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循的目光从大爷的棉质背心裤衩溜到他脚上那双放荡不羁的藏青色人字拖,最后又落回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挂上——粗略扫一眼,起码二三十把,内心登时肃然起敬。
去年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她就听人说过,晟霖苑有个包租公,人称老李头,手上有好几十套房子。
据说当初这小区落成,征用了他家好几亩菜地。
老李头敲门的同时,嗓音暴躁而开朗:“开门开门开门,八月都过了一礼拜了,七月的房租还没交,再不交租扫地出门了啊,你不租后面几百个人等着租呢。”
林循抬眉,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霸气的收租方式。
门内大约安静了两分钟,铁门被从内侧推开。
林循跟着往门里看去,随即目光微怔。
正值黄昏,末世火焰般的晚霞与衰旧的日光从走道侧边的窗户外铺陈而入,把漆黑铁门里那张面孔照得透亮——眼褶分明的桃花眼,挺拔的鼻梁,鼻尖精巧,嘴唇浅而薄。
下颚线略窄、肤色偏白、皮肉皆薄,宛若丛林深处、隐匿于森森大雾中的一只涉世未深、人畜无害的兽。
这画面美好得扣人心弦,唯一败笔是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直直盯着门外的空白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他似乎,看不见。
林循眨了眨眼,几乎丢失在时间夹缝里的记忆新鲜回溯。
竟然是她的高中前桌,沈郁,昨天才刚听程孟提起过。
那记忆中声音的主人,原来是他。
或许是被一中开除后的这些年里,她总在刻意回避高中三年那些鸡飞狗跳的记忆。
如今八-九年过去,对曾经许多人和事的印象都逐渐模糊疏远——以至于她竟然几乎忘了,沈郁是她遇到的男生里面,嗓音最好听的一个。
哪怕如今林循从事耳道行业,每天同各色各样的优质人声打交道,也依旧没有改变这个结论。
“……房租没交么?”
沈郁蹙着眉,照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眼神却依旧没能聚焦在包租公脸上。
老李头显然没发现他眼睛的异样,不耐烦地皱眉觑他:“你这年轻人真有意思,房租交没交你不知道?别跟我在这装傻。”
趁着两人交涉的功夫,林循不由自主地看向沈郁身后的房间。
玄关没有开灯,粉色塑料灯罩上攒了积年的灰。
客厅装修老气横秋,花色土气的沙发罩着白色塑料布,墙角堆着一摞一摞的废报纸。
白底黑花的瓷砖边缘裂开密密麻麻的缝,墙皮脱落的地方浸着旧气的黄调,像是很多年没补过了。
同一栋楼,同样格局,她家与他家仿佛两个世纪。
林循又看向沈郁本人,同这不修边幅的房子相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比十七八岁的时候更高了,身材削瘦颀长,此刻微微弯着腰背,迁就低矮的门框。大概是刚刚沐浴过头发凌乱地堆在额上,发尾往下滴着水,漂亮的面孔苍白湿润没有血色,浅粉色嘴唇上皱着粗糙的死皮。
他身上还穿着件黑色棉质T恤,同色长裤。布料塌软没有形状,肩肘裤缝的接线处还起了球,简直像是小区隔壁跳蚤市场十块钱一斤淘来的。
哪怕是这样,穿在他身上仍然干净好看得不像话。
林循却由衷觉得陌生。
若不是这张令人难忘的脸和这得天独厚的嗓音,她大概很难认出他来。
就算昨晚听程孟提起过他这些年的境遇,也远远不及此时此刻亲眼所见的冲击大。
当年的沈郁同她并不是一路人。
在林循为了省下公交车的两块钱选择每天跑步四十分钟去学校、权当锻炼身体的年纪,他坐劳斯莱斯上学,脚上是不重样的限量版球鞋,蓝白色校服底下永远是简洁又有型的素色潮牌。
男孩子们一场球下来满头满脸的汗水和灰,他能换三套崭新的球衣。
林循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沈郁。
高一新生开学典礼的那天,她和奶奶趁着人流量大,打算在校门口支个冰粉摊。
一中附近的那条坡道很长,路两旁都是无人开垦的荒地和山坡,疯长着漫山遍野的向日葵。
奶奶费力骑着三轮,她站在坡下帮忙往上推,一身白色运动套装很快被汗水浸湿大半。
三轮车堪堪停在校门口,还没等支起摊来,两三辆锃光瓦亮、车身颀长的黑色轿车与她擦肩而过,刮起一弯尘土,拐了个弯后,停在不远处的街角。
为首那辆的车头上立着个璀璨的小金人,对着灼艳的烈日张开金色的翅膀。
五六个少年少女陆续从车上下来,都穿着崭新的一中制服,款式一样,但面料看起来比她的要好。
被簇拥在最中间的,是头车上下来的男生。
长相漂亮出众,个子很高,单肩挎着松松垮垮的书包,眯着眼迈着长腿懒散地往校门口走。
其中有个女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半步,忽然朝着三轮车的方向指了一下,偏头笑得很甜:“沈郁,那边有冰粉欸,你吃吗?我去买。”
男生闻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对她口中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
那女孩眼底有被忽视的委屈,咬了咬唇,声音柔善娇软地同他讲:“那个老奶奶这么大年纪还在做生意,好辛苦哦,我们帮帮她吧?”
她话音落下,林循跟着抬眼看过去,蓦地撞上那男生偏转而来的视线。
视线浅淡而锋利,在奶奶忙忙碌碌的身影上停了许久后,忽然迈着长腿走过来。
林循正从三轮车里拿出装着各色小料的泡沫盒,片刻后只觉得头顶罩了片极有压迫感的阴影。
她抬起头,不期对上男生一双冷淡凛冽的眉眼。
眉眼下的骨骼轮廓本是精致漂亮的,但因着拉平的唇角和疏离淡漠的神色,平添了些许戾气和清傲。
林循对这样的人无感,漠不关心地低下头,把红糖浆倒进一个个小的塑料分装盒里。
她一贯只负责体力活,招待客人是奶奶的事。
可还没等她动作,男生忽然伸手按住分装盒的盖子。
下一瞬,某个清冷如深泉的音波忽地穿透空气里的微小尘埃,像电流般扩散至她耳廓。
——“不用分了,我都要。”
林循愣住片刻,再抬眼的时候总算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片刻——准确来说,是看他说话时上下起伏的喉结。
在她眼中,那是得天独厚、性感的声带。
总之沈少爷在林循的印象里,一直是学校里那帮富家子弟的中心,天之骄子。
家里有钱,头脑还好,外加个高腿长条顺人靓,身边从不缺善意和追捧。
哪怕后来出了事故导致性情大变,衣食住行也是昂贵精致的,跟“可怜”二字沾不上半点边。
没人有底气同情他。
回忆的间隙,包租公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今晚十二点之前把房租打过来,要么卷铺盖滚蛋。”
作者有话说:
沈郁面无表情地颔首。
老李头听到满意回复,情绪高亢地哼着幸福小调,“叮叮当当”甩着钥匙往外走。
林循站在门口,拎着那袋孤零零的外卖,静静盯着沈少爷扶着门框的手背。
皮肤苍白几欲透明,里头青色的血管交错凸起着,清晰可见。
像是营养不良。
剥去了曾经名贵的豪车和外衣,以及眼底那点熠熠生辉的锋芒,如今的沈少爷看起来,竟然有些脆弱。
林循挠挠头,有点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倒不是觉得沈郁现在的窘迫境遇多么不堪,毕竟她自个儿刚毕业的时候,连这样的房子都租不起,窝在地下室吃了两年泡面,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只不过,由奢入俭难,人人都有自尊心……林循抿了抿唇,下意识认为沈少爷此时此刻大概并不会愿意和老同学相遇。
哪怕他们当年的交集寥寥无几。
须臾的沉默后,沈郁忽然偏过半寸头,“看”向她呼吸的方向:“外卖么?”
“呃……”
听力可真好。
林循想了会儿,拎着外卖走上前一步,略过了老同学相认的戏码,语气平淡地开口:“那个什么,我是楼上的住户,骑手把你家外卖送到我那儿了。”
说着,把外卖袋子的两个耳朵合拢挂在门把手上:“我给你挂门上了……拜拜。”
话落,不待他回应,转身便走回狭窄悠长的楼道。
狭长的走道里,沈郁听那女人三言两语说完,语气懒散不着调,音色喑哑如咽了口陈年冷酒。
实在不算是好听周正的女声。
却很熟悉。
他靠着门站着,“望”着楼道的方向,面上神色有片刻的凝固。
视野黑暗如洞穴,只听到那一串脚步声矫健利索地爬到三楼,在转角处似乎踢到了垃圾桶,长长“嘶”了一声后浅浅骂了一句。
然后是细微的钥匙开门声,“咣当”的关门声。
所有声响悄然对上他脑海中存档的某个“画面”——
飞驰而过的车窗外,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扎着高马尾站在坡上,瘦弱却有力的胳膊拼尽全力推着一辆三轮车,咬紧牙关的力道让漂亮出色的面孔都变了形。
车子刮起的半轮尘土大半蒙在她脸侧,其余染脏了她身上纯白色运动套装。女孩儿腾不出手去挡,只一双上挑的眼隔着车窗玻璃瞪过来,飞扬灰尘里映出眼底毫不掩饰的不耐。
等所有声息归于宁静,沈郁伸手拿过挂在门把手上的外卖,随即阂上厚重的铁门,转过身,指尖轻触着凹凸不平的墙壁,而后借由这牵引,慢而平稳地走回客厅。
这一路专门清理过,没有任何障碍物。
沙发就在客厅靠墙的正中。
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木质沙发扶手向下,逐渐摸索到粗糙的布艺沙发面。
十年过去,这感觉不再新鲜,也不再如当初那般令人恐惧。
等确认好位置,沈郁曲了长腿,深深坐进沙发里。
随手把外卖搁在茶几上,他没打开,反而从几上摸了支烟。
打火机火苗熄灭的瞬间,浓酽的烟气娉婷缭绕,狭小潮湿的空间里很快充斥着古巴烟草冷厉的皮革和干草味。
一支烟点完,左手食指和拇指捏着烟头轻车熟路摸到烟灰缸边缘,凉凉的陶瓷颗粒磨砺着指腹,滚烫星火在指尖湮灭。
良久后,他拿出手机,翻到联系人一栏,拨通方忖的电话,动作一气呵成,几乎与普通人无异——
手机上装了视障群体专用的读屏软件,冰冷的男声被调到最快的三倍速。
频率高到刺耳,字音声调统统变了形,寻常人根本难以理解,对他来说却是逐字逐句清晰可闻。
只要训练到位,耳朵接收信息的速度甚至可以比眼睛更快。
电话被接起,那头是嘈杂沸混的酒吧,香甜酒液里鼓点和尖叫涌斥。
方忖盯着手机屏幕上来电人的备注,头皮一炸,连忙捂住手机收音口穿过重重叠叠疯狂的人群,一直走到相对安静的室外才敢松开手指。
繁华路段,晚霞奔逃,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方忖迎着夜风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开场:“……老板,您说。”
他女朋友今天生日,一堆人玩得有点嗨了,都忘记跟这尊大佛报备了。
沈郁陷在沙发里,客厅的窗户拉了几重窗帘,周遭和眼里皆是漆黑。
向来寡淡的神色因着方才被人一通居高临下的抢白而挂了些许躁意,语气更是不善。
“啧,我出去三个月,期间你的薪水照常,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买房合同没谈拢,房租都不交了?房东刚刚找过来说要把我扫地出门。”
“……”
忽略“老板骂人的声音都这么好听”的第一反应后,方忖这才想起来,这个月晟霖苑的房租好像确实忘交了。
他是沈郁的三个助理之一,不同于其他两个工作上的助理,方忖学护理出身,主要负责沈郁的衣食住行。
这工作很忙,需要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外出有事得提前报备,可薪水却是同行难以企及的高度。
老板虽然脾气差,但出手大方,处事有原则,从来不发无名火。
方忖为人勤快老实,干了三年倒也相安无事,薪水还年年上涨。
只是今年五月初沈郁突然为了一个公益项目跑去西北山区,扔下工作室一堆事不说,也不让方忖跟着,只给他安排了个守房子的闲活。
方忖担心老李头不讲武德把房子卖给别人,便整天守在这狭窄的两室一厅里,除了点外卖就是躺沙发上发霉。
活么半点没有,每月初薪水还准时到帐,有钱有闲,舒服得他都有点飘了。
方忖登时记起去年文助玩忽职守搞砸了某个剧的配音合同后,被沈郁当场辞退的场景,不由得胆颤心惊。
“抱歉,我马上交。”
他说着,连忙退出通话界面,一次性-交完三个月房租,这才干巴巴地汇报:“交完了,等会我给老李头打个电话确认。”
说罢便噤声等待审判。
半晌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描淡写的“嗯”。
“……?”
方忖头皮被夜风吹得透凉。
这就过关了?看来老板今天心情还算不错。
他松了口气,顺杆儿转移话题:“买房子的事还是有点棘手,那老李头不差钱,房子就是他养的鸡,指着生蛋呢,好说歹说都不肯卖。老太太在这住了三十多年,期间多次想买,出价上抛百分之三十都没买成。”
他口中的老太太是沈郁的外婆。
老人家当年不同意女儿嫁给沈郁的父亲,渐渐和女儿断了来往,退休后一个人租住在晟霖苑。
倒不是没有买房的积蓄,老李头不卖,老太太年纪大了念旧,又不愿挪窝,这便一租就是三十年。
今年年初,老板好说歹说请她去临江阁住,配了两个佣人照顾饮食起居。
谁知道才住了半年,老人家嫌冷清,吵着闹着要回晟霖苑,老板拗不过她,便考虑把房子买下来。
沈郁阂了眼皮,把手机扔在茶几上,点外放:“没有人不差钱,得看这钱有多少。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包租公,心里自然有一杆秤,才三成房价可抵不上未来几十年的出租效益,何况这一带房价还在看涨。直接按市价两倍给他。”
“……”
方忖想吐槽一句“我看您就不差钱”,但没敢说,只小心提议道:“那要一点点抬价么?直接两倍会不会太亏?”
昼山是准一线城市,房价可不低啊。兴许抬到五成人家就卖了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三番两次妥协抬价反而养大他胃口和胆量,我也没这么多时间和耐心。”
沈郁耐着性子:“一口价,给他个期限,逾期作废,出价大方但态度要强硬。钱在你手里,主动权就在你手里,辗转反侧患得患失的只能是他。”
“知道了。”
方忖如同醍醐灌顶,老板确实不差钱,也不差脑子。
他心里有了底,声音也提高了些:“您放心,我马上去办。那您要回临江阁么?我让司机现在来接您。”
老板平时都住临江阁的半山别墅。
沈郁顿了片刻。
他今天下午刚从西北山区飞回昼山,机场离晟霖苑比较近,便让司机给他送到这儿了。
只是回来看看房子的情况,压根没打算在这里过夜。
倒不是嫌这里简陋,他大学期间都住在这儿,每块瓷砖、每个转角都轻车熟路,反而比待在偌大的临江阁要安稳。
只是这老房子空闲太久,房间里很多角落都有霉味。
不大刀阔斧收拾一遍,很难住人。
沈郁指尖轻敲着烟灰缸,不知想到了什么,转眼间改变了主意。
“等会儿让阿姨过来打扫,我这段时间住在这,”他说完,伸手摸了摸身上那套在青原山区集市上买的廉价衣料,“拿一个月的衣服和生活用品过来,顺便取走你的外卖,味道很刺鼻。”
“……”
方忖应承,心里却对着自己点的鳗鱼饭默默流泪。
老板回来得急,家里的厨师还在休假。
何况,他听青原山区那边接应的人说,老板吃东西挑剔,每天只跟着其他老师扒几口白米饭。
三个月下来,待得快要营养不良了。
他因此特地点了很贵的外卖,一份两百多块呢,哪里刺鼻了?
这金贵的味觉和嗅觉,真是活该挨饿。
挂电话之前,老板又提了个令他捉摸不透的要求:“……把三楼的业主名单给我。”
作者有话说:
之后每天晚上七点准时更新哦!记得给我多多评论,爱你们!
◎悦耳得像句情话。◎
两周后,工作室正在连载的校园剧《小蔷薇》更完最后一期,忙得日夜颠倒的林老板总算得以早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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