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闻自己荷囊里的啊!”谭昭昭感到腰间发痒,忍笑推开他:“早些睡吧,明日我要去接阿娘与雪奴,大郎要一大早出发呢。天气热了,我让千山多给你备一身干爽的里衣更换。”
张九龄只能作罢,头抵在她的肩上,道:“昭昭,让我靠一阵,只片刻就好。”
谭昭昭一动不动让他靠着,没一会,就听到他传来清浅的呼吸,愣了下,下意识侧头看去。
张九龄的眼睛倏地睁开了,迎着她的目光,哑着嗓子道:“昭昭怎么了?”
谭昭昭顿了下,问道:“大郎可是遇到了难事?”
张九龄沉默了半晌,道:“不算难,我以前早有预料,开山辛苦,考虑准备再齐全周到,中间还是有无数的事情冒出来。事情不大,但琐碎,杂乱,需要我拿主意。”
谭昭昭明白了,道:“大郎领着差使,当然要经由你答应同意。不做不错,做多错多。一切由你准许,若是出了差错,当然得由你担着。”
张九龄笑起来,柔声道:“我就知道昭昭能理解。”
谭昭昭也笑,道:“我理解了,也帮不了大郎的忙,等于白说。不过啊,我可以帮着大郎看账。还可以帮着大郎将每一项事务,都分门别类,理出需要的人手,工具,大致用度,以及工期开始以及大致结束的日子。如此一来,大郎会更清楚,明白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可以做出更合理的安排。”
张九龄听着,双眸灼灼闪亮,紧拥着谭昭昭,喜悦地道:“昭昭真是聪慧!”
谭昭昭也只是灵机一动,她对数字敏锐,而且她做的这些,在后世稀松寻常。
在大唐做事,端看身份派系,她的这些本事,完全派补上用场。恰好能用在开山上,关于技术方面的难题,她无法攻克,涉及到文书方面,她就能勉强做出些贡献了。
张九龄兴致勃勃,躺下来同谭昭昭说了许多,她认真听着,偶尔问上一句,心里大致有了轮廓。
事情虽琐碎,但挺容易,分类多一些罢了。
翌日两人早早起床,饭后分开前行。张九龄带着千山骑马疾驰向梅岭,谭昭昭则带着小胖墩,迎出了两里地,等在迎客送客的凉亭里。
在太阳升上半空时,一行队伍从道路尽头而来。小胖墩见到马还不算兴奋,待看到队伍中的两只骆驼,高兴得嗓子都喊劈叉:“大马!阿娘,是大马!”
谭昭昭哈哈笑,纠正他道:“那不是大马,是骆驼。”
小胖墩跟着念道:“是糯陀啊!”
谭昭昭听他念不清楚,笑得更甚,牵着他的手迎上前去。
雪奴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朝着他们挥舞双臂,大喊道:“九娘!小胖墩!”
嫌弃马车慢,雪奴干脆让马车停下来,跳下车朝他们奔来。
谭昭昭含笑立在那里,朝她伸出了双臂,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又跳又笑。
雪奴牵着谭昭昭的双臂,上下打量着她,眼眶通红:“九娘瘦了。”
谭昭昭看着雪奴雪白美艳的面孔,因为赶路有些疲惫,她跟着亦红了眼,道:“雪奴这些时日可好?
雪奴道:“先别提这些,等下我们边吃酒边细说。九娘你瞧,保管你吃个够。”
谭昭昭望着一车车的箱笼,尤其是两头骆驼上驮运的货物,不由得咋舌道:“怎地这般多?”
雪奴抬手打她,咯咯笑道:“可不是全给你的啊,我走这一趟,总要带些货来,将盘缠赚回去。”
谭昭昭躲开,朝她挤眼,戏谑道:“雪东家,这般多的货物,你这盘缠可是多了些?”
雪奴幽幽地道:“只我一个胡姬,带这么多货物从长安而来,这一路打点下来就所剩无几了。这里面的钱啊,我只占小头。”
眼下人多嘴杂,小胖墩在骆驼前跟蚂蚱一样上蹿下跳,试图要爬上去,谭昭昭没再多问,与雪奴走上前去,道:“小胖墩,这是雪姨母,你都忘了?快来见礼。”
小胖墩一心系在骆驼上,转身叉手,装模作样见了礼,眼珠子又飘向了骆驼。
雪奴蹲下来逗他:“你想不想骑?”
小胖墩立刻笑逐颜开道:“想!”
雪奴道:“那我问你,你可还记得我?”
小胖墩这才仔细看着雪奴,小眉头皱起来,颇有几分张九龄思考时的神色。
雪奴知道小胖墩这样的年纪,分开这么久,肯定不记得她了。原本想要逗他说记得,见状赶紧道:“哎哟,竟跟那小张大郎一样,我不敢再多问了。”
雪奴起身交待了仆从两句,牵着骆驼的汉子指挥骆驼蹲下来,将小胖墩抱上去坐了一下,忙将他楼了下来。
小胖墩不依,吵着道:“还要骑,要骆驼站起来,高高地骑!”
骆驼太高,须得大人带着他才稳妥。眼下骆驼托着货物,谭昭昭安抚他道:“骆驼累了呀,我们先回去,等骆驼休息一会再骑,好不好?”
小胖墩犹豫了下,怏怏应了。
雪奴连声夸道:“小胖墩真是乖巧,看得我都心疼了。”
谭昭昭笑道:“你可别心疼,他不乖巧的时候,会吵得人头疼才是。走吧,我们先回去,等下我还要去接我阿娘。”
两人上了马车,回到了庄子。雪奴亲自盯着装货卸货,谭昭昭考虑到雪奴的院子摆放不下,让张大牛领着仆从,将货全部收到了前院的偏屋里。
用过午饭,谭昭昭让雪奴先歇息,她则出发去接冯氏。
本来以为冯氏至少要天暗下来才会到,谁知谭昭昭刚走出门,就碰到了谭大郎骑着马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冯氏的马车。
谭昭昭忙跑上前,喊了声大兄。谭大郎下马,马车停下来,冯氏与大嫂麦氏一起下了马车,互相见礼。
谭昭昭惊喜地道:“你们怎地这般快?”
冯氏理了理发丝,捶着腰道:“不快了,我想着早些赶到,早些躺在塌上舒舒服服歇息,就没在路上多耽搁。”
谭昭昭上前挽住冯氏的胳膊,笑道:“阿娘真是老当益壮!”
冯氏瞪她,道:“瞧你这话,我还年轻着呢!”
谭昭昭笑嘻嘻说是,搀扶着她进院子去洗漱。
没过一会,雪奴也起身了,谭昭昭做了介绍,冯氏端详着雪奴,啧啧称赞:“真是生得美,瞧这气度,我真恨不得是我亲生的!”
雪奴见冯氏神色真诚,她被夸得美滋滋的,亲昵挽着冯氏的手臂,道:“我以前不嫉妒九娘,见到了冯娘子,真真嫉妒起来,有这般好的亲娘,睡着都会笑醒。”
谭昭昭见两个会说话的人凑在一起,你来我往,说得甚是投契,她便陪着比较内敛的麦氏说笑。
麦氏只带了三岁左右的谭五郎前来,小胖墩与他年纪相近,在谭家时就玩得好,一进屋就手拉手,跑到一边玩耍去了。
麦氏听他们两人吵闹起来,心想着是在走亲戚,恐他们打架,连忙要起身前去查看。
谭昭昭望了一眼,笑道:“大嫂别急,由着他们吵去,吵了一会,肯定又会和好。”
麦氏迟疑了下,又坐了回去。果真,两人前一刻还在吵个不停,下一刻又一起咯咯笑了。
一起热热闹闹用过晚饭,谭大郎与雪奴说起来买卖的事情,雪奴见他谈吐不俗,对做买卖颇有见地,还算公道,将带来的香料,出给了他一些。
谭大郎没带那般多的本钱,道:“雪东家豪爽,这些货先给我留着,容我回浈昌县拿了钱财来,交割清楚之后,再取回去。”
雪奴故意道:“谭东家无需操心,尽管先将货带回浈昌,早些出卖,早些回本钱。反正有九娘在,我扣着她呢,不怕谭东家不给我钱。”
谭大郎爽快地应了,道:“除了九娘,还有我阿娘,儿子,雪东家一并扣住,我定跑不了。”
冯氏被气笑了,麦氏神色尴尬,谭昭昭哈哈大笑,将谭五郎推到雪奴面前,再加了个小胖墩:“喏,抵债的,收好了。”
谭五郎一脸懵懂,小胖墩大叫“不要”,逗得大家齐声大笑。
热闹过后,大家各自前去歇息。谭大郎与麦氏歇了一晚,留下谭五郎,带着香料一起赶回了浈昌县。
今日卢氏会到,谭昭昭估计了一下,张九龄他们路上走得慢一些,在天黑后应当会到。
等啊等,晚饭热了凉,凉了热,小胖墩与谭五郎先喂饱了,到了睡觉的时辰,乳母领着他们一起前去洗漱歇下。
谭昭昭实在等不住,让冯氏与雪奴先用,两人都推辞:“等他们到了,一起用吧,下午吃了茶点,肚皮还饱着呢。”
这一等,又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眉豆进屋来回禀,张九龄他们一行终于到了。
谭昭昭起身迎出门,冯氏与雪奴也跟着出门,一起迎接。
大门前停了一长串车马,张四郎被千山背着,已经靠在他背上睡着了。张大娘子与戚宜芬互相携着,两人到底年轻,看上去略微疲惫。
小卢氏与张九龄一起搀扶着脸色苍白的卢氏,谭昭昭见她走路蹒跚,张九龄发髻濡湿,衣衫贴在身上,心里不由得一咯噔,上前见礼:“阿家辛苦了,快进屋去歇着。”
冯氏与雪奴上前,张九龄扶着卢氏,只能颔首与她们团团见礼。
卢氏则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嗯了声,眼神从雪奴身上掠过,对冯氏道:“亲家也来了啊。”
冯氏笑说不请自来,道:“大郎快些扶你阿娘进屋歇着,哎哟,这山难爬,更难下,真是遭了罪。”
卢氏吃不下饭,洗漱之后略微吃了几口水,便去歇着了。
时辰太晚,一通忙碌安顿好之后,谭昭昭他们也只用了一碗羊肉汤饼就各自散去,回屋歇息。
谭昭昭跟着张九龄回了前院,见他躺下来时,左腿好似有点僵硬,上前问道:“大郎腿怎地了?”
张九龄道:“无妨,就是上山时,摔了一跤,被石头划伤了。”
谭昭昭惊了跳,掀起他左边的裤腿,腿右侧一条长长的划伤,伤口虽已经结痂,不算太深,衬着白皙的腿很是触目惊心。
这条道张九龄走了无数遍,背着小胖墩来回都没伤到过。
张九龄放下裤腿,伸了伸腿,安慰着皱眉的谭昭昭道:“偶尔会有些不适,没事,昭昭莫要担心。”
谭昭昭见他不欲多说,暗自叹了口气,道:“大郎仔细着些,早些睡吧。”
张九龄说好,照往常那样,搂住谭昭昭,合上了眼睛。
到了半夜,谭昭昭被热醒,伸手去推手搭在她身上的张九龄,手碰到他滚烫的手臂。
谭昭昭顿了下,抬手探向他的额头,瞬间惊坐起,前去点灯,唤人:“眉豆,去拿水来,大郎病了!”
前院灯火通明, 烧火煮水,在眉豆的指挥下,轻手轻脚, 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眼下深更半夜,县城的城门关着,乡下地方也请不到郎中。
谭昭昭极力稳住神,深呼吸一口气, 掀起张九龄身上的被褥,手几近颤抖, 撩起他左腿裤腿。
腿上的伤口平滑,并无肿胀发红迹象。
提到嗓子眼的心, 瞬间落了一半回去, 谭昭昭放下裤腿, 腿一软跪在塌上, 垂首长长喘了口气。
要是因为腿的伤口感染发热, 以现在的医疗水平......
“昭昭。”张九龄双眸泛红沙哑着嗓子低喊了声。
谭昭昭抬头看去,朝他露出一丝笑,道:“大郎, 你发热生病了, 可有哪里不舒服?”
张九龄嘴唇干燥起皮, 一出声,嗓子被粗粝之物刮过一般疼, 极力安慰她道:“昭昭,我没事,就是有些人, 你莫要担心。”
谭昭昭听他的声音粗嘎,说话时很是吃力的模样, 忙拦住他道:“大郎,你别说话了。”
眉豆送了水进屋,谭昭昭接过试了试冷热,道:“眉豆你再去拿些盐兑在水里,浓一些。沸水快些放凉。去屋外寻快干净冰凉的石头,用布巾包好。”
庄子里没有冰,夜里石头冰凉一些,拿来可以勉强降温。
眉豆应下,急急走出屋,很快取来了谭昭昭说要的东西。
谭昭昭用布巾擦拭掉张九龄额头不断冒出的汗,提着装了冰凉石块的布裹放在他的额头上。
额头冰冰凉凉,张九龄舒服地呻.吟了声,不由自主将额头凑上来,想要汲取更多的凉意。
谭昭昭干脆将布裹塞到他的怀里,道:“抱着吧,会舒服些。等到天亮之后,千山再进城去请郎中。我扶你起来,喝些水。”
眉豆上前帮忙,张九龄抱住布裹,侧身躲开眉豆的手。
谭昭昭想瞪他,不过看在他生病了的份上,对眉豆道:“你去准备干爽的里衣,被褥都湿润了,也要换一床干爽些的。”
张九龄借着谭昭昭的力起身靠在软囊上,委屈巴巴地道:“我不喜欢他人碰触。莫要让千山去请郎中,我无需服药,睡一觉就好了。”
谭昭昭见他跟小胖墩一样,害怕吃苦药,好笑地道好好好。
反正要是热度降下来,就没什么大碍,吃不吃药都无关紧要。
谭昭昭尝了下盐水的咸淡,咸得她直咋舌,将碗递到张九龄嘴边,道:“大郎喝一些漱漱口。”
张九龄就着谭昭昭的手含了一口盐水,一下楞在了那里,看上去苦不堪言。
谭昭昭忙放下碗,拿了废篓递过去,道:“大郎忍一忍,抬起头来,咕噜咕噜,像是这样,喉咙漱到后再吐掉。”
张九龄全身都没力气,骨骼酸疼难忍,看到谭昭昭的模样,眼里渐渐浮起笑意,觉着也没那么难受了。
学着谭昭昭那样漱完口,眉豆那边送来了凉掉沸腾的水。他喝了一口,凉滋滋入喉滑下,顿时舒服了不少,将一整碗水喝了下肚。
擦拭掉身上的汗,换了干爽的衣衫被褥,再换了块凉石片贴着,张九龄呼吸渐渐均匀,再次睡了过去。
谭昭昭见张九龄的脸色好了些,身上的热度似乎退下不少,松弛下来,累得瘫倒在了地上。
此时,天色已经由黧黑转为清灰,不知不觉就折腾了大半夜。
谭昭昭眯了一会,就被小胖墩起身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先看了眼张九龄,半夜时不正常的潮红,变成了疲惫的苍白,再次舒了口气。
放轻手脚起身出门,早间的凉意扑来,谭昭昭拉紧衣襟,压低声音,领着小胖墩出来的乳母吩咐道:“带小胖墩去外面玩耍。”
小胖墩看到谭昭昭,咧嘴笑着跑来,谭昭昭无法,伸手出去抵住他的胖脑门,小声道:“阿耶生病了,还在休息,你别大声吵闹,乖,跟着乳母去玩耍啊。”
“阿耶生病了。阿耶要吃苦苦的药。”小胖墩也跟着谭昭昭那样,瓮声瓮气说着话,小胖脸皱成一团,看上去很是害怕苦药,转身就跑了。
乳母忙跟上去,谭昭昭支开了小祖宗,府里来了这般多的人,她来不及去歇息,对已经穿戴好的眉豆道:“你去看着些,热水朝食备好,要是阿家她们起来了,先送去正院。”
吩咐安排完,谭昭昭回净房洗漱,出来后再去看了眼张九龄,他还在沉睡,便退了出来,叮嘱千山守着,准备前去后院。
刚走到廊檐下,就听到一阵阵脚步声,卢氏不断在惊呼:“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快快快,哎哟,大郎病了!”
徐媪与小卢氏一起扶着卢氏绕过影壁走了向前,张大娘子与戚宜芬跟在了她们身后,同样满脸的担忧。
谭昭昭也没走回廊,提着裙角跃下台阶,穿过庭院迎了上前,仔细打量着卢氏的神色,她除了焦急之外,精神倒还行。
万幸万幸,要是有两个病人,就更得忙碌了。
谭昭昭见礼,轻声道:“阿家可好些了?”
卢氏回了声没事,一迭声道:“大郎身子如何了,你快别管我,可有请郎中,熬药.....”
谭昭昭见卢氏越说越急,声音尖起来,她插不进嘴,干脆举手,猛地往下一压。
卢氏顿时楞在那里,谭昭昭借着这个空隙,小声道:“大郎睡着了,热退了些,阿家别担心。”
“不担心,我如何能不担心!”卢氏到底没再大声嚷嚷,捏着嗓子恼怒地道:“人呢?千山,你还不去给大郎请郎中诊治,主子不开口,做奴仆的,难道眼瞎了,看不到主子生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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