点,坐在床边,离我近一点。”
他看不见,所以这戏不需要演技。
她嘴上“醉醺醺”说着,目光却十分清醒地凝视着他。
果然看到他不耐地皱了皱眉,似乎拒绝的话就在嘴边。
林循登时噤声,手指轻轻抠了抠手背上的纹身,心里泛上一阵莫名的委屈。
只是这样么?
可下一秒,他忽然皱着眉,语气中带着犹疑与担忧:“……怎么又糊涂了。”
他说着,站起身,伸手缓慢摸着床沿,又弯腰触到她肩膀。
真的在她身边坐下了。
在靠她很近的地方。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说出的话也寡淡。
“行了,睡吧。我等你睡着再走。”
林循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忍不住攥紧手心。
几息后,她大着胆子伸出手去够他衣袖,继续呢喃着试探:“你再过来些……”
她咬了咬唇,心脏狂跳起来,有点羞于启齿,但还是闭了闭眼,说道。
“……你抱抱我,很……怕。”
她说完,极力平稳着几乎要抑制不住的紊乱呼吸,一瞬不瞬盯着他脸上的表情。
听到她的话,他眉心狠狠一跳,几乎难以置信地抬头,面上表情亦是僵了一瞬。
而后蓦地站起身,距离骤然拉远。
看来,这就是极限了?
林循伸出的手空落落停在半空,心脏也错跳了几拍。
突然生出些借酒装疯、博取同情的心虚感。
同时又觉得难过。
是到此为止了吧?
再心软,也该有个度。
她心下叹了口气,讷讷地想要收回手。
可下一瞬间。
床边站着的人忽然叹了口气,问她:“你知道我是谁?”
林循怔怔道:“知道,沈郁。”
他闻言沉默了会儿。
林循也跟着,屏住呼吸不敢吱声。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窗外刮进一弯冷风。
窗帘鼓起来。
万家灯火投在床边,斜斜照出了窗户锐利的边角。
他终于弯下腰,一侧膝盖半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倾身过来。
修长双手慢慢擦着她肩膀,克制地绕到她背后。
而后,很轻很轻地,抱了一下她。
像是在哄一个难眠的孩子。
独属于他的气息笼罩而至。
林循未收回的手僵在他身后。
呼吸瞬间停滞。
大脑也跟着宕机。
他竟然。
没有拒绝。
竟然,心软至此。
林循愣愣地被他抱着,鼻头突然发酸,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片刻后,她察觉到他松开双手,似乎想要抽身离去。
她忽然觉得心里一空,下意识合拢了双臂圈住他。
所有的理智和曾经的考量,逐步被强烈的渴望蚕食。
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胸膛。
安安静静的房间里,酒味与薄荷烟味交织,他的身体僵硬而温暖。
却没有推开她。
林循闭上眼睛,一鼓作气将脸埋进他胸膛,双手紧紧收拢。
声音闷闷的,带着惶惑不安又冲动的颤抖。
终究没忍住,做了最后的试探。
“都到这个程度了,你就再心软一次,行不?”
“别拒绝我,沈郁,我想跟你谈恋爱。”
作者有话说:
肥章送上,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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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闭眼 📖
林循终究说出了那句话, 慌张地一下一下数着自己抑制不住的心跳。
这种事,她活了二十七年,还是第一次做。
原来真的会这么紧张, 难怪从前看到人家递情书时会手抖。
她都快缺氧了。
可过了半分钟, 他都没什么反应,身体依旧僵硬,手臂轻轻搭在她肩膀,维持着原来快要撤离的力道。
似是完全不为所动。
林循屏住呼吸,心想, 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他不答应。
那样的话,她就当作自己真的是喝醉了,再不提这件事。
给彼此都留点体面。
可想到这里,心里又钝钝地觉得难过。
这还是她第一次做一件超出理智和生存之外的事。
又过了许久。
被她拥抱着的人忽然动了,他轻轻挣了挣,使了巧劲把紧紧圈在他后背的双手一点点掰开, 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推离些许。
林循心里一沉, 手惶然地松开,却依旧闭着眼, 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又是尴尬,又是气恼, 甚至有点委屈。
可意料之中的严词拒绝没等到, 几秒钟后, 男人温热的指尖轻轻抚上她面颊,轻轻抬了抬她下颚, 促使她睁眼。
而后, 他冷静地问了句:“林循, 你现在清醒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却不似往常那般清越动听,反而有些嘶哑。
那张脸隐在微弱月光里,看不分明。
林循终于睁开眼,挣扎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睛诚实道:“我清不清醒,取决于你的答案。”
她咽了咽口水。
“如果……如果你要拒绝我,那我现在就是酒后胡言,明天早上起来,我会忘了这件事。如果……你接受,那我无比清醒。”
她说完,觉得他脸上淡然的表情有瞬间的碎裂。
可下一秒,他喉头微动着,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像是要帮忙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却依旧压着声音平静地问:“为什么?”
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得更清楚了些,不留任何歧义:“你,很喜欢我吗?”
林循一窒。
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
她很清楚自己的动机。
她觊觎他的声音,觊觎他的样貌,也觊觎他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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