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操心之处,不在于他会叛逆不听话,而是他为别人考虑周全,唯独没有属于自己的喜恶,不在意自己受伤或死亡,像一个淡漠、虚幻的影子,随时可能抽身而出。
“那就再等等。”司若尘的确不愿让长生和他一起吃苦,他想带长生去看更广阔的天地,不愿辜负它追来的心意。
司元洲问:“你受着伤,还想去什么地方?”
“不管要去哪里,先养好伤再说,天热,伤口容易感染,最近不要往外跑。”
司若尘点头:“以后我尽量不让身体受伤。”
司元洲忽然怔住,看着他:
“你们是不同的两个人,我现在分得出来。”
“我不会将你当成他来看,你就是你。”
“我希望你不要受伤,不要吃苦,痛也不用忍着,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他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
“他有他选择的路,等我死后会与他和解。”
“现在我希望我生命最后几年,仍然这样生活,你和小航、来来继续做朋友,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不要白来这里一趟。”
“你从不欠我什么,我永远都不会怪你。”
“不管你怎么看待我,我都是这样想的。”
司若尘垂眸,身体都绷紧了些。
这是唯一知道他并非原主,仍然会释放善意的人。以司元洲对孩子的重视和爱,他早就做好了被排斥的准备,因为越重视,就会对他越排斥。但司元洲没有……为什么?
司元洲看着他沉默不语,睫毛轻颤,眼中的光明灭不定,看起来颇受震动,又像在疑惑什么,于是继续问:“你让我珍惜自己的生命,你什么时候珍惜过你自己?”
“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司元洲想,两个孩子也有共同之处,不知道养在一起能不能做朋友。至少他们在对待去死这件事上,都很勇敢。
因为这几天灌输了太多沉重的记忆,他反而能从中找到一点琐碎的乐趣,这样也不至于彻底沉浸在痛苦的情绪中。
剩下这段时间,他只想好好生活,尽可能感受活着的乐趣,这样不会辜负自己,也不会辜负司若尘。
“我不会死。”司若尘告诉他。
“死亡对我来说,只是新的开始。”
“对你来说是完全无痛体验?”
“还是说你觉得活着的时候没有留恋之处,所以随时随地死了都能接受?”司元洲反问。
司若尘沉默,那自然不是。
但一直这样,他早就习惯了。
“等回去就做个全身体检,详细检查一遍。”
“虽然不是现在病发,但也不排除查出什么别的问题。”司元洲继续道。
“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相处,你就当自己有个哥哥,他离家出走了,把你留在这里,你要继承他的责任,当好这个家的一员。”
“等我以后走了,你更要好好生活。”
“我比他大。”司若尘站在病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半躺卧的司元洲。
“好,那就是弟弟离家出走,你是哥哥,更要带着弟弟那一份,好好生活。”司元洲从善如流改口,然后将心里反复盘桓的话说出来:“从你到这里,我从来没有听到你叫我一声爸爸。”
司若尘这一次真有些错愕了。
原主平时也不会特别亲昵去叫爸爸,所以他也不开口,谁都没有特别注意这件事。
司元洲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都已经命不久矣了,却再也听不到一声爸爸。”司元洲沉默地看着窗外,向来深沉冷淡的眉目此时黯淡下来,看起来十分怅惘。
司若尘曾经称呼过别人父亲、母亲,那时毫无负担,因为他们完全将他视为亲生儿子。
但现在,却令他有些为难。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我理解你,你不用在意这些,就当我是随口说说而已。”司元洲自嘲般笑了笑,神色落寞。
司若尘看他一眼,迟疑几秒,正要开口,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舅舅, 你们说完了吗?”严启航有点忐忑。
“说完了,你进来吧。”司元洲心下微叹,但如果再继续说下去, 就有些刻意了。孩子就在这里,他总有一天能听到的。
“舅舅,对不起。”严启航带着他悲伤蛙一样的眼睛走进来了, 站在病床前。
司元洲正打算安慰他,但有点克制不住笑意, 他从来没看见严启航哭这么厉害过。
“没关系。”司元洲招他过来,严启航就蹲下来, 蹲在病床前, 这样更方便司元洲和他说话。
然后司元洲横着手机, 让严启航看清屏幕上的悲伤蛙——
“我怎么这样了?”
严启航吃惊地睁大眼, 变成震惊悲伤蛙。
“去敷一下眼睛。”司元洲拍拍他的肩膀。
严启航见病房气氛和谐, 不像他想的那样剑拔弩张, 或者僵硬沉凝,又想到自己的眼睛, 匆匆跑出去。
“他真的很喜欢你。”司元洲能察觉到那种微妙的变化, 现在的严启航比过去更快乐,更开朗,而且,非常非常喜欢司若尘,对他的喜欢,绝对超过他这个舅舅了。
“他很好。”司若尘想,没有人会不喜欢严启航。他会照顾每个人的情绪, 努力调和,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总是快乐向上毫无阴霾,很有感染力。
“你也很好。”司元洲想,司若尘好像有一种非常独特的能力,可以让人变得更好,像沾染了光一样。
想到那团白光,又觉得理所当然。也许他就是那一团小白光,不然怎么会说话?
司若尘没有说话,他从不觉得自己多好。
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而已。
人以诚待我,我以诚待人。
“你生病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司若尘问。如果严启航知道,一定会伤心一阵,但也会慢慢接受。
“小航暑假还要打比赛。”司元洲想了想,在他患病那一世,最后是严启航为他送葬。那时严启航没有哭成悲伤蛙,红着眼睛哽咽难言,看着比他亲爹死了的时候伤心得多。
严家那位严总,因为私生子太多抢夺家产,把严总斗死在内斗里,严启航还过去送了花圈,题字:死得其所。
“你总要告诉他的。”司若尘想,瞒久了严启航会生气的。
“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司元洲点头。
“我现在有没有好一点?”严启航不知道哪儿弄来两个水煮蛋,给自己滚眼睛。
“有。”司若尘认真端详过,再点头。
“还像悲伤蛙吗?”他问。
司若尘沉默。
严启航懂了:“我要请假在家里照顾你们。”
司元洲眼神锐利:“你是不想顶着这样的眼睛归队被笑话吧?”
严启航大叫:“舅舅,人艰不拆啊。”
他开始疯狂滚眼睛,一时间三个人都笑了。
司元洲想,这样也很好。
他还有最后几年看他们长大。
从少年的意气飞扬,到青年的意气风发。
这次地震主要发生在景区,伤亡整体不大,就砸坏了公路,与他们一同爬山的队友大半都找到了,受了轻重不一的伤,也有人永远留在冰天雪地之中。
司元洲为此次地震中受伤、遇难者家属捐款,资助了当地的搜救组织,才坐飞机转院,回了离家更近的私立医院。
司元洲背后的伤还没长好,腿骨骨折才动过手术不久,至少要住两周。
司氏自己投资的医院,司元洲自己住进去,一应待遇都是最好的,院长高医生还是司元洲以前的同学兼好友。
司若尘、严启航一同跟到医院,司若尘的伤口每天都要换药,直接在医院住下,严启航想赖在病房,被他们一起赶走了。
暑期严启航就有一场国外的比赛要打,以他越来越强的实力,前三有望。
“我要拿冠军,不管能不能,至少要敢想吧!”严启航被他的教练塞进车里带走时,还把头伸出来喊。
“看来他这次很有信心。”司元洲表示肯定。
“是。”司若尘打算近期看严启航的直播赛,等严启航开始打决赛时,再去看现场。
“你的分数是不是要出来了,打算填什么志愿,想去哪里的学校?”司元洲问。
“临床医学,先在国内读一年,再去国外。”司若尘已经规划好了,在国内的时候尽量多学专业课知识,再去国外最顶端的大学,寻找最好治疗方案,尽可能延长司元洲的生命。
目前司元洲只是骨髓瘤早期,暂时没有症状,医生建议观察,因为放疗、化疗都会在控制病灶的时候,给病人的身体带来巨大的负担。
一旦等病情开始发展,出现症状,就要立刻开始治疗,但目前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都只能让司元洲活3至5年。
“为什么想学医?”司元洲其实知道原因,一时间心情无比复杂。
他不知道如何描述心中的感受,在他对未来并不抱希望的时候,司若尘仍然想去救他。
就像他在雪山上同样放弃求生,司若尘会把他背回来,现在,司若尘仍然没有放弃。
“看到艾莉娜的时候,就对医学有了兴趣。”
“我想试试,如果不能,也不会有遗憾。”
“我可能救不了你,但我想试一试。”
司若尘还记得艾莉娜因为突如其来的绝症,形销骨立,毫无生机的样子。即使做了手术,她也有复发的可能,一生将与病痛作斗争。
生老病死是人间最自然的规律,而医学将人从既定死亡的命运中带回,重新赋予生机,是一门挑战命运、违逆死神的学科。
这条路荆棘密布,坎坷漫长,无数人为之付出一生,每成功向前探索一步,都会有人因此延长生命。
司若尘以前只学过最基础的知识,如穴位、草药,学的非常零散,不管是中医、西医,都没有真正入门。
他要认真学习这门学科,从中寻找救治司元洲的可能性,而且这也是他想学的方向,二者并不冲突。
“……好。”司元洲静默良久。
“如果你对别的专业感兴趣,有了真正想学的方向,直接去学。”
“我不希望你因为我放弃什么,如果是这样,我宁愿少活几年。”
“如果你不喜欢,或者不想学了,就去学喜欢的,我希望你过的快乐。哪怕不好好学习也没有关系,去天南地北的玩,只要是你喜欢做的事,我都支持你。”
“当然,前提是安全,至少短时间内,我不希望你再去雪山了,虽然知道地震是概率非常小的偶然事件,但我有一点阴影。”
司元洲说到这里,反而笑起来。
哪怕是雪崩那一刻,他也没有过分恐惧。
令他最害怕、最痛苦的是司若尘独自走向狼群的时候,他甚至想他愿意死无数次,换这个孩子好好活下去。
现在他们都活下来了,他希望司若尘能活的快乐,不必去背负什么。
“不会去了。”司若尘想,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空再去很远的地方玩,以后会很忙很忙。
“想去的话也可以,等我的腿好了……”司元洲还没说完,就被司若尘打断:“腿好也不去了。”
司若尘始终不会忘记那种想把人打晕,又不方便,只能听司元洲反复说“把他丢下”的烦闷。
“好。”司元洲没再挣扎。
他越来越能察觉到司若尘情绪上的变化,即使司若尘看起来面无表情,与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生气还是不生气。
他越来越生动,相较于一开始的沉默旁观,现在的他已经开始真正在这里生活了。
“我明天要去学校一趟。”司若尘接到老师的电话,要去学校领毕业证,还可以顺便填报志愿。
司元洲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司若尘眼神落在司元洲骨折的腿上,意思很明显,就这样还想出去?
司元洲语气自然:“医生说了,我坐轮椅也可以适当活动的。”
司若尘:“医生没让你活动到医院外面去。”
不知道司元洲最近是不是彻底想开了,总是试图做一些幼稚的事。
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仍然觉得他是那个严肃冷漠的司总,只有司若尘觉得自己被为难了,感觉稍不留神,现在的司元洲就会做出什么超出他预料的事。
“又不需要我亲自走。”司元洲觉得既然坐轮椅,去哪都一样。
“明天回来给你带礼物。”司若尘想到经过其他病房时,看到有人这么哄生病的小孩,直接拿来用。
“好。”司元洲顿时不急着出去了。
他只是不想错过司若尘人生中重要的每一刻,比如填志愿这种大事。但司若尘担心他的身体,他就勉为其难留在医院吧。
司若尘没想到这么好用,若有所思。
但明天带什么礼物呢?
除了他和严启航一起射箭赢来的青蛙,他好像没有给司元洲送过什么礼物。
后来觉得之前的青蛙太敷衍,将射箭比赛赢来的金牌也送给了司元洲,这才是他真正因为射箭送他的礼物。
然后,司元洲将那块金牌戴在青蛙脖子上,再将青蛙放在书房的办公桌上,平时办公的时候一抬眼就能看到。
以至于每次严启航在书房看到青蛙,都要对司若尘一阵挤眉弄眼,怕青蛙是他们卖剩的事暴露。
司若尘没有想好,决定明天再想。
也许看到了什么,就有灵感了。
司若尘去学校领毕业证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因为司元洲觉得天气太热,对伤口恢复不好,一定要让他避过最热的时间段。
他去班里的时候,其他同学早就离开了,只有班主任还等在那里,见他过来有些诧异。
“我还以为今天没有学生过来了。”
老师递过来一张塑封的毕业照。
高考之前,司若尘与目前所在的班级的全体同学,合照了一张毕业照。
他站在最中央,周围簇拥着一群同学,围着他比耶,笑容灿烂明朗。司若尘瞬间想到了要送什么给司元洲,这张照片就很合适。
“这是你那本同学录,班里的同学老师都写了,如果喜欢可以带回去,不然留给我慢慢看也行。”
老师将同学录交给他,因为司若尘来学校的时间太少,很多时候都不在,这样的活动无法带上他。如果只给司若尘单发一本空荡荡的同学录,又太冷清,索性就让大家都写了。
“谢谢,我很喜欢。”
司若尘翻开同学录,这里有高三每个班同学的合照,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不够熟悉的脸,但这是最好的年纪,每一张脸都有蓬勃的生气。
后面是班里同学的留言——
【愿你有最美好最璀璨的未来!】
【希望长大后的你,也像此时闪闪发光】
【感谢大佬给我讲题,考试真考到了,我以后烧香拜佛的时候都稍上你,保佑你心想事成,百战百胜!】
【希望未来大家能在顶峰相遇】
最后是一段寄语:
【司若尘同学,很高兴能在高三结束前与你一起走完这段黎明前的路,我们都会记得你,祝福你,希望你有美好的未来,希望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不负青春,不负此生!
——高三(1)班全体师生留】
“谢谢。”司若尘将同学录收起来,像班里许多学生一样,向班主任躬身。
“哎,我也没有教你什么——”
老师连忙将他拉住,顺便问:
“我都忘了问,你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
从司若尘以“战损状态”进办公室,她就想问了,明明高考那两天人还是好好的,怎么十多天过去,人也瘦了,脸上还多了这么长道伤口,好多地方都贴着纱布,大夏天的,还穿着白色防晒服,让人看见怪心疼的。
“遇到一点意外,小伤,很快就会好。”
司若尘解释道。
“没事就好,以后注意安全。”老师问。
“你可是今年的理科状元,如果你受伤了,就是未来某个行业的巨大损失,想好选什么专业了吗?”
司若尘:“临床医学。”
“学医啊……”老师有些吃惊。
司若尘出身巨富之家,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当他转到一中的时候,那些老师还笑着打趣,说他来了,他带着家里捐的楼和图书馆走来了。
临床医学会很辛苦,任何一个与医学相关的专业都很辛苦,以他的条件,完全可以选其他道路。
“如果喜欢这个专业,就好好学,老师相信你一定能学有所成。”
“国内有几所学校,临床医学都不错,你这个分数去哪里都可以,想好报什么学校了吗,今天要不要填志愿?”
司若尘:“学校还没确定,回家再填。”
“好好好,到时候选好学校了和老师说一声,学校会张贴光荣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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