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间,宋婕妤听到咻咻声。
是弘明帝的言语化为箭矢,扎进胸口的声音。
宋婕妤不禁抚上眼尾,感受着指尖粗糙的触感,呼吸一滞。
她总算看出老皇帝的油盐不进,故而忍着反胃说:“臣妾、臣妾只是太过思念陛下,这才忍不住来了。”
弘明帝哪里不知她的来意,开门见山道:“你想让朕放了赵洋?”
宋婕妤眼底燃起希望:“可以吗?”
若真可以,她此行的目的之一便完成了。
弘明帝嗤了一声:“当然不可以。”
宋婕妤:“......陛下!”
“赵洋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又做了哪些事,宋氏你难道不知?”
宋婕妤眼神微闪,垂下头去,啜泣着说:“可他是臣妾的儿子呀,也是您的儿子,他这么做只是想让陛下您看到他呀。”
弘明帝揉了揉太阳穴,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朕先是靖朝的天子,然后才是赵洋的父亲。”
就在他以为宋婕妤会纠缠不休的时候,宋婕妤忽然止住了呜咽,缓缓站起身。
“罢了,臣妾虽不知洋儿犯了何事,但也知道陛下您是为了他好。”宋婕妤重又端起甜汤,“臣妾不再求您放他出去了,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可好?”
弘明帝掀起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宋婕妤。
那双眼分明混浊无神,却给以被看破一切的错觉。
宋婕妤咽了口唾沫:“陛下?”
弘明帝忽的笑了,似讥似讽:“朕着实没想到,你会自投罗网。”
宋婕妤颇为迷茫:“陛下您在说什么?臣妾来此只是想让您尝尝甜汤,再顺便......”
“顺便毒死朕,是吗?”
弘明帝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赵澹和临公公等人瞬间支棱起来,警惕地看向宋婕妤。
手中甜汤晃起细微的波痕,宋婕妤强自微笑:“陛下何出此言,您是臣妾的夫君,臣妾的天,臣妾孩子的父亲,臣妾怎么会......您呢。”
弘明帝抬了抬手:“既然如此,那就伺候宋婕妤喝下这碗甜汤罢。”
暗部凭空出现,朝宋婕妤走去。
饶是心思深沉如宋婕妤,这一刻终是慌了神。
她泪眼婆娑地转回头,向弘明帝投去求助的目光,呜咽着:“陛下,臣妾没有,您误会臣妾了。”
弘明帝眼也不抬,翻阅着赵澹批好的奏折:“那就证明给朕看。”
宋婕妤噎了下,还要狡辩,就被两个内侍钳住胳膊,不得动弹。
其中一人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嘴。
暗部用小瓷勺舀起一勺甜汤,递到宋婕妤嘴边。
就在这时,宋婕妤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哭声如同杜鹃啼血般凄厉:“陛下!救我啊陛下!”
弘明帝置若罔闻,将漠然贯彻到底。
宋婕妤慌了,挣扎得更厉害。
梳理整齐的发髻散落开来,珠钗环佩噼里啪啦掉落一地,哪还有半分清纯娇美。
“陛下您快让他停下,他们弄疼臣妾了!”
暗部见陛下并未出言制止,便手腕一抬,一勺甜汤送入她口中。
甜汤甫一入口,宋婕妤就不顾一切地往外吐。
暗部在她喉咙处轻点了下,宋婕妤只觉得那处一麻,喉管不受控制地将甜汤咽了下去。
“不要!”眼见暗部要来第二勺,宋婕妤使出吃奶的力气,还真被她挣脱开了。
待重获自由,便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妄想着能逃离这里。
弘明帝一个眼神过去。
“啊!”
宋婕妤被暗部以巧劲放倒在地,惨叫着蜷成一只虾。
弘明帝放下奏折:“宣太医院院首。”
临公公悄然抹了把汗,麻溜派了人去太医院传召。
宋婕妤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声音尖利:“不要!”
“为何不要?”弘明帝冷冷看着宋婕妤,“朕怜惜你顶着烈日大老远从福阳宫过来,将这甜汤赐给你,你却在御前百般折腾,未免太不识好歹。”
为何不识好歹?
当然是因为这里面被宋婕妤加了料。
弘明帝冷落他们母子多年,现又害得她儿幽囚王府,只能装傻扮痴。
新仇旧恨加一起,宋婕妤生吞了弘明帝的心都有。
可惜老皇帝太过谨慎,竟发现了甜汤里藏有猫腻。
宋婕妤遗憾。
宋婕妤后怕。
甜汤里的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喝下,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想到宫外的赵洋,想到她中途折戟的任务,宋婕妤胸口一阵绞痛,哇地吐出一滩血。
饶是弘明帝早有准备,看到宋婕妤吐出一口充斥着甜腻香气的血,还是禁不住心惊肉跳。
被这股子味道冲得脑壳疼,有种被什么操控了意识的感觉,弘明帝忙转身去了屏风后。
“把宋氏押去偏殿,严加看管。”
至于甜汤,它是将这对母子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的强有力证据之一,暂时处理不得。
另一方面,他也想知道这里面到底掺了何物,竟能左右一个人的神智。
“父皇!”
等弘明帝绕到屏风后,赵澹忙不迭迎了上来,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担忧:“父皇,您可有不适?”
弘明帝哈哈一笑:“朕连衣角都没让她碰着。”
赵澹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固执,坚持道:“等会儿太医来了,先让他给您号个脉。”
到底是好大儿的一腔关切,弘明帝也不再推拒,点头应承下来。
趁院首还没来,弘明帝又就奏折的批语提出几点意见。
父子俩你来我往,太医院院首就是这时候赶到的。
院首见内侍满脸急色,误以为陛下出了什么事,撑着一把老骨头跑路,两条腿都快抡出火星子,总算在最短时间内赶来。
却见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好生生地坐在那,面上一派放松之色地谈笑风生。
院首怀揣着满腹疑惑,躬身行叩首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弘明帝敛了笑,恢复深不可测的帝王模样:“起来吧。”
没等他吩咐院首做事,赵澹已先他一步开口:“关太医,你且先来为父皇把个平安脉。”
关太医呼吸轻了轻,暗觑弘明帝的神情。
见陛下面无恼色,只没好气地斜了太子殿下一眼,一颗心跟着放下,上前为其诊脉。
正殿静得闻针可落,只有平缓的呼吸间或响起。
关太医凝神诊脉,几息之后,又换了另一只手。
诊脉完毕,关太医起身行礼:“回陛下,您的身体并无大碍,依旧如上月那般,阳亢略有些高。”
“还有就是体内阴不制阳,阳气外越,容微臣开两副药调理一下,很快就能降下来。”
“行,回头开了药让人送来就是。”
活了六十年,弘明帝早习惯了苦药的滋味,眼也不抬地说。
至于那些常见的老年病,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弘明帝心里门儿清,也知道这东西不是光靠喝药就能治好的,索性略过不提。
说罢,弘明帝又看向赵澹,用揶揄的口吻:“现在可放心了?”
赵澹笑得温和,言语间带着亲昵:“父皇身体无恙,儿臣也就放心了。”
弘明帝会心一笑,继而言归正传:“你去瞧瞧那甜汤里放了什么。”
关太医环顾四周,没见着什么甜汤,但不影响他阴谋论。
想来是有人狗胆包天在陛下的甜汤里放了不干净的东西。
重又回忆一番陛下的脉象,确认无碍后,这才开口问询:“不知那甜汤在何处?”
临公公笑眯眯地站出来,笑面虎的样子还真和他干爹有几分相像:“关太医,随咱家来。”
临公公领着关太医去了偏殿,天家父子担心再被那甜汤里的东西影响到,遂留在了正殿,只管等结果便是。
......
却说关太医走进偏殿,在临公公的指引下来到甜汤跟前。
刚一个呼吸,就闻到甜到发腻的味道。
关太医面色一凛,左手临公公,右手另一个内侍,动作迅疾地直往后退。
连退十数步,就差退出门外去了。
关太医又嗅了两下,确保空气里那股味道淡到几不可闻,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临公公一直观察着关太医的神情变化,见状心里一紧,恨不能把宋氏那毒妇千刀万剐。
“关太医,您可认得那甜汤里的东西?”
如此开门见山,倒是让关太医愣了下,紧跟着点了点头。
“有几分熟悉,年轻时我曾跟随师父云游,无意间遇到过这种毒。”
这里就要提一嘴关太医的身份。
关太医是靖朝医圣关自在唯一的弟子,几年前被弘明帝请来太医院任职,上来就是太医院院首。
当然他也没让弘明帝失望,多次出手解决了其他太医都觉得棘手的疑难杂症。
关太医因早年跟随自称游医的医圣四处云游,见多识广,这也是弘明帝召他过来的原因。
“我曾在琼州府接触过类似味道的东西,到底是与不是,还得进一步查证。”
那还等什么,您可赶紧上吧!
临公公努力保持镇定,努力失败,急得满头大汗:“可是要咱家准备些什么?”
关太医沉吟片刻:“只需一方浸湿的巾帕。”
临公公忙差人去办。
宫人很快准备好了巾帕,交给关太医。
关太医道了句谢,以巾帕捂住口鼻,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若真是那东西,它可通过呼吸进入人的体内,你们最好离远些。”
临公公想到陛下也有可能吸进去了,当下色变,转头就跑。
关太医也没管他,挥退了守在一旁的宫人,拎着药箱上前,开始捣鼓那碗甜汤。
......
“陛下!陛下!”
彼时弘明帝正跟赵澹商议朝中政事,临公公连滚带爬地进来,尖细的嗓门儿直戳得人耳膜生疼。
弘明帝嘶了一声:“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临公公在福公公的耳提面命下,早把陛下的安危喜怒奉为比自个儿性命还要重要的第一位。
面对陛下不轻不重的呵斥,临公公想也不想就跪下了:“陛下恕罪,奴才有事禀报!”
弘明帝联想到甜汤,把人叫起来:“说罢,什么事。”
临公公嘚啵嘚把关太医的猜测如实相告,惨白着脸说:“陛下,要不咱们再多传几个太医来瞧瞧?”
弘明帝看着他要哭不哭的样子,一下就乐了。
转念想到跟随他多年,而今已在付宅荣养的福公公,眼神柔软了一瞬:“朕早料到那甜汤有问题,只闻了一下,之后一直屏住呼吸,小临子你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临公公动了下嘴唇,话未说出口,忽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弘明帝:“......”
他怎么比朕还不禁吓?
赵澹:“......”
多半是大喜大忧,一时承受不住才会如此。
到底是忠心的奴才,弘明帝让人把临公公送了回去,又差人去找个太医给他瞧瞧。
临公公前脚刚被抬走,后脚关太医就过来了。
“启禀陛下,甜汤里掺入了一种虫类,名为红粟的......排泄物,当地人称之为红土。”
目睹天家父子脸色骤变,关太医无声苦笑,硬着头皮继续汇报。
“红土生来带有甜腻的香味,有剧毒,且会让人产生幻觉,乃至成为有心人的提线木偶。”
“人一旦服下,会在第一时间呕血,脉象却诊不出什么异常。”
“这种毒进入人体,会迅速在人体内扎根,一步步侵蚀五脏六腑,整个过程约有半年之久。”
“等时间一到,脏腑会出血,同时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微臣随师父行至琼州府,曾听说过有人服下红土,被人操控着灭了自家十二口。”
说到这里,关太医不由庆幸陛下的警惕:“红土一旦服下,绝无生还的可能。”
弘明帝和赵澹先是胃里翻江倒海,越往后听,越是又惊又怒。
宋氏真是好歹毒的心,竟把这种阴毒的东西用到他(父皇)身上!
思及此,弘明帝再没了侥幸:“朕方才吸入些许,对身体可有害处?”
“少量应是无碍的。”关太医较为保守地说,“微臣的师父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稍后微臣再开两副药,连喝半月即可。”
赵澹又问:“红土如此阴毒,为何孤从未听说过?”
“红粟和红土都要严查,尽其所能将它们消灭,杜绝日后再有无辜的受害之人。”弘明帝忽然哦了一声,“对了,这东西是否只在琼州府出现过?”
不仅赵澹,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试过这玩意儿。
关太医这才想起,方才一时情急,他忘了介绍红粟的来历。
“红粟并非我朝所有,而是来自与我朝毗邻的一小国,扶桑。”
“扶桑国又紧邻琼州府,红粟偶尔会飞出扶桑国领土,出现在琼州府界内。”
“红粟仅米粒大小,而红土却是它身体的三倍,很是显眼,当地人都认得它。”
“至于其他地方......”关太医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微臣还从未听说过。”
弘明帝手指轻敲桌面,语气喜怒难辨:“朕竟不知琼州府出现这样阴毒的毒物。”
关太医卡了下壳,解释道:“红粟出现在琼州府到底是少数,鲜少有人遇害,自然不会上报京中了。”
几个人而已,哪犯得着惊动陛下。
弘明帝按下此事不谈,等关太医回去配药,意味不明地道:“澹儿,你以为这件事可有扶桑国的手笔?”
赵澹瞳孔收缩,深吸一口气。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离谱了。
原以为只是赵氏皇族的家事,却不料还有可能牵扯到扶桑国。
赵澹有种预感,这件事越往下查,会查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父皇可否告知儿臣,您是如何知道宋婕妤的计划的?”
弘明帝讥诮一笑:“多亏了你那好五弟。”
赵澹沉默不语。
父皇可以说赵洋,他作为兄长,是不能随意点评指责的。
若被有心人听去,再加以夸张放大,就成了太子容不下异母兄弟,刻薄冷情。
弘明帝深知这一点,也不指望赵澹应和,自顾自说道:“之前皇庄出事,朕派了人去怀王府盯着老五。”
“结果老五身上没查出什么,反倒发现了宋婕妤的人在往王府中递信。”
“宋婕妤在信上说,她收买了皇庄上的农户,往浇地的水里掺了药,导致天薯大面积死亡。”
“她还让老五等她的好消息,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接他进宫,届时他将会是世上最尊贵的男人。”
赵澹眼皮狠狠一跳。
最尊贵的男人......宋婕妤她可敢想啊!
弘明帝鲜少有事情瞒着赵澹,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
“其实要不是这封信,朕真忘了后宫里还有个宋婕妤。”
“朕料到她还有后招,只是不知具体是什么,只派人盯着宋氏。”
“直到今日,宋婕妤大老远跑来给朕送甜汤。”弘明帝哼哼两声,“一把年纪了还泪眼汪汪,也不嫌臊得慌!”
那日天薯出事,赵澹就罗列出一堆可疑之人。
多半是某个兄弟看不得他独揽大功,冒着事情暴露后被打成猪头的风险害死了天薯。
在皇庄那几日,赵澹就派了人去查这件事。
谁曾想回来后就被告知那农户已认罪,大理寺也结案了。
赵澹提出质疑,然后就得到大理寺卿的暗示——这是陛下的意思。
就如同弘明帝信任赵澹,赵澹亦信任弘明帝这个亲爹。
得知这一结果,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猜测父皇是否另有盘算。
赵澹等啊等,终于在这一刻等到了答案。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没错,父皇也还是那个强大而深沉的父皇。
犹如一座高山,让他发自内心地仰望,更难以抑制地心生钦佩。
思绪流转,赵澹嘴角翘起一点弧度。
将至不惑之年的大男人这一刻瞧着像是五六七八岁,窝在老父亲怀里撒娇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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