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唯恐引起梁守海的怀疑,索性把私塾所有的童生都打包送去了府学。
这弹劾奏章一来一回,期间林璋又给梁守海找了点事做,让他无暇顾及苏源。
等他忙完,朝廷的问责已经下来。
季先生说得隐晦,苏源却了然于怀,明白那件事指的什么。
短暂的诧异过后,很难不动容。
梁守海是他血缘上的父亲,对他从头到尾只有利用,让他认祖归宗也不过是拿他做筏子。
而他与林璋无亲无故,不过几面之缘,林璋却在弹劾梁守海之余考虑到他的情况,护他免受渣爹荼毒。
对比之下,高下立现。
苏源百感交集,深深作揖:“多谢先生与知府大人关照。”
“起初我并未想到让你去府学,也算是我的疏忽,还得多亏知府大人。”季先生坦白说道。
苏源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是。
只想着检举梁守海,却忽略了等待结果的那段时间。
说到底还是知府大人深识远虑,走一步看百步。
实在是书房内的气氛过于压抑,季先生有意转移话题:“前些日子你让唐胤带回来的笔记,我从头到尾翻看一遍,确实比我讲的要详尽许多。”
倒不是季先生逊人一筹,而是私塾里的学生大多是白身,有些甚至还未下场考过县试。
反观苏源,他时下接受的是针对院试的教育,二者涉及面不同。
总不能给一个小学生讲高中课程,那他估计得哭出来。
思及此,苏源面色稍缓,索性就笔记上的内容展开讨论。
季先生打从一开始就很看重苏源,也不觉得两人年岁相差太多,对方没资格与自己辩论,反而兴致勃勃地翻开笔记,凝神聆听。
一场辩说下来,二人皆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再一看天色,竟已到辰时。
季先生匆忙拿上书本起身:“我该去上课了。”
虽意犹未尽,却不能放着那些学生不管。
苏源拱手:“那学生就先回去了。”
季先生应好,大步走了出去。
苏源紧随其后,没走多远就见唐胤弓着腰从茅房钻出来。
他素来眼尖,老远瞧见身着青袍的苏源,又惊又喜:“源哥儿!”边喊边朝这边跑来。
苏源叫停他:“你赶紧回去,该上课了,咱们择日再聚。”
唐胤似乎察觉到什么,一扭头,季先生正一脸严肃地立在甲班门口,手上的戒尺蠢蠢欲动。
戒尺未到,手心先疼了。
唐胤连应承都顾不上,拔腿就跑。
苏源失笑,又见季先生朝他挥了挥戒尺,便转身离开了私塾。
路过仁心医馆,却发现有人踩着梯子摘牌匾。
门口有不少百姓围观,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苏源脚步微顿,听了一耳朵。
“这仁心医馆可算倒了,真是大快人心!”
“不是说医馆背后有曹员外吗,怎地倒了?”
“你多久没来镇上了,曹员外早早就没了,坟头的草都有两寸长了。”
“家里头起房子,得有个把两个月没来镇上了。”
“难怪呢,这不是县令大人奉命搞什么整顿,咱们县里好多富商都倒了大霉,曹家以前跟梁贪官走得近,第一个被拿来开刀了,那什么绸缎庄米铺都关门了,这仁心医馆也是其中一个。”
“曹家以前多富贵,出门都是有丫鬟小厮的,那排场风光的嘞,沦落到今天这地步,还真多亏了梁贪官。”
苏源眉梢轻动,回过头看了眼仁心医馆已被摘下的牌匾。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县令上任自然要树立威信,和梁守海勾连最深的曹家自然而然地被拎出来杀鸡儆猴了。
这样挺好,曹安若地下有知,棺材板铁定压不住。
苏源踩着积雪迎着朝阳,促狭地想着。
......
今日是年前最后一天营业,苏源回到铺子上,正巧有位嗜点心如命的客人一口气买了好些回去。
苏慧兰深知点心变干后会影响口感,好心劝一句,对方却不以为意地说道:“放心吧掌柜的,我家十几口人,再分一点给亲戚邻里,可不一定能留到三四日后。”
苏慧兰只得取来油纸,将这几十块点心包上。
苏源在一旁帮忙,不时有客人上来搭话,无非是读书累不累,下次考试啥时候,有没有把握,争取一次考上秀才给你娘长脸云云。
苏源全程笑着,待午时吃饭才得脱身。
一摸双颊,脸都笑僵了。
苏慧兰见状,忍不住说:“娘这边三个人忙得过来,你下午就别出来了,看看书或者在后院玩一玩。”
苏源正有此意:“那好,下午我就在屋里看书。”
“明儿一早娘去集市上买点年货,买完就回村。”苏慧兰舀了一碗水倒进锅里,用丝瓜瓤刷一遍,又给舀出来,“一年没回去了,家里估计堆了一层灰。”
苏源只去过集市两次,有些意动:“我和您一起去吧,帮您拿东西。”
“你一个孩子能拎什么,娘有背篓,买了东西直接往里头一放,方便着呢。”
苏源把掉地上的青菜放回去,倒也干脆:“那我在家等您回来。”
苏慧兰笑眯眯应了,着手做午饭,苏源则在一旁帮衬。
着急忙慌吃了饭,苏慧兰又赶去前头应付客人,苏源翻出从府学带回来的书,坐在窗边翻看。
担心中途苏慧兰过来,即便不时有噪音从前面传过来,也没进自习室看书。
索性关了门窗,让自己处于近乎密闭的空间里,才得以静下心来。
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好容易放年假,苏源纵容了自己一回,早早入睡,又一觉睡到辰时才起。
屋外已经化雪了,雪水顺着瓦片滴滴答答往下落,颇有节奏感。
苏慧兰早就去了集市,家里只他一人。
去厨房炒了碗饭,端着碗出来就听见叩门声,苏源以为是他娘回来了,一手捧着碗就去开门。
没想到竟是唐胤,门一打开就大剌剌走了进来:“源哥儿你在家啊,我还以为你回去……你才吃饭?”
瞧这头发随意用发带束着,更像是刚起床。
苏源回屋坐下,扒一口饭:“嗯,刚起。”
唐胤瞥见床上的包袱,眼珠一转:“你们今天要回去了?”
苏源忙着填饱肚子,只点了点头。
唐胤又不是没眼力见的,遂停了话头,搓搓手去翻桌上的书。
苏源任他看了,只是加快扒饭的速度。
“怎么今天过来了?”苏源很快吃完,靠在桌旁,“你要是来迟点,说不定就扑了个空。”
“两三个月不见,昨儿好不容易见到你,又被先生逮了回去,今日特来找你叙叙旧。”唐胤把书反扣在桌上,“对了,你去私塾做什么?”
“给先生送年礼。”苏源眸光微动,去外面搬了张凳子,“正好趁今天有空,我来考考你。”
唐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跳蹿得老高:“我只是来找你玩,怎么又提问了?!”
苏源眼也不抬:“距离县试只剩六十三天。”
唐胤瞬间安静如鸡,怏怏坐了回去:“好吧,你问我答。”
“孺子可教也。”苏源笑着说,在对方炸毛之前赶忙说,“好了,提问开始!”
唐胤登时正色,进入状态。
二人一问一答,你来我往。
一刻钟后,苏源忽而停了提问。
唐胤:“怎么了?”
苏源目光落在他脸上:“你最近懈怠了不少。”
唐胤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每天都很用功,为了县试而努力!”
苏源犀利点出:“可是你胖了。”
心宽体胖,反正他没见过哪个读书人体型富态,大多瘦削挺拔,青竹一般。
“上次府城见面,你还不似这般,连双下巴都有了。”苏源合上书,“不知你发现没有,方才的提问你好几次停顿了,之前我和方兄轮流提问,你都应答如流。”
唐胤眼神闪烁,不敢吱声。
苏源一手支着下巴:“让我猜猜,你为何懈怠。”
唐胤低头,不敢看人。
“你这一年都很用功,背了不少书,也作了不少文章,对于县试成竹在胸,就洋洋自得,把书本都抛到脑后,放纵自我了是吗?”
唐胤猛地抬头,和苏源洞察一切的双眸对上,像是触电一样移开眼。
好半晌,才哼哧哼哧说:“对不起源哥儿。”
这便是承认了。
苏源面无表情道:“县试只是入门,后面还有府试院试那么多场,你连县试都还没过,就如此懒怠,还不如直接放弃科考,回去做个富家翁,也省得你挑灯苦读,没日没夜地学习。”
“那不成!咱们说好了要一起去府学读书的!”
唐胤只支棱了几秒,又很快蔫了:“你们和先生都说我有九成把握通过县试,我想着反正要到年关了,休息一阵子,明年再学……”
明明比苏源大了两岁,却没来由地怵他的眼神,说着说着就息了声,欲哭无泪:“源哥儿我错了。”
他也知道苏源是为他好,更后悔当时被同窗们几句一捧,就翘起了尾巴,觉得自己是板上钉钉的童生了。
得知唐胤懈怠的缘由,苏源简直气笑了:“你没听过捧杀吗?就算是我和方兄,在考取童生后都不曾放松片刻,学无止境,你一旦松懈了,就会被人踩下去。”
唐胤羞愧不已,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嗫嚅道:“我明白了,以后不会了。”
苏源揉揉眉心,也知道唐胤话痨又好动,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想了想说:“或许你可以尝试县试倒计时。”
“县试倒计时?”唐胤一脸迷茫,“那是什么?”
苏源顿了顿,接下来同他科普了何为县试倒计时。
跟高考倒计时差不多,在小木板上写下距离县试正式开始的天数,挂在床头或是其他显眼的地方,每天起床和入睡都能看见,时刻提醒自己用功读书,不可荒废。
苏源不知道这个法子对其他人有没有用,反正对他很有督促作用。
当初他就把高考倒计时的那张纸贴在床头,每次看到心里就会生出紧迫感。
还有xx天就要高考了,xx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得加倍努力,今天五三明天黄冈,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今年的高考状元就是我!
事实证明,自我督促确实有效,他考了全省第一。
思及唐胤目前的情况,苏源只得拿出当年那一套法子,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又不能随时随地跟在唐胤身边,只能用某种方式间接提醒。
唐胤听完,不明觉厉:“回头我试试?”
苏源颔首,面带微笑:“年后我会和方兄登门拜访唐伯父,届时唐兄不要让我们失望才是。”
唐胤笑容凝固。
苏源又给他画饼:“唐兄你想,只需四个多月,咱们就能相聚于府学,既有了功名,又免受来回颠簸之苦,何乐而不为?”
唐胤一琢磨,深觉此言有理,拍着胸口:“源哥儿放心好了,回去我就伏案苦读,绝不再荒度时日。”
苏源欣慰极了,正欲给他来一顿夸夸,听见外面响起“叮当”声,歪着身子一看,原来苏慧兰早就到家了,正给年货归类,一会好带上牛车。
唐胤见状连忙站起来:“我就不耽误你们了,先回去了。”
苏源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好像看透了他的真实意图。
唐胤摸摸鼻尖,经过方才那一遭,他确实有种愧对他人期望的感觉,想一个人静静。
“嗯,明年见。”到底是至交好友,苏源也不忍太过严苛,缓声道,“方才我言语太过激烈,还望唐兄容谅则个。”
“无妨,无妨,我知你是为我好。”
他又不是真糊涂,怎会心生芥蒂。
“至于你说的县试倒计时,回去我就让人准备,晚上就挂在床头。”说完,唐胤忙不迭开溜。
苏源摇摇头,出去帮着他娘把年货拾掇好:“锅里还有一碗炒饭,我给您热热?”
苏慧兰一早就去赶集,又担心闹出的动静吵醒源哥儿,还真没吃早饭,笑着应好。
待一切收拾妥当,母子二人带着包袱和年货去找牛车。
依旧是老地方,熟悉的苏二石。
“二石叔!”苏慧兰老远就跟他打招呼,带着儿子坐上板车。
苏二石正盯着远处写春联的摊子看热闹,扭头一看,咧嘴笑了:“啊啊——”
一边憨笑,一边用手比划。
“是啊,回来过年。”苏慧兰应道。
很快板车上人坐满,苏二石一甩鞭子,牛车缓缓向前。
年关这几天,村民们都忙着准备年货和打扫屋子,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着炊烟,肉香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馋哭隔壁小孩。
苏源回到福水村,除去几个三四岁的孩子在田埂上撒野,放眼望去人烟寥寥。
正好也省去了寒暄的工夫,母子俩直奔老屋,放下年货包袱就撸起袖子打扫卫生。
苏源捏着个鸡毛掸子,这边扫扫那边掸掸,忙得不亦乐乎。
苏慧兰去水井打了半缸水,跟在后头把他简单清理过的家什擦拭一遍,争取一尘不染,过个干净年。
两人分工合作,好容易把屋子打扫干净,又忙着做卤味、肉丸子和包子。
在苏源的提议下,苏慧兰做了四种馅料的包子,有荤有素,光是醒面蒸包子就花了两三个时辰,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苏源直到闲下来才意识到饿,捂着咕噜响的肚子钻进厨房找包子。
三个拳头大小的包子,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
暮日西斜,总算忙得差不多,简单应付了晚饭,苏源把自己丢到床上,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几个呼吸间,就睡死过去。
次日就是大年三十,虽说浑身酸痛,也还是早早起来了。
今天要去祭祖,苏慧兰一早就把祭品还有香纸备好,吃了饭直奔山脚下。
这里葬着许多福水村的人,坟包乱而有序地分布着,四周杂草丛生,荒凉寂寥。
苏慧兰放下放置祭品的篮子,蹲身拔草,苏源则去旁边苏奶奶的坟头除草。
这是他第三次来这里,第一次是去年过年,第二次是过继改姓,每次心境都有所不同。
拔了草,苏慧兰在两位老人的坟前摆上祭品,这才开始烧香纸。
一边烧,一边语气平缓地说:“源哥儿考上童生了,再过一年多就能去考秀才,爹娘若泉下有知,保佑他考个好成绩。铺子的生意也很好,家里的进项一月多过一月,我现在是越来越有盼头。”
“梁守海被流放了,还有云秀,她是被缢死的。看到他们的下场,我发现也没想象中那么狂喜,用源哥儿的话说,没必要把情绪浪费在多余的人身上。”
苏源在旁安静听着,不时用树枝拨弄香纸。
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一道视线紧锁着自己,抬眸四顾,却一无所获。
入目只有前来祭拜先祖的村民们,他们忙着磕头烧纸,压根没人注意他。
许是错觉,总不会是什么灵异事件。
苏源这般想着,在爷奶坟前磕了三个头,待香纸燃尽,才和苏慧兰一前一后离开。
“此处风大,少爷咱们回去吧。”
耳畔冷不丁响起这一声,梁盛飘远的思绪被拉扯回来。
他看向衣着不凡的婆子,苍白的唇轻动:“好了,走吧。”
这婆子滞留在杨河镇已有半月之久,看惯了梁盛的死人脸,虽心中不快,但到底是云姨娘的侄孙,至少明面上不能表现出来。
她边走边说:“马车已经备好了,咱们即刻启程上路如何?”
梁盛脚下微顿:“老宅那边还有点东西,我要回去......”
婆子笑眯眯地打断他,语气却是不容置喙:“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等到了京城什么的好东西没有,姨娘盼了您好些时日,这一来一回,时间就耽搁下来了,您说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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