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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天骄(銮音)


这等温和,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他同你说话,都会看着你的眼睛,宫女们替他摆膳,他会说一声“有劳”,端方有礼,并不因他们的卑贱的身份而看轻他们。
苏世安甚至觉得,在这位年轻的状元郎眼中,他和其他大人一样,也是个人。
人啊,当奴才久了,自己都要忘记,自己还是个人了。
苏世安当然能看出来萧景曜的疑惑,但他又哪能直接告诉萧景曜呢?人都是有感情的,宫女们也能察觉到萧景曜对她们的和善与其他人不同,自然更加尽心尽力地伺候萧景曜。苏世安还知道,御膳房那边为了谁来给萧景曜用饭,都好一番明争暗斗。
这些,无关男女情爱,只是作为奴才,对另一个将他们当人看的人的敬重。
萧景曜不知道内情,但他确实能感受到包括苏世安在内的宫人们对他的友好。萧景曜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得了正宁帝的重用之故,后来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官场新秀,要论简在帝心,怎么可能比得上陪着正宁帝从风雨飘摇的太子走向帝位的苏总管?
萧景曜又不是愚笨之人,仔细琢磨琢磨,心中隐隐有所明悟,一时心绪复杂。
今天正宁帝也在政事堂中用膳。
萧景曜进来后,正宁帝和六位阁老都含笑看着他,目中多出几分探究。
生而知之诶,活着的生而知之者诶,孔圣人都没有的奇遇诶,他们竟然看到活着的生而知之者了,能不好奇吗?
萧景曜坦坦荡荡谢过正宁帝,从容落座,任由正宁帝和阁老们的打量目光在自己身上巡视,我自岿然不动。
正宁帝给了李首辅一个眼神:这小子果然不同凡响,不愧是生而知之者。
李首辅捋了捋胡须,点头微笑:得上苍偏爱之人,该当如此。
李首辅对于萧景曜委婉挑明自己生而知之者的身份一事,还是有些震惊的。震惊过后,便是无尽的欣赏。这等奇遇,若是落在有心人眼中,怕是不知要为萧景曜引来多少麻烦。便是天子,得知萧景曜生而知之,也会好奇。天子坐拥四海,自认为是上苍之子。他都没得到的偏爱,萧景曜得到了?虽然正宁帝脾气温和,是一代明君,六部阁老品行也不错,但萧景曜能有这般魄力,还是让李首辅震惊不已。
他才十四岁啊!当真是后生可畏。
萧景曜对此却没什么太大的心理压力。后世耳熟能详的《伤仲永》,一个没念过书的小孩子突然就会写字作诗,家人欣喜,别人好奇,争相花钱求仲永的诗词,顺便看看奇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不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都能说明,古代对这种突然有了奇遇的行为接受良好,并不会将其打为然后一把火烧死。
大齐风气更开放,兼容并包,正宁帝走的煌煌大道,以江山社稷为重,阁老们亦是治世能臣,品行操守都是上佳。萧景曜又没直说,而是模棱两可让他们推断出来自己生而知之者的身份。进可攻退可守,并不觉得这是一步险棋。
退一万步说,正宁帝知道自己生而知之者的身份,很是忌惮,他会做什么呢?
只要正宁帝的智商超过了70,他就不会做出把萧景曜噶了的事情。
想想萧景曜的彪悍成绩吧。传奇的六元及第的天才,刚入官场就展现出了绝佳的能力和高超的政治素养。这样一个耀眼夺目的天才,甚至还有可能生而知之,能提出各种奇思妙想来解决朝堂难题。
然后正宁帝因为忌讳他把他宰了?天啦,这是什么惊天大傻逼。就算要杀了他,你好歹把人家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啊,生而知之,上天传授了他哪些东西,你都不好奇的吗?
看看先前萧景曜给他们出的办报纸的主意就知道了,这小子腹有乾坤,一环扣一环,走一步看十步,将人心算得死死的。不知还有多少治世的绝妙主意,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既能整顿朝纲,又能安抚百姓,你要是这么噶了他,那就是眼睁睁断绝了自己的圣君之路,先帝都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再把你给带下去。
萧景曜同样做了很多年的上位者。底下那么多员工呢,谁不知道员工中鱼龙混杂,性格各异,品行差距可能是天地之别。作为上位者,萧景曜难道不知道公司某些员工行为不端吗?比如销售吃回扣的行为,萧景曜不知道吗?他心里门儿清。但把这个金牌销售换下去,调个道德楷模来当销售?脑子有病吧,销售业绩一落千丈,原本属于公司的蛋糕被其他公司夺走,整个部门一起降薪?
资本家才不干这种亏本买卖。
正宁帝也一样。底下臣子成千上万,有道德楷模也有道德洼地,正宁帝会将所有道德洼地的臣子都赶走吗?别开玩笑了。
科举考试筛选的是学渣不是人渣,同样的,官员考评筛选的不是人渣而是能臣。
人是多面体,一个对家人不好的人渣,也有可能能力出众,在任上整顿乡绅,为民张目,成为百姓口中的青天大老爷。
一个道德君子,也有可能不通俗务,到了任上垂拱而治,全由带去的幕僚和小吏做主。
现实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老天爷就是会眼瞎,给一些人渣出众的天赋。那帝王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萧景曜这等怀揣宝玉之辈,正宁帝怎么可能不重用他,而将他噶掉?
既然性命没问题,前程还一片坦途,萧景曜还犹豫干嘛?
所以哪怕现在正宁帝等人给萧景曜的压力不轻,萧景曜依然从容不迫,在他们灼热的眼神下,优雅用餐,尽显贵公子气度。
正宁帝忍不住道:“景曜光华湛湛,风姿特秀,果然不凡。”
萧景曜心说自己两辈子积淀下来的养气功夫,能不风姿特秀么?
对于自己给自己弄的那个生而知之者的人设,萧景曜理直气壮极了,我一出生就记得上辈子的事,我不是生而知之者,谁是?
正宁帝见萧景曜依旧镇定自若的神情,朗声大笑,又问萧景曜,“你只有这些算学书要给吴阁老吗?”
萧景曜用完饭,优雅地从衣襟中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这才恭敬道:“回陛下,还有其他书籍,如《物理》《化学》,可以帮助我们探寻世间万物的本质和真理。”
正宁帝听得似懂非懂,又不好再追问萧景曜。听萧景曜这话里的意思,想必那什么物理化学,学问更加高深。正宁帝刚刚被《初中数学》创了一下,实在不想再被物理化学继续创到。
都不用萧景曜多说,正宁帝已然猜到萧景曜嘴里的物理和化学,必然比他写出来的算学书更复杂。或者说,萧景曜拿出来的这两本算学书,是学习物理化学的基础?就如同建房子要打地基一般,要打夯土,砌砖石,才能造出巍峨的大殿。
莫非数学之于物理化学,就是夯土砖石?
正宁帝凝眉深思。
不得不说,能当皇帝的人,智商总归不会太差的。当然,某些拴条狗都比他行的畜生帝王除外。
胡阁老最心急,刚刚他们在商讨萧景曜一事时,胡阁老就霸道地从吴阁老手中将两本书都拿了过来。
和吴阁老一样,《小学数学》的内容并没有难倒胡阁老。甚至于一些《初中数学》的内容,胡阁老也能看个半懂。只是差了些符号理解和逻辑思维而已。
这也不奇怪,胡阁老管理户部多年,每天都在和账本打交道,脑海里都是国库有多少银子和粮食,哪里赈灾要放多少粮,今年的赋税收了上来。国库有一部分陈粮好像放了好几年了,可别坏了,今年各地的田地数目和以往好像有些细微的差别……
如此情况之下,胡阁老自然对算学方面比吴阁老更精通。
这会儿胡阁老便拿着萧景曜写的那本《初中数学》,指着上面那几个代表正弦余弦的字母问萧景曜,“这些符号是何意?”
萧景曜微微一笑,仔细向胡阁老讲解起来。
一开始,萧景曜也有些犹豫,在默写教材时,要不要把这些字母符号全部换掉,随便自创几个也行。但这个念头只在萧景曜脑海里浮现了一瞬间,就被萧景曜给打消了。一是没那么多时间,要自创符号也是很难的,萧景曜赶着为吴阁老祝寿呢。二是自创符号并不一定比字母管用,文字是文明的载体,随便编出来的东西,没有底蕴,终究不够长久,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萧景曜又不是学教育的,哪里知道这里面会有哪些坑。后世教科书都是教育专家编写的,不比萧景曜这个教育学门外汉更专业?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萧景曜这点做的一直很好。
至于尚未开启大航海之前,大齐的各种数理化的书籍上就有很多英文字母这种令后世子孙费解的事……萧景曜抬头望天,后世子孙费解,和我有关系吗?
没有啊,那没事了。
资本家就是这么冷酷无情。
萧景曜一心二用,一边畅想后世子孙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甚至觉得很早之前双方文明就有过交流,或者说大齐对西方的文化十分精通,编书时,为了方便竟然选择西方字母来当做公式符号。这个情景多有趣,
畅想未来给自己找乐子的同时,萧景曜也没把正事落下,不疾不徐地为胡阁老讲解起函数来。
起初只有胡阁老一个人听,而后吴阁老走了过来,李首辅几人也不落人后,过来占据了有利位置,最后正宁帝也凑了过来,微笑着拍了拍胡阁老的肩,胡阁老笑着侧身,最佳听课位置就属于正宁帝了。
萧景曜对此情景早有所料,依然用不疾不徐的口吻,耐心细致地为正宁帝和阁老们上起数学课来。
虽然场景有些魔幻,但看着胡阁老他们拿着毛笔,一脸严肃地在宣纸上写公式画抛物线时,萧景曜简直想立即将这历史性的一幕给画下来。
只可惜现在没有照相机,不然咔嚓一声,拍下来的这张照片必然能进入各大博物馆。
正宁帝听得头晕眼花——他最不擅长算学,胡阁老和吴阁老则听得如痴如醉,甚至像在求学期间那样,认真记录萧景曜的话,等到回家后再慢慢参透。
正宁帝见状,笑着对萧景曜说道:“看来你得赶紧将《大学数学》写出来,然后再写什么物理和化学,胡阁老和吴阁老定然会乐不可支。”
胡阁老却道:“贪多嚼不烂,我们先将数学参悟透了,再去嚼物理和化学。”
萧景曜微微一笑,语气温和,“无妨,入门级别的物理和化学,并不难。只要搞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学起来比面前的数学还简单。”
正宁帝也来了兴趣,“哦,听起来好像十分有趣。”
不过学化学之前嘛……萧景曜轻咳一声,期待地看着正宁帝,“陛下,这些年皇子们陆续出宫开府,想必陛下的内库也出了不少银子吧?再过几年,三位小皇子同样长大成人,要出宫开府。王爷府邸岂能随便怠慢,又有皇子娶妻的开销……”
正宁帝面色痛苦,恨不得捂住耳朵,别念了别念了,朕已经在为朕的库房心疼了。以前儿子多朕心里高兴,眼下儿子们都要出宫开府成亲了,朕才发现,养儿子也不容易啊!更别提宫中还有好些个公主未曾下降,嫁妆照样少不得。
现在萧景曜一提这点,正宁帝的眼前就是一黑,恨不得天上再掉座金矿下来。
嗯?天上掉金矿?
正宁帝突然回过神来,认真地看着萧景曜,“莫非你还有办法为朕解库房之忧?”
别人这么说,正宁帝肯定半信半疑。但萧景曜透露出了这个意思……想想他先前提议办报纸时是怎么想办法薅商人羊毛的吧?这等陶朱公的本事,正宁帝还是十分相信萧景曜的。
胡阁老是个忠君爱国的好臣子,但在这一刻,他激动地跳出来,试图抢走帝王的一条财路,大声道:“陛下富有四海,内库怎么可能有缺?倒是国库,年年都有灾民,边疆各地的粮饷,朝中官员的俸禄,给其他小国的赏赐,哪样不要花钱?国库才是急需进账的地方。萧景曜你要是有赚钱的主意,应该交给朝堂,入账归国库才对。”
胡阁老真的勇啊,竟敢在虎口夺食。
一时间,其他人都对胡阁老投去佩服的眼神。老东西头还挺铁。
正宁帝都愣了好一会儿,这才笑道:“国库虽然不算特别富裕,也不能算空虚,胡阁老太过忧心了。倒是内务府这些年确实一年不如一年,进项比以往都要少。朕的孩子们都大了,确实该要为他们考虑几分。”
说完,正宁帝又微微叹了口气,“钱总是不够用的,今年年初,朕还想修缮一下奉先殿,也让祖宗的牌位住得更舒服些,奈何内库空虚,只得作罢。朕的一番孝心,竟败在了银钱上。”
皇帝私人的开销,比如赏赐皇子公主,修缮宫殿行宫,给妃嫔发月俸和赏赐,一系列的开销走的都是皇帝私库的账。一年下来,那个数字都能让人瞳孔地震。
胡阁老不妨正宁帝竟然会使出耍无赖这招,一时间竟待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而后跳脚道:“陛下,您不能这样啊!国库的钱可是要用来治理天下的!您要分清楚孰轻孰重啊!”
李首辅面色微变,笑着打趣胡阁老:“你果然是掉进钱眼里了。怎么,原先你只是一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现在都变成,自己一毛不拔,还要抢了别的毛往自己身上插了?”
正宁帝顿时哈哈大笑。
李首辅暗中瞪了胡阁老一眼,又笑道:“陛下侍奉先祖一片孝心,对待儿女尽是慈父心肠。只是朝堂之上也有诸多难处,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确实也缺银子,还望陛下多多考量。”
指责陛下分不清轻重,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李首辅当即又为胡阁老展示了一番说话的技术。
正宁帝却不为所动,笑着看向萧景曜,好以整暇地将皮球踢给萧景曜,“萧卿想来有不同之见?”
胡阁老不断给萧景曜使眼色,急得脸都红了,简直恨不得揪着萧景曜衣襟疯狂冲他呐喊,“赶紧改口说进账归国库!”
萧景曜忍俊不禁,还是安抚了胡阁老一下,温声道:“胡阁老,不是我有意拍马逢迎,而是这次的事,交由内务府更好。”
正宁帝来了兴趣,“你还没说你打算干什么呢,就这么自信你一定能赚到钱?”
萧景曜不答反问,“陛下,若是有一面镜子,光可鉴人,能将人的眼睫毛都照得一清二楚,陛下以为,这样一面镜子,价值几何?”
正宁帝顺着萧景曜的话一想,当即“嘶”了一声,目光古怪,“你会做?”
萧景曜垂眸,“臣看到过方子,知道需要什么样的材料才能烧出来这样的镜子。”
正宁帝秒懂,有理论知识,但没有亲身实践。
那又有什么关系?朕手上有无数工坊的工匠,他们毕生都在为朕干活,实践经验简直不要太多!
正宁帝当即作出承诺,“无妨,士大夫不是匠人,不知匠人事本就是寻常。你有方子,只管交给朕,朕命人去做。”
萧景曜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丝少年郎的调皮,故意玩笑道:“陛下就不怕失败亏钱吗?到时候卖了臣都赔不起。”
“不过是一点身外之物而已,怎么能同景曜你这等贤才相比?”正宁帝对臣子说起肉麻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你才是朕的无价之宝啊!”
萧景曜:“……”倒也不必,已经在脚趾抠地了,陛下您再继续肉麻兮兮,我就能替您抠出一座皇宫了。
胡阁老则道:“工部也有琉璃坊,景曜可以将方子告诉工部,工部同样能做出你口中那样的……”
“玻璃。”萧景曜补充到。
“对,玻璃。”胡阁老从善如流,继续强调,“内务府能做,工部同样能做。”
萧景曜却露出一丝苦笑,“内务府和工部还是有区别的。工部有多少官员?光是扯皮都不知道要扯多久。”
萧景曜想做玻璃,其一当然是为了赚钱,其二嘛……化学那么多的试验,没有烧杯量筒玻璃棒怎么行?
还有酒精灯,这年头儿的酒,度数都不高吧?能搞出来酒精,那就能给伤者消毒啊。
萧景曜一不留神又想远了,回过神来赶紧把这些念头扔到一边。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做,贪多嚼不烂,先把玻璃的事搞定再说。
看着胡阁老犹自忿忿不平的眼神,萧景曜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都知道琉璃坊赚钱,工部的琉璃坊更是许多人盯着,已经形成了诸多势力。您和吴阁老也不能一直盯着,总有人会起小心思。内务府的琉璃坊则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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