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将怨憎咽回到肚子里,细声细气地回了个“是”。
就这么跪了半个时辰,刘侧妃才慢悠悠起身。
后面又是梳妆又是用膳,就花了半个多时辰。
等婢女出来传唤,方氏已经浑身冻僵,两条腿毫无知觉了。
但想到尚在牢狱的夫君,方氏还是拖着双腿咬牙跟上。
刚走进屋,就闻到一股甜腻的暖香,熏得人头脑发晕。
侧妃刘明珠斜倚在贵妃榻上,面前的婢女正跪在地上,给她涂蔻丹。
方氏艰难下跪,哑着声音:“还请侧妃娘娘救奴婢一命!”刘明珠懒懒抬眼,嗓音妩媚:“何事?”
方氏厚着脸皮如实说了。
刘明珠翘起小指:“看在你尽心服侍小皇孙的份上,本妃便差人替你问上一问。”
方氏磕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你让人去府衙问一问,只说是诚王府的人,让其通融通融。”
到底是自己儿子的奶娘,刘明珠如是吩咐下去。
待婢女领命而去,她打量着蔻丹,随口问了句:“过几日就是会试了吧?”
第66章
婢女先是一愣,转念想到那位,谨慎着答:“主子好记性,去年陛下因太后娘娘生辰开了乡试恩科,今年自然是有会试的。”
“会试好啊,朝中会多出许多年轻官员,届时王爷也能招揽几位纳入麾下。”
婢女不动声色地拍着马屁:“王爷礼贤下士,多得是人主动追随。”
刘明珠轻哼,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都怪那该死的嫡子,如果不是他擅自易族改姓,将姐夫置于风口浪尖,盛哥儿也不会因此丢了功名,无法再继续科考。”
婢女呼吸放轻,低头作恭顺状。
刘明珠再度伸出手,让婢女为她涂蔻丹:“若非如此,凭盛哥儿的天资聪颖,这两年都能入朝为官,替王爷效力了,哪轮得到周氏那贱人的兄弟!”
周氏乃诚王继妃,世家出身,乃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去年六月被赐婚给诚王,腊月成婚。
周氏性情柔顺,虽不如刘明珠受宠,但诚王对其分外敬重,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会同她商议。
刘明珠深知,对于诚王来说,周氏是贤内助,只要周家在一日,就不会舍弃的存在。
而她的母家永安伯府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她之所以还能笼络住诚王的心,不仅是因为娇媚的容颜,还因为她肚子争气。
女儿暂且不提,周氏和前面那位都无所出,诚王的三个儿子,其中两个都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
倘若诚王真有荣登大宝的那一日,凭她的受宠程度,以及生育有功,起码得是妃位。
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她的儿子成为太子的可能性极大。
前提是她拥有足够坚实的助力。
梁盛虽年轻,这两年也帮着诚王做成不少事,诚王对他甚为满意。
唯一遗憾的是,他心机城府样样不缺,却无法科举为官。
诚王曾在刘明珠面前明确地这般表示过,刘明珠当时只能强颜欢笑,将愤恨和苦水往肚子里咽。
思绪越飘越远,刘明珠脸色变幻不停,忽然惊呼一声,反手给了那婢女一巴掌。
婢女顾不上捂脸,连忙下跪认错:“主子息怒,奴婢不是有意要......”
刘明珠一个眼刀子甩过去,捏着冒血珠的手指,轻飘飘就决定了一人的生死:“拖出去,三十棍。”
话音落下,就有婆子进来,粗暴地将哭着求饶的婢女拉了下去。
不多时,院子里响起凄厉的惨叫。
刘明珠刚处理好指尖的伤口,又听见尖锐的婴儿哭声,蹙着眉颇不耐烦:“你去把她嘴堵上,再去把小皇孙抱来给我瞧瞧。”
婢女领命而去,再回来怀中多了个大红色的襁褓。
刘明珠接过抽抽噎噎的小皇孙,柔声细语地哄着:“你兄长去尚书房读书了,你要乖一点,日后他成了太子,也好照拂与你......”
好容易把他哄好了,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姨母。”
刘明珠惊喜抬头:“盛哥儿来了。”
来人身着黑色长袍,身形瘦削,气质阴郁,一双眼黑洞洞的,与之对视,就忍不住一阵心悸。
他声音沙哑:“我来看望姨母,顺便看看小皇孙。”
诚王怜惜刘明珠父亲和姨娘皆已离世,只梁盛一个亲人,特许梁盛可以隔三差五来后院看望刘明珠。
梁盛尚未及冠,而刘明珠已有三十,二者又差着辈分,诚王丝毫不担心两人会生出什么猫腻。
刘明珠猝不及防和梁盛对视一眼,心口突突了下,率先移开视线。
而后又觉得心虚,就把小皇孙塞给他,随意找个借口,把一大一小打发出去了。
梁盛抱着小皇孙去了侧屋,望着小皇孙肥圆的脸蛋,眼神恍惚了一瞬,喃喃道:“我曾经也如你这般,无忧无虑过的。”
然后仅在一夕之间,他失去了所有。
爹娘,功名,以及可以坦然置身于阳光下的身份。
梁盛一手托着小皇孙,另一只手徘徊在他粗短的脖颈处,虎口卡住,微微用力。
小皇孙喉咙里发出呜咽,梁盛面上浮起癫狂的快意。
这小崽子凭什么过得这么舒坦?
金尊玉贵,仆从成群,要什么有什么。
而他只能苟且偷生,倚仗着从未见过面的姨母,做诚王的狗,替他卖命,做尽恶事。
老天爷为何待他如此不公?!
“梁公子?”
突如其来的呼唤炸响,梁盛瞳孔骤缩,瞬息间松开了手。
方氏怯怯走进来,目光触及小皇孙涨红的脸,怔了片刻,壮着胆子问:“小皇孙这是怎么了?”
她喂过奶后可什么都没做,得问清楚了,否则又得挨打。
梁盛眸光微闪,冷淡解释道:“方才有婢女犯了错,在院子里受罚,小皇孙受了惊。”
方氏松了口气,退到一边候着。
梁盛只在诚王府逗留了半个时辰,很快就离开了。
梁盛乘坐马车往住处去,途中恰好有三五成群的书生从旁经过。
“若是我今年再落第,又要等三年,可真熬死人了。”
“谁说不是呢,整个靖朝那么多举人,谁也不能保证能考中。”
“尽其所能便是,别想那么多了,咱们赶紧去书斋吧。”
书生们逐渐远去,只留下数道青色的背影。
“哧——”
布帛撕裂声回荡在车厢内,梁盛的表情冷若冰霜,眼底都覆着一层薄冰。
脑内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这是他十二岁那年患上的头疾,无药可医。
额头和颈侧暴起不同程度的青筋,蜿蜒着盘踞在皮层下面,形容可怖。
牙齿咯咯打颤,如同困兽一般,又哭又笑。
驾车的车夫早已习惯梁盛的异常,手都不抖一下,继续赶车。
从搬进院子那天算起,苏源就再没出过门,潜心学习,专心备考。
食材一早就已备齐,眼下天气寒凉,放个几天也不会坏。
至于生活用水,两个大水缸足够了。
直到月底最后一天,食材耗尽,苏源才踏出院门。
住在春宁胡同的百姓早在苏源刚来时就注意到他,遥遥见他举止儒雅,又是一袭书生袍,私底下对他的身份已有多番猜测。
只是再如何猜测,也比不上当面询问来得确切。
他们左等右等,等了四五天,也没见苏源冒个人影。
今儿一大早,几个妇人做完了家务活儿,凑一起闲聊。
也不知是谁先提起的苏源,接下来的话题都围绕苏源展开。
“这都几天了,他怕不是没住在这儿吧?”
“瞎说,我昨天都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了,哗啦啦的水声,傍晚时烟囱还冒烟呢。”
“那他咋不出来?一天到晚闷在屋里头,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胡扯啥呢,那年轻人长得多俊俏,甩了柳秀才一大截,要是我年轻个二十岁,肯定被他迷得要死要活。”
“那天我冷眼瞧着,搬家的时候一直都他一个人,估计还没娶妻,回头等他出来了,我得好好问问,说不定还能当我家女婿呢。”
“呸!就你那闺女,腰有人家两个粗,当人家眼瞎不成?”
“嘿看我不掐烂你的......”
那妇人正要开骂,被人狠狠捅了下胳膊:“别吵了,出来了出来了!”
刹那间,数道目光唰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刚一脚踏出门槛的苏源:“......”
落在身上的视线太过灼热,苏源想忽视都做不到,只能颔首示意,打算从旁边绕过去。
宛若堆雪青松,疏淡而挺拔的青年由远及近,几个妇人皆目露惊艳。
有脸皮厚的妇人直接身子一歪,挡住苏源的去路,咧嘴笑:“小公子这是要出门?”
苏源眼皮跳了下,如实说:“是。”
妇人打量着书生袍的衣料,在心里定了个价,又问:“看小公子这身打扮,是读书人吧,可考取功名了?”
苏源垂眸敛目:“已是举人,正打算参加会试。”
这点倒是没必要隐瞒,过几天他前往贡院,附近的人都能看到。
妇人们相视一眼,眼底精光毕露。
苏源自觉有种被当做商品看待的感觉,不禁头皮发麻,淡声道:“苏某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不等她们再开口,身形如风,大步流星出了胡同。
等苏源买完菜回来,整个春宁胡同都晓得新搬来的苏姓小公子是个举人,即将参加今年的会试!
一路走来,有好些人同他热切打招呼。
“苏举人亲自去买菜?”
“苏举人真是一表人才。”
“苏举人何不雇个浆洗做饭的,你一个大男人跑去买菜就不觉得丢脸吗?”
苏源只敷衍一笑,单手开了锁,转身啪嗒关上门,将各异的眼神隔绝在外。
把菜分类放好,苏源丝毫未将外人的话听入耳中,拿湿巾帕擦去衣袍上的浮尘,就又进自习室看书了。
再说方才劝苏源雇人做事的男人,柳大刚背着手溜达着回到家。
饭菜已经做好上桌,柳大刚径自坐下,也不管在灶台上忙活的妻女,把苏源的事儿说给儿子听。
柳大刚的儿子柳书达正是先前那群妇人口中的柳秀才,模样有几分清秀,只是被一只鹰钩鼻破坏了美感,平添出几分阴险狡诈。
柳大刚抿一口酒,咂嘴回味:“有什么好嘚瑟的,不过一个举人,有点身家就两眼长头顶,看不起谁呢。”
他说那番话也是有用意的。
大家都是邻里,那苏举人如果要雇人,还不如找附近知根知底的。
他家现成两个女人,不论是浆洗还是做菜都不成问题。
谁曾想对方竟不接茬。
柳大刚气闷,喝两杯酒上头后就忍不住抱怨。
一旁的柳书达捕捉到某个关键词,喝酒的动作停顿了下,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亮。
一壶酒下肚,柳大刚还要夹菜,却发现盘中空空,都被他们给吃完了。
顿时怒从中来,啪地把筷子拍到桌上,冲进厨房:“菜呢?”
在柳家,女人是不得上桌吃饭的。
母女俩炒好了下酒菜,正坐在厨房里吃饭,眼瞅见柳大刚跑进来发脾气,不约而同缩起脖子。
柳母嗫嚅着说:“菜都上桌了。”
柳春花忍下不忿,仰头细声细气地说:“爹,这个月的银子都被大哥拿去买书了,咱家都快没钱吃饭了。”
柳大刚极好面子,被戳到痛处,当即恼羞成怒,宽厚的巴掌落在柳春花脸上。
打完就转身走出厨房,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身后是柳春花细弱的哭声,柳大刚岔开腿坐下,仰头猛灌酒:“一个赔钱货一个丧气脸,整天啥事也不知道做,就知道抱怨。”
“钱钱钱,我不知道家里没钱吗,谁让书达你在读书呢,但凡咱家有个有钱的亲戚,也不至于吃了这顿没下顿。”
柳书达面色不改,声音如常地说:“爹,你可想过把小妹介绍给那位苏举人?”
柳大刚骂声一顿。
“春花生得娇俏,又识过几个字,配苏举人不是正好?”
“咱家这院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暂且不提,苏举人能买得起这样一座院子,手里肯定是不差钱的。”
“等到时候两家成了亲家,我就是他大舅子,他不仅要支持我念书,还要辅导我考科举呢。”
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柳大刚咽了口唾沫,心脏砰砰直跳:“这、这真能成不?”
柳书达扯嘴一笑,循循善诱道:“他孤身在外,春花又是个女子,这万一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是不可控制的,爹您说对不对?”
柳大刚完全被柳书达画的饼给迷惑了,仿佛苏举人已经是他家女婿,止不住地点头:“对对对,书达你不愧是秀才,爹就想不出这样好的法子!”
柳书达喝一口酒,悠悠然笑了。
厨房里,柳母看着又折回身的柳春花,盯着她通红的脸蛋兀自纳闷:“不是让你给你爹送花生米,咋又回来了?”
柳春花低头,遮住眼睛里的娇羞:“娘我这就去。”
......
柳家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就差算盘珠子蹦到苏源脸上了。
苏源对此一无所知,又在院子里宅了两天,去书斋买书。
京城算是靖朝的教育中心,无数学者大儒云集,好些书是其他地方都买不到的。
苏源也是昨晚入睡前突然想起,才决定今天去书斋逛逛,看有没有合乎心意的书。
一路问路问到了京城最大的书斋,苏源撩起门帘子,抬步走进。
门里门外自成两个世界。
门外是寒风凛冽,吆喝叫卖声响成一片,喧闹嘈杂。
门内是暖意融融,读书人安静捧着书,一言不发。
如此大的落差,让苏源恍惚了一阵,而后根据指示牌走向相应的书架。
抽出一本书,翻阅了两页,不甚满意,又放了回去。
刚收回手,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下。
苏源条件反射地给了对方一手肘,旋即有隐忍的嘶气声响起。
再转头,发现来人竟是个老熟人。
苏源挑了下眉,用气音说:“杨牧,你怎么来京城了?”
没错,眼前的男子正是松江书院的老油条旁听生,杨牧。
杨牧环顾四周,除了不远处松江书院的学生,其余人都在各做各的,遂压低声音回答:“他们来参加会试,我想着来京城能见到教习,就跟着一起来了。”
苏源眨眼的频率有些迟缓。
杨牧眯着眼笑:“童生班所有人都甚是想念教习,只是他们任务在身,不能离开,就让我来京城替他们见一见教习。”
本来他还愁怎么才能尽快见到教习,没想到上天眷顾,来京城第二天就心愿实现了。
苏源闻言,眼角眉梢都沾染笑意。
被人惦记的感觉,真得很不错。
被有过半年师生情谊的学生惦念,那就更不错了。
苏源想说更多,奈何这里是书斋,就跟在图书馆保持安静是一个道理,只能快速说:“等我买完书再说。”
杨牧连连点头,又回到同窗的身边。
急着与学生相聚,苏源挑了几本书,快速付了钱,走出书斋。
松江书院的学生们紧随其后,脚下的步伐是整齐一致的雀跃。
一行人站在书斋门口,苏源看一眼天色:“快要到午时了,我家中又没什么好招待客人的东西,不若咱们去酒楼,我作为教习,请你们吃顿饭?”
杨牧第一个摇头:“怎么能让教习破费,咱们各付各的,如何?”
说着看向两旁的举人,他们都在点头称是。
苏源无法,只得笑着同意:“我来时看到有一家叫飞鸿居的酒楼,生意不错,我带你们过去。”
虽然苏源不曾给这些举人讲习过,但他们一起上过课,姑且算是半个同窗。
又因着户外课的缘故,书院的所有学生都对苏源心怀感激,对于苏源的提议,自然毫无异议。
杨牧仗着自己是苏教习的学生,走在离苏源最近的左手边,好奇地问:“教习您没住客栈吗?”
苏源颔首:“前几天我买了一座小院,已经从客栈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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