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回到后院, 张九龄已经更洗完毕出来,上前接过她的风帽,道:“外面冷, 怎地不穿得厚实一些?张颠又出去了?”
张旭去访友吃酒, 说是闭坊之前未归, 晚上就不回来了。
几步路而已,谭昭昭不怕冷, 说了句张旭不在,迫不及待问道:“如何了?”
张九龄与她一道坐下,见小胖墩手撑在凭几上, 睁着咕噜噜的眼眸望着他们,哭笑不得道:“大人说话, 你别在这里,快自己去玩。”
小胖墩皱了皱鼻子,重重哼一声,起身咚咚咚跑开了:“不听就不听!”
张九龄怒瞪他的背影,谭昭昭的紧张,被他冲散不少,笑道:“嘴碎得很,今日我们说话,他在旁边吃零嘴,就不时插上一句,真是可笑得很。”
有了小胖墩在一旁,垂髫小儿充当大人说话,逗得大家笑个不停,连雪奴都暂时忘记了忧愁,拉着他说了许久。
张九龄神色缓和不少,缓缓说起了太子筵席的情形。
“太子给朝臣下了帖子,张相张说,吏部宋尚书宋璟,钟绍京,等人皆在。酒过三巡之后,太子退下去更衣,小黄门悄然将我也唤道了太子歇息的偏殿里,高三郎随侍在一旁。”
太子李隆基意气风发,倚靠在凭几上,见到他进屋,起身相迎,亲自携着他的双臂,请他在身边坐下。
张九龄想起那一幕,不禁叹了口气,道:“姚崇因不肯依附与太平公主,还上旨请求她迁到东都洛阳,被贬谪为刺史。张说对于太平公主散出太子要起兵夺位的传言,在陛下面前据理力争,严加驳斥,太平公主一怒之下,派人弹劾,请求陛下将他贬谪,在太子的帮助下,仍旧领了平章事。”
姚崇张说宋璟等人,皆为开元初期的宰相,辅佐李隆基开创了开元盛世。
只是,谭昭昭以为,开元盛世的“盛世”,在于兼容并包,并未是真正的吏治清明,强大。
大唐的开明,各族的融合,比如来自异域的波斯等人,也可入朝为官。
好比姚崇的“十问”,对君王的劝解,革除吏治等积弊,并不新奇。
唐太宗李世民早就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认识,孔孟诸子对于君王治世之道,君与民等关系的阐述,已经非常完善。
姚崇为人谨慎,注重气节,能不畏强权,直言进谏,因此在武皇时期被贬谪,仕途几经起伏。
关键在于,姚崇自己勤俭,提出要整饬官场,选用官吏时要谨慎,严格,防止皇亲国戚,权贵霸占了朝廷的要职。
可惜,姚崇只严格要求他人,自己的儿孙们,却耀武扬威,入朝为官贪污受贿。
张说亦犯了同样的错,“岳父岳母”的称呼,便是由他而来,极为讽刺。
两人还有一个重要的致命缺点,两人斗得很是厉害,却都积极举荐自己的亲信入朝为官,结党营私。
只有宋璟算是真正的清廉,从不以权谋私,对自己与他人一样严格,可惜李隆基嫌弃他太过守旧,心生不喜。
从开元盛世伊始,朝堂还是以前的朝堂,只是换了一批官员而已,本质没变。
张九龄手搭在膝盖上,垂着眼睑道:“太子,太子未曾言明,只与我说了家常琐碎之事,与三郎皆来自岭南道,该经常走动往来。”
谭昭昭顿了下,李隆基闲话家常,传达了更亲近之意,拉拢的意图,再也明显不过。
张九龄抬眼看向谭昭昭,看到她的反应,不禁嘴角上扬,双眼闪亮无比,道:“我就知晓,昭昭能明白。”
谭昭昭回了一个笑,笑到一半,就再也笑不下去了。
张九龄忙安慰她道:“昭昭别急,我后来私下里,同三郎说了几句话。昭昭早已同雪奴认识,一起做买卖的事情,三郎也知晓。雪奴得公主看重,着实没法子,三郎道当时我们皆不在长安,的确是身不由己。他会寻着时机,同太子道明此事。”
谭昭昭恍惚笑了下,道:“如此一来,大郎可算得上是示忠,投诚了?”
张九龄淡然道:“昭昭,事到如今,我已是工部尚书,身居高位,不再如以前那般,只是不起眼的校书郎,想要彻底置身事外,便是流于了圆滑。既然如此,我不若真正高调,彻底摆明态度。手握重权,能去做更多的事情。”
这倒也是,顺势而为是最好的选择。
张九龄要是能早些升为宰相,前期的李隆基还一心扑在朝政上,他能与宋璟一起,联手真正革除朝廷上任人唯亲,举荐自己人的弊端,拦住杨国忠安禄山等人入朝。
张九龄道:“万事皆有得有失。站在高处,将自己利于众目睽睽之下,难以躲避四面八方的来箭。昭昭,流放贬谪我皆不怕,惟恐若是一不小心有个闪失,到时候,会连累到昭昭。”
谭昭昭平静地道:“大郎,岭南道靠海的百姓喜欢吃咸鱼,倒是有句话说得好,食得咸鱼抵得渴。流放,贬谪,皆没什么大不了,我都陪着你去。”
张九龄又高兴,又伤感,他紧紧拥着她,道:“我尽量,尽量不让昭昭吃苦。”
谭昭昭听到他声音轻颤,清楚感受到了他的愧疚与不确定。
谁都不敢保证能一帆风顺,被流放,贬谪的官员比比皆是,张说回了朝廷,姚崇此时还被贬谪在申州,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被贬了。
张九龄亦不敢保证能安稳无虞,前世时,他也被贬谪罢官过。
谭昭昭道:“我去同雪奴说一声,让她莫要担心。”
张九龄拉住了她,道:“外面还在下雪呢,让眉豆走一趟吧,就说没事了,让她放心就是。”
谭昭昭心道先让雪奴放心,明日再去同她细说就是,便坐了下来,唤来眉豆走了一遭。
翌日,谭昭昭还在睡梦中,听到门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恍然睁开眼,朝窗棂望去,高丽纸一片雪白,她一时分不清是下雪,还是已经天光大亮。
张九龄亦醒了过来,随着她一起看去,搂住她,含糊道:“时辰还早,昭昭再睡一会。”
谭昭昭被拉回了被褥里,张九龄扬声问道:“何事?”
门外,眉豆急促慌乱的声音在外响起:“九娘,九娘,莲娘来了,雪奴......雪奴出了事。”
谭昭昭静静望着帐顶,只感到身上的血液,从脚底涌上头,再从头直冲而下,控制不住全身冰凉,变得僵硬。
张九龄下意识先看向谭昭昭,床帐里昏暗,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便重重握了下她的手,道:“昭昭别急,我去瞧瞧。”
谭昭昭一动不动,张九龄心中一紧,忙翻身坐起,披上外袍大步走了出去,一下拉开门。
眉豆惊得一下抬起头,莲娘脸色比庭院里的白雪还要白,眼红嘴青,哆嗦着想要张嘴,一开口,眼泪先簌簌掉落:“大郎,主子她,她没了.....”
张九龄脑子里轰了声,起初他以为,雪奴只是被人寻衅,太平公主施压为难而已!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张九龄回转头,看到谭昭昭身着里衣,光脚立在那里,哑声问道:“雪奴没了,莲娘,你说清楚,什么叫雪奴没了?”
莲娘哭着道:“夜里雪下得大,屋子里冷,奴半夜起来添置熏笼的炭。主子向来睡得浅,夜里尤其惊醒,听到动静,总会问上一句。奴不小心,夹炭的钳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床帐里还是一片安静。奴觉着不对劲,便前去,前去问......”
谭昭昭猛地伸手拨开她,往屋外冲去。
张九龄长臂一伸,拉住了谭昭昭,她头也不回,用力甩开。
“去拿风帽,鞋袜!”张九龄见拦不住,便追在了谭昭昭身后,厉声吩咐已经呆若木鸡的眉豆。
眉豆回过神,赶紧前去拿了鞋袜风帽追上去。
谭昭昭已经跑到了大门边,张九龄接过眉豆手上的鞋袜风帽,先兜头将她裹住,一声不吭抱着她,将罗袜木屐往她脚上套。
触及间,玉足如寒冰。
张九龄却感到像是握着热炭,灼得他生疼。
他不敢去看谭昭昭似乎空洞,又狂乱的双眸。
雪奴是她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人,她们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吃酒,彻夜狂欢。
他离开长安时,是雪奴陪着她,怀孕生子,两次兵乱,她们皆守在一起,互相倚靠,生死相依。
对于谭昭昭来说,雪奴早已成了她的亲人,其实对张九龄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他不清楚自己可有做错,要是雪奴出事与他有关,这辈子,他不知能否得到谭昭昭的原谅。
谭昭昭呼吸急促,胸口急促起伏着,浑身簌簌发抖,手撑在他的肩头,却依旧站立不稳。
张九龄干脆扔掉了木屐,弯腰将她背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此时天空一片漆黑,四下万籁俱寂。
小巷里的积雪,莫过了脚踝,张九龄稳步走着,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寒风卷过,好像在呜呜咽咽的哭。
雪奴躺在卧房的床榻上,双手搭在胸前,看上去一片安宁。
嘴角的血渍,在雪白的面孔上,触目惊心。
谭昭昭仿佛听到了哭声, 喊她的声音,又仿似什么都没听见,世界一片空寂。
雪奴的肌肤本来就白, 这时的她,神态安详躺在那里,白得透明如易碎的琉璃盏。
生父不详,生母来自万里之外的番邦女奴, 自小颠沛流离挣扎着长大,以为有了倚靠, 却最终化为了一缕芳魂。
吞金有多痛苦,所幸到最后, 她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去吧, 去吧。
谭昭昭用布巾, 轻柔地擦拭她的唇角。
雪奴喜美喜净, 干干净净地离开也好, 这个肮脏的世间配不上她。
张九龄心痛难忍,谭昭昭若是哭,或者吵闹, 他还会安心一些。
偏生她很是平静, 就像是雪奴睡着了, 怕吵醒了她般,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
张九龄想要劝, 手伸在半空中,无力垂落,转过头, 对身边哭泣的莲娘低声道:“你跟我来。”
莲娘忙擦干泪,随着张九龄来到了正屋, 听他道:“雪奴在长安,可还有亲人在?”
莲娘摇头,道:“奴从未曾听过,主子平时来往的,只有玉姬芙娘九娘几人,其中与九娘关系最为亲密,主子经常说,以后这样要留给小胖墩,那样要送去给九娘。”
张九龄听得鼻子直酸楚,稳了稳神,道:“先准备收敛吧,去找千山眉豆他们帮手,按照波斯的风俗安葬。若是有公主府的人找来,告诉她们雪奴已经去世之事。对了,雪奴的账目在何处?”
要是按照长安的风俗,雪奴必须在过年前出殡,而今天已经是大年二十七,生得随意,去得太过匆忙。
雪奴身份低下,她去世了,还不够资格去向公主府报丧。太平公主府定会派人来问,至于得知雪奴去世之后,会得如何愤怒生气,人都没了,她又能奈何?
莲娘道:“主子的账目都装在一处,平时都由奴管着锁匙,奴这就去给大郎拿来。”
雪奴的买卖,现在大多都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太平公主。
张九龄不想她去世后还不得安宁,早些送到太平公主府上去,早些解决麻烦。
莲娘不敢耽搁,忙起身前去忙碌,刚走几步,张九龄在身后叫住了她,问道:“昨夜,可有人来找过雪奴?”
昨夜的确有人前来,莲娘如实答了:“昨日九娘离开后不久,玉姬芙娘也回了家,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主子正准备用饭时,有人前来找主子。那人来过一两次,奴认识他,是高内侍身边的小黄门。主子请他进了屋,奴被主子支使出来了,他们说了和事,奴并不清楚,后来,主子亲自将那人送到了门外,主子与平时并无不同,先前说话耽搁了用饭,待来客离去之后,还让奴去煮了一碗杏酪,吩咐奴多加些糖。起初奴只加了一些,主子觉着不够甜,足足再加了小半碗。”
张九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睑微垂听着,莲娘说完了许久,方听到他的声音暗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莲娘怔怔退下,张九龄坐了片刻,转身回到卧房。
谭昭昭挺直脊背跪坐在床榻边,昏黄的灯光,拉长了她萧瑟孤寂的剪影。
张九龄望着她半刻,缓缓走上前,谭昭昭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又回转了头,道:“收敛了吧。”
张九龄顿了下,道:“我已经吩咐了莲娘去操办,千山与眉豆在一旁帮忙,按照波斯的风俗下葬,停到波斯庙宇里去,过年也没事。”
谭昭昭道:“早些下葬吧,尘归尘,土归土,无需折腾了。”
张九龄愣住,停到谭昭昭又道:“雪奴没了,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雪奴死,的确是能化解危机的最好方式。
太平公主已经逼走了姚崇,雪奴已死,与谭昭昭张九龄弯弯绕绕的关系,就彻底断了。
雪奴只是个不起眼的胡姬,她死了,就死了,起不了任何波澜。
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会换个人,换种方式再继续斗。
雪奴下了葬,天气寒冷,许多身子弱的人去世,赶在过年前出殡的很多,她的棺椁夹在其中,除了芙娘与玉姬她们,张旭哭了一场,无人在意。
谭昭昭与平时一样,平平静静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她很快就消瘦了一圈,无视过年时所有的宴请帖子,闭门不出。
张九龄也不再出门,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收拾整理着雪奴留下来的家财。
初八这日,张九龄将账目送到谭昭昭面前,道:“昭昭,除了西郊昆明池的庄子,雪奴所有的买卖都交到了太平公主府上,这些是她余下来的家产,如何处置,都由你决定。还有莲娘,厨娘等三四个陪伴她多年的仆从,我打算留下他们,你看这样可妥当?”
谭昭昭掀起眼皮看了下账本,并未去动,淡淡道:“先放着吧,莲娘她们,无处可去都可以留下。”
张九龄嗯了声,试探着道:“昭昭,外面太阳好,可要出去走一走?”
谭昭昭裹紧了衣袍,摇头无声拒绝。
张九龄忧伤地看着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眼睁睁看着谭昭昭憔悴下去,心如刀绞,却不得其法,不知该如何劝,更不敢劝。
谭昭昭聪慧,早将雪奴之死看得明白透彻。
无论雪奴的死与他有无关系,但因着她之死,最大得益者,便是他与太子李隆基。
任何劝解的话,听起来都是在徒然辩解。
张九龄心钝钝的疼,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就这么逐渐生份了,再也寻不到以前的亲密无间。
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小胖墩探头进来,小心翼翼打量。
这些时日,因着雪奴去世,小胖墩突然长大了,乖巧得很,不再用父母操心,自己会主动写字写功课,走路时都变得轻手轻脚。
张九龄回头看去,朝他招手道:“你在门外作甚,快进来。”
小胖墩进了屋,张九龄摸着他的手心,见很是暖和,放下了心,道:“再过几日就要进学堂读书,功课都写完了?”
小胖墩答都写完了,看着谭昭昭问道:“阿娘,你可是生病了?”
谭昭昭答道:“我没生病。”
小胖墩哦了声,坚持道:“可是阿娘都瘦了,我听眉豆与阿蛮在私下嘀咕,她们都很担心阿娘会生病,要给阿娘进补。”
谭昭昭将他拉到身边,宽慰他道:“阿娘不会生病,阿娘好着呢。”
小胖墩脸上浮起释然的笑,松了口气,道:“阿娘不会生病就好,雪奴姨姨去世了,阿娘不能再离开我。”
谭昭昭轻拍了下他,道:“雪奴姨姨去了,我就更要留下来。你别多想,想多了长不高。”
小胖墩嘻嘻笑,抬手比划着道:“我会长得比阿耶还要高,阿娘等着瞧吧!”
谭昭昭说好,小胖墩脸垮了下来,难过地道:“可惜雪奴姨姨再也看不到了。”
张九龄默默看着他们母子说话,慌忙拉起小胖墩,道:“出去玩,等下回屋再写两篇大字,写完交给我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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