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考卷和草纸走进号房,又开始为期三天的考试。
三天后,苏源写完最后一个字,检查后上缴了考卷。
一切尘埃落定。
只待半个月后放榜。
苏源走出贡院,疲惫感如山般倾轧而来。
身体的疲乏是一部分,更多的是精神层面被掏空的疲累。
苏源脚下发飘,大脑里像是堆满了浆糊,给人以乘风归去的错觉。
苏源坐在马车上,阖着眸揉按太阳穴,恨不得以天为盖地为庐,当场睡死过去。
然外界的嘈杂让他的意识半睡半醒,像是吊在半空中,难受得紧。
捱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突破拥挤的车流,总算停在小院门口。
苏源刚一脚落地,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呦,苏举人回来了!”
苏源抬眼,说话的女子有点眼熟,貌似喜欢坐在胡同口的那棵老树底下做针线活,或是与人谈笑。
苏源轻轻点头:“对,考完了。”
妇人揣着手走上来,一贯的大嗓门:“咋样,苏举人你觉得自个儿能考上不?”
苏源抿唇:“能否考中是要看考官与阅卷官,我不知道。”
妇人还想问,被苏源截去话头:“不好意思婶子,我有些累,想回去休息。”
妇人讪讪后退,让开一条路:“行吧行吧,睡觉前记得洗个澡。”
她都闻到苏源身上的馊味儿了。
苏源眉头轻动,不想说话,迈步进了小院。
妇人自讨没趣,头一昂离开了。
......
考完会试,苏源在床上瘫了两天。
之后几天也都懒洋洋的,哪都不想去。
基本每天都坐在院子里,屋檐下,晒着太阳看着闲书,悠然惬意。
春宁胡同的人还想打听苏源考得如何,可就是不见人影,私以为苏举人这回没考好,躲在家里偷哭呢。
于是,到了放榜那日,苏源一大早踏出家门,迎接他的就是邻里们铺天盖地的安慰。
“苏举人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可千万不要因此一蹶不振。”
“一次的失败不算什么,柳家那小子跟你差不多大,到现在还是个秀才,苏举人你可比他厉害得多。”
苏源一头雾水:“???”
恰巧路过的柳书达:“......”
背后说小话被当事人听见,邻里们也不嫌尴尬,笑呵呵地冲着柳书达说:“你这年纪,在秀才里算厉害的。”
柳书达面色微恼,冷不丁对上苏源含笑的眸,有那么一瞬竟萌生出退意。
他又想起前几天那件事。
计划失败不说,连带着柳春花也坏了名声,还背上莫须有的癔症。
以后若想卖个好价钱,可就难了。
同时他也知道,苏源并非表面那般温和无害,打定了主意不再跟苏源对上。
两者对视,柳书达先移开眼,闷声不吭地走了。
柳书达心情如何,苏源压根不在意,他看向诸位叔婶:“快要到放榜时间了,我先走一步。”
大家异口同声:“去吧去吧!”
苏源微微颔首,赶往贡院。
与松江书院的举子们汇合,苏源望着前面望不到边的后脑勺,提议道:“不若咱们去对面的酒铺,等人群散去些,再过去看?”
“教习说得不错,左右杏榜一直在那,又跑不掉。”
众人皆无异议,便一道去了对面的春杏酒铺。
此处的“杏”有蹭会试热度的嫌疑。
只因放榜时正值杏花盛放的时节,会试放榜也被诸人称为杏榜。
苏源在心底默念,这名字倒是雅致。
走进酒铺,里面已经坐着不少考生。
他们高声议论,话题皆围绕杏榜展开。
“你们说咱们这届谁最有可能成为会元?”
“我猜非崔璋莫属,他那家世暂且不提,光是他名满天下的那几首诗,便能看出他的功底,会元之位舍他其谁?”
“不是还有个凤阳府的苏源么?我没记错的话,他不仅是去年恩科的解元,还是小三元,理应有实力一搏会元之位。”
“他虽有几分文采,但在我看来,他是绝对不能与崔璋相提并论。”
“苏源此人出身穷乡僻壤,身份又那般不堪,谁都可能成为会元,他也绝不可能!”
杨牧为了凑热闹,今日也从家中赶来,正和苏源他们坐一桌。
这些人的谈论清晰入耳,杨牧当即怒不可遏,想要上前同那几人理论。
却被苏源一把摁了回去。
杨牧忿忿瞪着那群人,试图用眼神捶打他们:“教习你让我过去,看我不给他们好看!”
这半年多他安分了不少,脾性也收敛许多,可不意味着他可以容忍某些人言语轻慢苏教习。
对杨牧来说,苏教习可谓是他的再造恩师。
不论是写文章,还是决定下场参加院试,都与苏教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此时他恨不能化身爆竹,炸得他们哇哇叫。
苏源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安抚:“不必动怒,你能管住几张嘴,难不成还能堵住天底下所有人的嘴?”
杨牧张了张嘴,一时默然。
苏源抿一口茶,气定神闲:“不牵乎卑乱之言,不惑乎众多之口,凡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明者自会对流言多加辨别,而非一味偏信。”
杨牧轻哼了声:“我就是气不过,教习你这么好,他们却在抹黑你。”
苏源一笑置之,替他斟满茶杯:“喝茶,消消气。”
杨牧低低应了声,埋头抿茶。
“出来了!”
一声惊呼,所有人把目光投向贡院。
带刀卫兵将杏榜张贴出来,扬声告诫:“只可观看,不得损坏。”
众人胡乱应着,待卫兵离开,一股脑蜂拥而上。
苏源一行人恰好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着杏榜。
杨牧趴在窗台上,不由咂舌:“这场面,可真吓人!”
苏源莞尔,前世的那些个踩踏事件,基本都是这么发生的。
刚想到这一点,惨叫声此起彼伏。
“让开让开,你踩到人了!”
“啊我的腿!谁撞了我的腿!”
“别扯我头发,儒巾掉了!”
外围的考生看到这架势,踟蹰着停下脚步,候在了边上。
虽说他们急于看杏榜,但小命更要紧。
苏源一手支着下颌,眉目间溢出笑痕。
不消多时,杏榜前有人欢喜有人痛哭。
“我考上了!第二百三十二名!”
“有没考中!为什么总是考不中?!”
后排的考生瞧着眼热,站在同窗的肩头挥舞双臂,嘶声大吼:“前面的,今年的会元是何人?”
有人耳朵尖,听到问话就挪到最左边,费力仰头看第一位的人名。
“苏源!今年的会元是苏源!”
双方之间隔着很远,为了保证问话之人能听见,此人扯开了嗓门答道。
正是这一嗓子,让许多人知道了新鲜出炉的会元是何人。
苏源,凤阳府杨河镇福水村人士,不仅是解元,还是小三元。
如今再加上个会元,只要照常发挥,就是板上钉钉的一甲第一名。
即状元。
若真得了状元,便是六元及第。
人群静了一瞬,几秒后重又恢复了躁动。
“苏源在哪?”
“苏源可真厉害啊,五次夺得第一,他当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成?”
“放榜前我还以为会元非崔璋莫属,没想到竟花落别家。”
“苏源本就是此次会试的强敌,难道你们不知,苏源曾被邀请去松江书院讲习吗?”
又是一阵吸气声。
“松、松江书院?这位兄台你可别诓我!”
方脸考生一脸高深莫测,重重点头:“此事当真,月初我在书斋,恰巧看到我一位同窗,他是前年去的松江书院,我当时正想同他打招呼,走近就听见他称呼苏源为教习。”
有人忍着酸意说:“你怕不是听错了,苏源年纪轻轻,又如何当得起松江书院的教习?”
方脸考生乜了那人一眼:“当时我也是这么认为,为了证实我事后还特地问了,是我那同窗亲口承认,苏源曾是他们书院的教习。”
酸里酸气的考生熄了声,把自己埋进人群当中。
苏源无意对外宣扬他前往松江书院讲习一事,再加上在场考生来自靖朝各省,半信半疑也是情理之中。
“教习,他口中的同窗是我。”一位学生觑着苏源的神色,“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会不会给教习造成困扰?”
苏源捏着茶杯,轻笑着摇摇头:“那倒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
只能说,公众人物没有丝毫的隐私可言。
若不是他前十年从未出过梁府,估计这些个读书人能把他三岁尿裤子的事儿都扒出来。
不过在苏源看来,这些成就对他来说有利有弊。
从一开始,他走上科举路的目的就是改换门庭,不必再站着挨打。
如今距离目标达成仅一步之遥,苏源难免心生野望,将目标又拔高一个度。
入阁拜相,名垂青史。
原书中梁盛可以,他苏源为何不行?
成就与功劳,都是他再进一步的基石。
纵使太过耀眼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苏源不惧。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
就在苏源思维发散时,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倏然落在身上。
苏源猝然回神,略一抬头,对上黑洞洞的一双眼。
梁家倒后,梁盛被云秀的宠妾姑姑接来了京城。
只是永安伯府早已不复存在,梁盛又如何在京中立足?
是否如书中那般,成为诚王的人,为其效命,为日后谋求从龙之功?
“还没恭喜教习会试中榜。”
欢喜的声音拉回纷乱思绪,苏源神色淡然地移开眼,似乎只是与陌生人对视。
外面关于苏源的议论已告一段落,松江书院的学生们不约而同看向苏源。
诸人都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相继出声恭贺。
杨牧最是激动,他猛拍桌子,茶水溅出,在桌上晕开一片水痕。
叉腰大笑,仿佛中榜的是自己:“教习你听到没,你是会元!”
经历五场考试,苏源早已学会不动声色。
只抿唇一笑:“外面人散得差不多了,咱们一同看榜去?”
众人皆应声,往酒铺门口走去。
途径方才大放厥词的几人,杨牧故意说:“教习您中了会元,便是主考官大人对您才识的肯定呢。”
对方脸色青了白白了红,像是打翻了颜料盘,精彩得很。
苏源知晓杨牧是为他出气,瞥了眼敢怒不敢言的几人,宽袖拂过桌角,留给他们一道清瘦俊挺的背影。
杏榜前的考生已少了大半,苏源一行人轻易挤了进去。
今年的会试中榜者共有三百人。
除去苏源,其他人扒了许久才找到自个儿的名字,立时欣喜若狂,不顾形象地又笑又跳。
那位参加过两次会试的举人位于第二百八十六名,即便位置靠后,也十分满足,泪湿衣襟。
当然,也有三人不幸落榜,沮丧绝望溢于言表。
苏源不知从何安慰,打算回头把自个儿用的笔记赠予他们。
看完杏榜,众考生各自散去。
苏源同松江书院的学子们告别,打算回家准备殿试。
杨牧眼巴巴望着他:“教习,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咱们不去飞鸿居庆祝一下?”
苏源摇摇头,婉拒了:“殿试在即,还是算了。”
再者,他们去飞鸿居庆祝,让那三人心里怎么想。
杨牧扯了下袖子:“那行吧,等教习您过了殿试再说。”
苏源颔首,双方就此别过。
临行前,苏源不经意朝春杏酒铺斜对面的茶馆看一眼。
二楼的某扇窗户大敞着,却不见梁盛的身影。
苏源扭回头,往春宁胡同走去。
茶馆二楼的雅间内,梁盛一杯接着一杯,玩命似的往嘴里灌酒。
辛辣的口感呛得他接连咳嗽,他却像是自虐一般,继续灌酒。
门外有考生路过,谈论声传入耳中。
“苏源年仅十八就成了会元,不出意外肯定是状元了,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还是六元及第,是咱们拍马不及的。”
“比不过啊比不过,苏源怕不是文曲星转世,来人间体验科举来了?”
此言一出,考生们齐声大笑。
笑声渐远,梁盛捏着酒杯的手不住颤抖,紧闭着眼,脸上浮现痛苦之色。
文曲星转世......
这是大师给他的批语,谁能想到,时隔经年竟成了他人对苏源的评价。
胃里火烧火燎,烧得他几近失去理智。
凭什么他苟延残喘,苏源却能一朝登天子堂,名传天下,风光无限?
这不公平!
“咔嚓——”
一声脆响,手中酒杯竟被捏碎。
碎片割伤手指,艳色刺痛人眼。
几番刺激下,头疾又开始发作,剧痛快要将他的天灵盖整个儿撬开。
梁盛双目赤红,仿佛癫狂的兽类,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
双拳紧攥,碎片将手心割得鲜血淋漓。
直到敲门声响起:“盛公子,主子传您过去。”
梁盛恍然回神,脑海中白光一闪而过,被他飞快捕捉到。
呼吸急促了几分,他随手丢开碎片,急不可耐地往外走去。
候在门口的仆从见梁盛满身是血,吓了一跳:“公、公子!”
梁盛敛眸,沉声道:“方才我不慎摔碎了酒杯,容我回去洗漱一番,再去见主子。”
仆从嗅着浓郁的血腥气,同样担心这股味儿冲撞了主子,遂满口答应。
梁盛疾步上了马车,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诚王了。
......
会试尘埃落定,此时苏源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只差一步,他的科举之路便圆满了。
届时,又是新的征程。
他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苏源勾唇,加快脚步。
刚走到胡同口,就被一位婶子拉住了:“苏举人......哦不对,现在该是苏会元了。”
说着轻拍了下自个儿的嘴,一双眼亮如灯泡:“苏会元,有官老爷在你家门口候着呢,你赶紧去吧!”
苏源眸光微动,若有所思:“多谢婶子,我这就去。”
那婶子乐得直摆手:“不用谢不用谢,你赶紧去吧。”
等苏源离开,她把方才拉过苏源衣裳的手揣进怀里,同一旁虎视眈眈的老姐妹说:“看啥看,再看也不给你摸。”
“我这手可是摸过会元老爷的手,上头有数不清的福气,你们谁也别想沾!”
老姐妹们明明心里羡慕得不行,嘴上却逞强:“不沾就不沾,一大把年纪了,还搞这些。”
妇人才不管,挥了挥手:“我这手起码得十天半个月不洗,好了不跟你们说了,我得赶紧回去,把我那几个大孙子挨个儿摸一遍,让他们也沾沾福气。”
妇人的福气论,苏源不得而知。
他大步流星走到家门口,那衙役立刻迎了上来:“您就是苏源苏老爷是吧?”
苏源还是头一回被人称呼苏老爷,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正是苏某。”
衙役咧嘴笑,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我是来给苏老爷送喜报的,只是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索性在这儿等着了。”
苏源闻言面露歉色:“我方才去看榜了,又是一人独居,因而疏忽了报喜之事。”
衙役一抱拳:“不碍事,能给苏老爷报喜,是咱的荣幸!”
这位苏会元厉害着呢,他也是好一番竞争,才争取到送喜报的机会。
“既然苏老爷已经看过榜,也该知道您是会试第一了。”
苏源闻声点头。
衙役高声道:“恭喜苏老爷,贺喜苏老爷,高中会试第一!”
纵使在苏源回来前他就已经把苏源考中会元的事儿在这一片宣扬过了,但不影响他再吼一嗓子。
这送喜报,不就讲究一个声势浩大么。
最好方圆十里的人都能听见动静。
也正是因为这一嗓子,春宁胡同的邻里们纷纷围了上来,争相道贺。
苏源罕见地感觉到了羞耻,摸了摸鼻尖,好脾气地应和着。
从袖中掏出事先备好的红封,递给为首的衙役:“辛苦你们大老远来报喜。”
衙役捏了下红封,硬生生的,笑容无限放大:“不碍事,不碍事,苏老爷咱们还要去其他地方报喜,先行一步。”
苏源拱了拱手,目送着衙役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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