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挠(林不晚)

可她没有接，陈羡的手悬在半空，眉头渐渐皱起。
那时她惹得他这么不高兴。
“晚上晚饭你请。”
雪梨对她眨眨眼，周柠也就没再坚持。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陈羡生气的样子，她忽然觉得扫人兴真的是一种罪过。
雪梨又给自己买了几身漂亮衣裳和一些化妆品，自嘲是职业需要。到晚上两人已耗尽体力，不想在外觅食，打包了一堆炸鸡啤酒带回出租屋。
“啪嗒。”
雪梨娴熟地单手抠开灌装啤酒的拉环儿，递给周柠：“是不是没喝过酒？姐姐带你喝一次。”
周柠皱眉接过：“每天喝还不够吗？难得休假一天也要喝。”
她本不想买酒，可雪梨坚持，也就只能听她的搬了一件回来。
“今天喝酒不一样，是高兴，庆祝我的妹妹终于要成为大学生了！”雪梨笑起来两颊浮起两个酒窝，很是漂亮，可这甜美的笑容不一会儿又蒙上了一层哀伤，“而且你不懂，酒可是个好东西，有时候只有喝醉了，这日子才能过下去。”
喝着喝着，周柠就懂了。
原来晕乎乎的感觉如此美妙，躺在地上，周柠觉得世界开始旋转，灵魂仿佛暂时脱离了身体，浮到半空，在这小屋子里自由自在地飘来飘去。
“你走了，这房子我也要退了。”躺在周柠身边，雪梨侧过脸对她说。
周柠迷蒙着眼睛问：“那你住哪儿？”
“我想另外租一套一居室的，一个人住，再不和别人合租了，反正也遇不到像你这样的了。”雪梨笑，“以前舍不得花钱，现在想明白了，无论赚多赚少，都要留一份给自己，不能都给别人花了去，即使他们是你的家人。你相不相信，其实我一晚上不少挣。”
“嗯，我信。”周柠轻轻点点头。
“你也是啊，赚到的钱别都给家里寄了，你也留一些，不光是学费，还要留点买买好看的衣服，吃点好吃的东西。”雪梨突然变得有些深沉，“青春很短暂的，我们这样的姑娘，自己不对自己好，只怕没人记挂着你。但你可能比我好点儿。”
酒劲儿上来，周柠觉得有些难过。
这段时间雪梨家里找她要钱越来越频繁，还让年幼的妹妹跟她通话说情，气得雪梨挂下电话就破口大骂。她终于明白，就算寄再多的钱回去，也满不足不了自己那贪得无厌的父母。
她终归还是比雪梨更幸运些，虽然寄回去的钱，妈妈一定大部分都塞给了弟弟，但至少妈妈心里还是有她的，不像雪梨那样，只被当成赚钱的工具。
“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周柠侧过身，搂住雪梨。
雪梨哈哈笑了起来：“好啊，哪天我也要去 Z 大逛逛。你说，读大学什么感觉？”
“要读书，要赚钱，大概是一种介于学生和成人之间的感觉吧。”周柠身上的助学贷款和家里的经济负担，让赚钱也变成了和读书一样的头等大事。
“哈哈，还要谈恋爱呢，大学生不得谈个恋爱？”雪梨又笑，“好难想象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儿。”
雪梨话音刚落，陈羡的样子突然在周柠脑海中蹦了出来。
周柠赶紧往空中胡乱挥了挥手，试图赶走在这不恰当的时间，出现的不恰当影子，真是喝醉了。
十五岁以前，周柠一直在爱与被爱的困境里转圈。
她也试图扮演过一个乖巧的小孩儿，讨全家人欢心，但后来发现原来性别就是她的原罪，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她又想争取当妈妈心中的唯一，但妈妈心中的天平始终偏向那个怎么看都不成气的弟弟。别说唯一，连第一都不可能。
爱让她受伤，也让她练就了一副铠甲。
她渐渐发现，如果不把爱当成生活的必需品，降低对它的需求，那生活就自由快乐得多。
外婆和妈妈，是上天赋予她的亲情，她不再去计较爱多爱少、第一还是第二，只知道这份亲情自己割舍不下，所以心甘情愿用柔弱的肩撑起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家。
但除此之外，她残酷地把自己锻造成了一个全然理性为底色的人，很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跟浪漫这些词更是从来不沾边儿。
所以周柠一向聪明、自律、努力，目标极其明确，但也正因为对要走的路太过执着，所以一旦发现可能偏离轨道，就会果断地重新校准方向，把一切影响因素排除干净。
这些年，周柠一直在自己打造的城堡里生活得很好，专注提升自己，高度警惕一切入侵，鲜少接纳新的人和事。
可外婆住院的那十天，却让她觉得有些慌。
陈羡的出现，似乎把她变弱了。
她从不喜欢依靠别人，却在那几天里，习惯了他在身边。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还能自我麻痹，但一旦出现了第三个人，周柠立马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
比如听到病房大妈的八卦议论时，碰到陈羡同学和他妈妈审判的眼光时，周柠只觉得一根神经从头皮沿着脊柱紧绷到脚背，不舒服极了。
防御得久了，对后天可能会出现的亲密关系，第一反应就是抵触。
陈羡很好，但他的心意越是真切，周柠却越想要抽离。
她不喜欢在他身边的总是流露脆弱的自己，不愿被他身边的人品头论足，也不想要这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爱。
前方路途遥远，她只想轻装上阵，任何羁绊都是负累。
还完钱后，周柠就把那张留着银行卡号和手机号码的纸条扔了，后来也很少再想起。
陈羡就像幼年时的那几株草莓秧，周柠确实好奇过、也被吸引过，但一旦知道自己养不活，放手得也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她早就说过了，他们之间会是陌生人。
“喂，想什么呢？”雪梨推了一把周柠。
“没什么。”周柠笑了笑，“好困，今天我们就在地板上睡吧。”
陈羡的影子像个肥皂泡，在周柠的脑海里啪地一声碎了。看着碎片一片片坠落直至消失不见，周柠终于安心地闭上眼，彻底醉了过去。

开学后的生活，却没有周柠和雪梨想得那么顺利。
没过几天，周柠和宿舍其他三个姑娘就闹了点不愉快。
不同于一般无忧无虑的大一新生，周柠的生活总是在为钱奔波。暑期班上应下了家教的活儿，开学后，周柠开始每周一三五晚上赶去人家里给孩子上课。
本科生都在 Z 大新校区，处于郊区，进一趟市区可不容易，得先坐校车到位于二环的老校区，再倒公交去别人家里。去程又刚好赶上下班高峰期，单趟就得两个多小时。
为了赶上五点半的校车，周柠下课后往往晚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赶去校车站排队。紧锣密鼓地一通折腾下来，才能在八点准时翻开孩子的课本，开始讲题。
辛苦倒没什么，为了一晚上 200 块钱的酬劳，周柠能忍，可宿舍其他人却忍不了了。
Z 大晚上 11 点门禁熄灯，9 点半下课后，周柠就立马往回赶。晚上交通道不堵，可公交校车地折腾，路上怎么也要一个多小时。
下了校车，周柠就疯狂地往回跑，这才能勉强在 11 点门禁前跑进宿舍楼。往往一进宿舍，就啪地熄灯了。所以周柠的洗漱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白天来不及洗的衣服，也得借着月光，在宿舍的小阳台上快速完成。
饶是周柠将声音放得再轻、动作再快，还是让其他三个姑娘不满了。
“我说周柠，你老这么晚回来，熄灯了还噼里啪啦的，吵着我睡觉。”吴丽丽嘟囔道。
“就是啊，我明天早上八点的课呢。”张蕊也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
那位叫孔瑶的美丽女生，语气要温柔一些，掩饰得也更好：“周柠，你有什么困难，大家可以帮你，或者在学校申请一些勤工俭学的项目呢？倒不是光怕影响我们休息，也怕你影响学业啊，老往外跑，你都没时间做作业吧？”
其他三个姑娘早对周柠颇有微词，开学都两周了，除了刚见面时的自我介绍，集体活动她一个也没参加过，很是不合群。
周柠哪是有闲心和闲钱参加聚餐聚会的人，再加上性子冷淡，不笑时脸色看着也冷淡，这份独来独往在他人眼里，就成了孤傲。
可熄灯后打扰到他人，确实是周柠理亏，只能跟大家赔不是。但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毕竟时间就这么点，周柠已经在全速奔跑了。
周柠读的广告学，大概因为广告专业刚好多出一个女生，所以不得不和其他专业的凑到一个宿舍。
其他三个姑娘都是学英文的，大家课表不同，作息本就不一样。这样一来，好处是少了很多交集，避免了本来可能升级的摩擦，坏处则是周柠在其他人眼里显得更不合群了，背地里对她的议论也就更加肆无忌惮。
周柠顾不得这些，广告专业大一课满得很，稍有些空闲又要忙着打工，所以宿舍就变成了只在睡觉时才回去的地方。
为了减少摩擦，周柠洗漱得越发迅速，洗衣服时间也改到了早上，希望能尽量少地打扰到她们。
可这样一来，其他人又开始嫌她早上起得太早，依然会吵着她们睡觉。周柠无法解决这个矛盾，只能随他去了。
不过，周柠也在考虑，要不要和学生家长再商量下，以后改到周末去补课，平时确实是太赶了，大量的时间浪费在路上，搞得她课业也非常紧张。
可周柠这家教工作本就是太子陪读，为的就是晚上给孩子检查作业。怕时间不好协调，周柠暂时还没问出口，毕竟这一周三次的 600 块钱，对她非常重要。
就在周柠左右为难之时，学长何一帆兴冲冲地找上了她。
何一帆也是县一中出来的，比周柠高两届，同是寒门子弟。
高中时他在教务处填写减免住宿费申请表时，认识了同样来写申请的周柠。
后来他们还一起参加过校方举办的勤工俭学，在教务处干些整理档案的杂活儿，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起来。
那时，何一帆就对这个美丽又冷淡的姑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觉得周柠有股莫名的魅力，她不说话，只是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就让你忍不住总想多看她两眼。
可你又不敢走得太近，她眼角眉梢清冷冷的样子，时刻提醒着你，注意保持距离。
所以当得知周柠也来了 Z 大，而且成了他同专业的师妹时，何一帆开心极了。
“加入我们摄影摄像协会吧，上次社团招新你没去，不过我现在是副会长了，拉你进来还是没问题的。”何一帆说。
周柠摇了摇头：“我没时间，也没这个兴趣。”
“别的社团你可以不参加，但摄影摄像协会你一定要参加。”何一帆早准备好了说辞，“咱专业摄影和摄像是必修课。那种单反老贵了，别的同学人手一个，我们肯定买不起啊，但协会里有几台公用的，你加入了以后，就不愁没设备了。”
这一点倒是打动了周柠。
其实她本来志愿报的是金融，奈何差几分被调剂去了广告，拿到课表才知道，这专业还有隐形开销，比如需要一台配置比较高的电脑，用于设计和画图，大一下要开摄影课，单反又成了必不可少的装备。
周柠连电脑都没有，更别说单反了。
“而且我们协会经常能接到海报设计或跟拍的小单，不仅能锻炼专业能力，还能赚钱呢。”见周柠犹豫，何一帆赶紧又加码。
“赚钱？”
“对，学校那么多活动，总找我们设计海报或跟拍，都是有报酬的。而且我最近接了一个大活儿，你来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做，酬劳咱们对半分。”
“什么活儿？”
“学校 ZSR 车队你知道不？”
周柠摇摇头。
“嗨，反正就是咱学校的王牌，全国大赛的卫冕冠军。今年车队想加大宣传力度，所以找人帮忙拍纪录片和宣传片。他们队长跟我认识，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来找我了。你别说，王牌就是王牌，车队经费足，给的报酬也丰厚的。”
周柠有些心动，可又摇摇头：“我还是个新手呢，能帮上你什么，不添乱就不错了。”
“不会就学呗，摄影摄像，编辑剪辑，文案设计，不就这些活儿吗。再说我一个人干不过来，也需要个帮手。从现在到明年的全国大赛，我们跟拍一年，平时抽空去拍些日常，重大赛事我们跟拍就行，给的酬劳是 10 万，开工就付 20%定金。”
“这么多？”周柠吃了一惊。
“这可是一年的时间，找外面工作室更贵，我这给的还是友情价。”何一帆得意地说，“不是我吹，你师哥水平还不错，不比外面那些工作室差。也就是同在一个学校方便，这活儿顺手就干了，就算帮哥们儿一个忙。”
跟周柠被调剂不同，何一帆从高中起就对广告学相当感兴趣，就算家庭条件不好，但填专业的时候还是一门心思填了广告。
一进学校后，天分加上勤奋，果然更加如鱼得水，两年下来，专业水平在摄影摄像协会已是佼佼者。平时赚的那些小外快，更是极大缓解了他经济上的压力，所以对于周柠，他也是真心想帮一把。
各种条件太过令人心动，不仅对自己的专业有益，居然还能赚到钱？
周柠琢磨着如果可行的话，自己那一周三次晚上的家教就跟人商量着不去了，毕竟路上实在不便。能改到周末最好，如果不行，就再找找，一定也能找到其他周末兼职。
周柠对何一帆笑了笑：“谢谢师哥，那我试试看？”
“就这么说定了，改天我跟人联系好了，先带你去车队跟人碰碰，商量商量怎么拍。对了，这周六晚上协会有活动，你有空的话也来参加下吧，带你认识认识人，顺便教教你单反怎么用。”
“好。”周柠又笑着点了点头。
周柠笑起来的样子让何一帆忍不住晃了神，提议道：“到饭点儿了，走，请你吃个饭，就当是欢迎你来 Z 大。”
“我来请吧，我刚来，你就帮我了我这么多忙，感谢师哥。”周柠笑着晃了晃手机，“我做家教，赚了不少钱呢。别跟我抢，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何一帆怕争执反倒坏了事，赶忙答应：“行啊，这次你请，下次我来。”
简单点了几个菜，两人一边吃，一边聊起在县一中苦中作乐的时光，何一帆将自己在专业上的学习心得倾囊相授，还传授了不少在 Z 大生活的经验。
本就是旧识，又同样家境贫寒，周柠对何一帆并没有设防，他的热情与主动，只让周柠觉得很感动。
饭吃得融洽，出来后，虽然不舍，可何一帆还不敢提出要送她回宿舍的请求，只能在分岔口挥手告别。
还不到九点，今晚是难得的休闲。
周柠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心情甚好。
通过与何一帆的聊天，她对自己的大学生活更有把握了，而且也坚信广告学未来有着光明前景，甚至对职业方向也有了些模糊的规划。
路过兼职栏，她不由停下脚步，仔细看了起来。前几次路过，都没找到合适的兼职，不知道这些小广告更新了没。
路的那头，陈羡正跟宿舍哥儿几个慢悠悠地往这边走。
“哎，那女生不错，腿好直。”罗家伟瞅着前面女生的背影评论道。
李森瞥他一眼：“看人先看腿啊你？段位够高的。”
“这不是人背对着我们，也看不见脸啊。”罗家伟哈哈一笑，“咱们车辆工程女生太少了，一上课全乌泱泱的大老爷们儿，我上课的动力都没了。”
“怪不得你老爱往英语角钻，敢情是为了跟外语系的套近乎啊，我还以为你真去学英语呢。”吴鹏远调侃道。
“No，no，no。”罗家伟换上了一副痛苦面具，“我去了才知道，外文系的女生根本不来英语角，全是一帮想去练口语的大老爷们儿，【ð】和【θ】的音都发不清，嗨，说多了都是泪。”
罗家伟的话让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在中国现有的教育体系下，上了大学才算是被赋予了正大光明谈恋爱的资格，男生们也像极了一头头寻偶期的动物，走在校园里，蠢蠢欲动地寻找愿意与他匹配的另一半儿。
三人聊得热烈，陈羡却像游离在外，目光散在各个方向。
吴鹏远注意到陈羡不对劲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走在校园里总心不在焉的，忍不住问：“你真掉金子啦？到处看啥呢？”
“是不是发现啥美女了？”罗家伟笑。
陈羡回了神,也笑：“你这四只眼睛都发现不了，更何况……”
本也打算调侃两句，可话还没说完，陈羡的笑容就凝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