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云欢(白风迟)

良久，她压制心底复杂情绪，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了她认为最无情的话：“江世子，小女身份低微，与您乃是云泥之别。今日，您觉得小女有别于您身边大家贵女做派，觉得新鲜有趣，故而逗弄一番。不消几日，您若是觉得腻了烦了，将小女丢在一边，您身份尊贵，不过一场风流，可小女却再难有好姻缘。世子爷，小女身上担着李家长房一脉延续香火的责任，不想也不愿与您做无谓周旋。您说心悦小女，让小女不胜惶恐，若是您还念往日情分，还请速速离去，将今日所言，尽数遗忘。小女不胜感激。”
江洵微微错愕，然后，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不是从重逢一开始，就拒人千里的。
深夜相救，不惜自伤；当铺里他还不由分说脱了她的鞋袜，都只是羞赧而已。
后来，突然间的冷言相向，毫无预兆。
是因为身份之故？
江洵脑中飞快闪过那时候的所有事情。
她府中二房和闹事，长辈定下的口头婚约出现变故。
而他……
江洵凤眸微微眯起。
是了，全京城都知道皇后要把公主下降公府，只是被母亲拒了而已。
当时，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公主不止一人，英国公府拒了一个，还有其他公主，甚至，还有传言，公主为正妻，母亲的手帕交之女为平妻，两人一前一后进门。
原来如此！
江洵心里责怪自己除了差事，所有琐事太过粗心。
他根本不关心外面谣传什么，甚至就算父母有了中意的人选，只要他不愿意，亲事肯定也成不了。
所以，云曦误会了。
以为自己有了定亲之人，与她不过“逗弄”而已！
江洵心里烦躁起来。
“云曦，你听我说，”江洵急切地一手抓住云曦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膛上，“我没有这样的想法，之前没有，今后更不会有。我从小就是太子伴读，但当时太子是皇孙之一，贵妃势大，太子多次陷入险境，我相助几回后被贵妃的人顶上了，母亲就将我送去外祖父军营中，以历练得名义躲避陷害。我在军中呆了几年，甚至还跟着三舅父在江湖上混迹了一段时间，所以性子甚是粗野，若不是后宫妃嫔想要借我们公府势力，也不会与我联姻。我之前不甚在意，就不曾与你细说，可是，我真的真的是单单心悦于你，从未喜欢过旁的什么人。”
“我猜测，你之所以据我千里，是因为担心我们身份悬殊，但这个你大可放心，我既然敢开口说一句“心悦你”，就一定会安排所有事情，你只要安安心心等着我来迎娶便可。”
云曦单手被他抓着，还贴到他的胸膛上。
紧实坚硬的胸膛下，心脏仿佛就在她掌心跳动。
一下一下，真实无比。
云曦脸又情不自禁地红了。
她挣扎了一下，无果。
依旧被江洵紧紧抓着，按在他胸口。
云曦又气又恼，刚要开口冷言表示拒绝，却发现嘴上一热。
她顿时眼珠瞪得老大！

她嘴唇微微张开，竟然碰触到了他温热的掌心。
脸颊上，带着薄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指很是粗糙，让她脸颊一阵微痒。
他没用力，只是轻轻覆盖在上面。
所以，手指像是在抚摸她的脸，掌心则是在蹭着她的唇瓣。
那一瞬间，云曦心跳骤然加快，她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脸颊突然就滚烫起来。
这人、这人……
怎的如此无礼！
一只手被摁着，她想用另外一只手去打开那只无礼的大手。
谁知，不仅捂在她脸上的手自己放开了，连被摁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也被松开了。
云曦瞧见刚才还捂在她脸上的大手迅速地收了回去，那速度快得，仿佛不是按在一个姑娘脸上，而是按在了火炭上，那急切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手心被烫了一个大洞。
云曦压下心中怨念，朝江洵看一眼。
只见那个一向大大咧咧粗糙惯了的男子，竟然有一瞬间的慌乱。
有那么一刹那，他视线胡乱转着，就是不去看云曦的眼睛。
收回来的手，仿佛不是他自己的，根本无处安放。
脸上神色倒还如寻常一般，只是微微发红的耳垂和脖子，以及明显加快的呼吸，显示了他此刻无所适从。
“……咳咳，”江洵假做清嗓子，很快恢复了表面的镇定，“云曦，你、你莫要如此说。”
他忍过了刚才心口砰砰乱跳、也忍过了手心发烫到身体都要颤抖的一刹那，才自己突然间沸腾的血液迅速冷静下来。
他太过急切了。
他不想让云曦说这样伤感情的话，所以，他情急之下捂住她的嘴。
捂了才知道，她不能说话了，可是自己也因为心神激荡也差点说不了了！
“你的顾虑没有错，门第身份、世俗规矩，都是该考虑的事情，”江洵继续半跪在地上，微微歪着腰背，抬头靠看云曦，“但是，这些是该我考虑的事情，不是你。”
云曦垂了眼帘，没看他。
江洵知道她的意思，“你担心我不过一时兴起，你担心我们身份悬殊，你担心我爹娘反对，你甚至担心你李氏长房一脉没了香火继承，是吗？”
云曦微微别转头，还是不看他。
江洵抬手，轻轻将她脑袋别过来，让她看着他。
“我虽然性子粗糙了些，有些小事请会疏忽，但大事情不会。我若是嘴上说得好，承诺一个接一个，那都是、都是——”
江洵差点说了“都是他娘的狗屁”，幸亏话到了嘴边，又马上咽了回去。
“都是空话，”他语气坚定，眼神更加坚定，“你得看我如何做，再来判断我是不是一时兴起，公府是不是真正接纳你，是不是给了足够的尊重。”
云曦被他如此郑重的口气说得有些乱了心神，之前狠心埋葬的情感有些蠢蠢欲动。
她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江洵，仿佛正在细细分辨他此刻所言真伪。
“哦，对了，”江洵一拍脑袋，“至于你们李家长房血脉延续之事，这个——”
他顿了顿，一脸严肃，“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云曦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在说，你看，你就是在说大话哄骗我。
你做不了主？
那谁能做主？
你爹娘？你们江氏一族的族老？
刚才还信誓旦旦，一转眼就说话不算话。
云曦眼神里渐渐有了恼意，她抿紧了嘴唇，脸上神情迅速冷了下来，又将头别转，看都不看江洵一眼。
江洵却丝毫不生气，他将身子微微探过去，将自己的脸摆在了云曦的视线范围里，很是无辜又无奈地再次重申：“我一人，真的做不了主!”
云曦看着这张刚才掷地有声转眼就想不负责任的俊脸，觉得看着就心烦，她伸手去推眼前之人。
推了胸膛，纹丝不动。
推了肩膀，纹丝不动。
无奈，只好用手往他脸上推。
看着就讨厌，别戳在我眼前。
云曦心里恨恨。
谁知，伸出去的手再也没有能放回来。
江洵像是有了经验一样，将自己大掌覆盖在小手上，没用几分力道就将它捂在了自己脸上。
“放、放手！”云曦又气又委屈。
做不到，就不要说一箩筐的好话。
刚才还在云端，一下就落到尘埃里，这滋味太难受了。
云曦挣扎了几下，没挣出来，一下子气得眼眶都红了。
她气江洵善变，更气自己立场不坚定。
不过几句甜言蜜语就将自己骗了过去！
江洵见她眼中竟然渐渐有了泪意，心里一个激灵，立刻慌乱起来。
“你、你莫哭啊，”江洵手忙脚乱，他放开她的手，抬起袖子就要去给她抹眼泪，“我与你玩笑呢，但这事我一人做不了主，得问你的意思。”
云曦眼眶都红了，瞪着眼睛，死死看着他。
不明白江洵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若是要延续你们长房血脉，我们的孩儿肯定要过继一个过去。
长子嘛，肯定要继承公府的爵位，只有次子才能过继给你们长房。
但要生几个孩儿，我一人又做不了主不是，还得你来拿主意。
我娘当年生了我之后，就不愿再生了，我爹也由着她。
以后，我们有几个孩儿，还有过继哪个孩子，我一人真做不了主！”
云曦一愣，继而满脸通红：“江洵，你浑说什么?亲事都未成，哪就说道孩儿上面去了！你、你你——”
你个登徒子！
最后几个字，云曦没说出来。
她是气得！
江洵又偷偷靠近一些，假意给她抚背顺气：“莫气莫气，虽然话糙，但礼不糙啊。你想啊要过继，得生儿子才行啊！你若是不想生，我还能勉强不成？我们公府，没这个规格！”
云曦满脸通红，羞恼地胸口不断起伏。
好半天，她这才发现，他的大掌正在贴着她后背。
这人、这人……
真是会见缝插针地占便宜。
云曦一把讲他手打开，心里憋着气，顺着他的话反问他：“你父母只有你这一个嫡子，你的孩儿他们能同意过继？江大人，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江洵却不接她激将的招，眉毛都没有抖一下：“你我的孩儿，自由你我做主，他们想要做主，自己在生一个去！”
云曦冷笑：“你倒是大话一箩筐。若是忤逆长辈，这爵位别说给不给你，关乎子嗣大事，一个恼怒起来，直接将你清出族谱赶出家门，倒是看你又当如何？”
江洵抬头，想要揉她的脑袋。
云曦躲开。
只见江洵笑得一脸痞气：“你这是关心我吗？小云曦？”
云曦拿白眼翻他。
江洵笑了，一脸神秘莫测，他缓缓贴近云曦耳边，压低声音说：“我有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

可耳朵却微微竖起，没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在外面有自己的产业，也有自己的人手，就算被爹娘赶出府去，也不见得混不下去。”江洵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话又糙了起来，赶紧改口，“我的意思是说，我有银子有手下，不见得会饿死。”
说完，江洵就看见云曦一脸错愕地调转了视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就是关心我！
就是嘴硬而已。
江洵心里很是自得。
“你敢有私产？郡主和公爷不知道？”云曦非常惊讶。
云曦想起父亲在世时，俸禄还要交给公中，就是手上有产业，也是祖父当着族老的面才给的，否则，她那个继祖母就敢去族里大闹。
除了这些，就只是母亲的嫁妆。
“知道，怎么不知道？我就是向我爹学的，”江洵一脸不以为意。
云曦更加惊讶了，不过细想也就觉得不怎么惊讶了。
英国公府原本早已没落，到了江洵父亲手里才重新回到权力中心，朝野皆知现任英国公是个奇人，江洵依葫芦画瓢也就不奇怪了。
正这么想着，冷不丁江洵将嘴巴凑近她耳朵：“具体有多少产业，我只告诉你一人。我有一个镖局，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马场，还有……总之，就算被府里赶出去，哪怕丢了差事，我在江湖上也有不小的势力，能让你和孩子们衣食无忧！”
云曦还在为江洵这大大咧咧的糙爷们竟然置办如此规模的私产而惊讶，就听见了江洵又提起了孩子的事，心说此人脸皮恁得厚。
但纵使此人性子粗野、脸皮甚厚，有他在身边，比起她一人撑起李家长房一脉，要强上一百倍。
就是他一人，也比她看重的入赘人选加在一起，都要强百倍千倍！
好像有些动心了……
赶紧给我打住！
云曦有些懊恼，她很快发现自己立场更加不坚定了。
她立刻回过神来。
这江洵面对狡猾的人犯多了去了，刚才无论是说大话也好、装无辜也罢，都是为了说服她。
走都走了还杀个回马枪，一脸郑重说了几箩筐的大话，最后一脸无辜惧内的样子说子嗣一人做不了主，现在，竟然拿出他自己的私产说事，无非就是让她动摇决心，然后深信不疑。
若是说他糙，还真是粗中有细，心眼还不少，这迂回曲折的套路、这付人犯的伎俩都用到她身上了。
云曦心里冷哼。
不能让他这么容易得逞。
“江大人，你也来了许久了，”云曦恢复了以往的云淡风轻，“想必衙门差事也不少，你早点回吧。”
别杵在这里演戏了。
江洵知道她要赶人，却不想就这么被赶走。
他彻底放下身段插科打诨这么久，膝盖都跪得隐隐有些酸了，今天必须要有个结果。
“你答应了？”江洵微微收敛神情，看着云曦，视线很稳。
“答应什么？”云曦装傻，江洵说得再好，她也得细细思量。
若是临了才得知要被关在公府一辈子出不了，别说长房香火延续了，她就是想要和离再嫁都是难事。
江洵也不紧逼，他只要她一个态度：“答应考虑是否接受我，并且愿意嫁给我。”
云曦见江洵一改刚才嬉皮笑脸，神情相当认真。
“你、你先起来，”云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去拽江洵的袖子，“起来我们好好说。”
江洵被“我们好好说”顺了毛，顺从无比的站起来坐在云曦对面，“好了，这下可以好好说了。”
他侧着身子，眼神很郑重地看着云曦。
云曦有些尴尬，不过托词，他却当真。
“那个……江大哥，你也知道，我母亲早逝，父兄皆亡故，祖母和二叔一家又不是和我一条心，很多事情我需要自己拿主意，所以——”
江洵被重新改回来的“江大哥”说得更加熨帖，云曦这一大堆转弯抹角的话，他也耐心听着。只是，虽然沉默倾听，表情却一直郑重。
他等着云曦的答案。
云曦“所以”了半天：“我年纪尚小，婚姻大事需得慎重再慎重。而且，就算我答应了，还得请族中长辈做主，否则，我的继母和二叔一家，可能会从中作梗，你看——”
你还是先离开吧。
你呆在这里，我也没法好好考虑啊！
走吧，走吧！
云曦心里默念，却见江洵表情严肃地看着她，一瞬不瞬，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她。
她感觉有些不好受。
那个眼神似乎太沉重了些。
她刚想说“我考虑几天”，却被江洵打断了：“你只需考虑是否愿意加纳我，至于你族中长辈、还有你那个劳什子的祖母叔父，这些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无须你多操心。”
江洵的声音沉肃了几分，不似刚才厚脸皮的插科打诨，若是细细听了，还有几分威严。
云曦知道绕不过去，只好坦白：“容我考虑几日，再给你答复。”
你一箩筐的大话，后面到底是什么举措，她一点都不知道。
诸如“是以正妻之礼进门吗”、“以后妾室偏房若是身份比她高该如何处置”、“如果一直生下女孩或者只有一个孩子又该如何”、“她之前被拍花子拐走如今又被人下了药外人眼中名节有失公府是否能接受”此类的疑惑，她很想直白地问，但两人关系又没到这个程度。
不但关系不到她问不出口，更不似她诚心诚意地招赘所以可以稍微脸皮厚一些，所以，她也没法立刻给江洵一个明确的答案。
也许，很多事情，需要走一步看一步。
云曦自认有私心。
她是暗暗喜欢过眼前这个男子，但比起她的责任、比起她自己的一生幸福，这一点点的喜欢，可以被江洵今日一言一行再次引得冒出来，也可以在自己的理智下再次埋葬。
江洵有一瞬间的失望。
云曦说话时，他盯着她的眼睛，没有错过一丝一毫的表情。
他知道云曦回答时的诚恳。
就是说，他刚才一通如此认真地攻其不备、诱敌深入，其实没并没有收到多大效果。
但是，不急。
来日方长，日久见人心！
江洵对自己非常有信心。
相比他爹第一次表白被他娘用鞭子抽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他还能得到一句认真地“考虑几日”。
显然，他比老爹要厉害许多。
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就行！
云曦也没有放过江洵眼中一瞬间的失落。
虽然有些担心，也许眼前的一桩好姻缘会轻易消失，但还是没有后悔。
倒是江洵的话让她意外：“嗯，好好考虑，婚姻大事，须得慎重再慎重！”
你慢慢考虑，等我得了嘉奖讨了赐婚的圣旨，你也没工夫再考虑了。
江洵心中如此想，话却说得圆满。
云曦缓缓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