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岱轻笑一声,脸颊边的水珠顺着滴落在地,迸溅开来,却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没有为什么。”
云岱自云凛身边擦肩而过。
周末最没有意思,如果还有琐事加身,那更是难受至极。
云岱现在就要去办一件琐事——洁牙。
为了牙齿健康,每半年的洁牙活动是他固定要做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在牙医诊所也能遇到不想见到的人。
他坐在沙发处,等待医生叫他号,就瞧见不远处,同样拿着排队票坐在沙发上,表情变换不定的季月笙。
季月笙也来洁牙?
虽然好奇,但他没有打招呼的想法,他淡淡地收回视线,等着医生叫号。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阴影,季月笙突然走了过来站在眼前,“云岱。”
云岱:“……”真是躲也躲不掉的孽缘。
他面无表情抬头,就见季月笙不止什么时候失去了游刃有余的表情,面上满是焦虑。
叫了他的名字,却又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的踌躇模样。
云岱没见过他这副模样,觉得有几分新奇。
如果能看到季月笙的笑话,那他自然是乐意的,所以他难得主动问道:“你来这干什么?”
“我来这……”季月笙坐在他旁边,声音有些弱,掩藏不住的焦虑,“来拔牙。”
云岱见对方这种情态,随口道:“你害怕拔牙?”
对方动作一僵,良久,才轻轻地点头。
云岱有些意外,哪怕内里顽劣,简直坏到点上,但至少面上还是霁月光风、相当完美的学生会会长,居然也会害怕拔牙?
他没忍住,问道:“真的?”
遇到害怕的事,季月笙难免烦躁,却也显得有些弱气,勉强嗯了一声。
面子里子碎了一地,季月笙干脆自暴自弃,说因为小学长了蛀牙,那个牙医很粗暴,强硬地掰开他的嘴,还没有用麻药,自那之后就对拔牙留下了阴影。
说到这里,季月笙不由得抖了一抖。
云岱随口问道:“那你现在又是长蛀牙了?”所以才来拔掉?
“不是,”季月笙苦着脸,勉强干笑一声,“因为小时候的阴影,我一直有认真牙齿的清洁工作,没有再长蛀牙。”
“那你……”
“拔智齿。”
“……”
没了蛀牙,却长了难以避免的智齿,这也就没办法了。
云岱虽然有些想笑,但还是出于人道主义说道:“没事,拔牙疼一次就过去了。”
“我要疼四次。”
“嗯?”
“因为上下左右都长了,一共四颗。”
云岱:“……我能笑么?”
季月笙已经生死看淡了,“您随意。”
然后他就真的看到云岱笑出了声,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出现了别的表情,像是一朵皎白的梨花,在冬夜缓缓盛放,冷冽却清丽。
季月笙不由得愣了一瞬,心底的害怕消失了一半,因为一半心神都用来回味对方那个笑了。
牙科护士臭着脸走过来叫号,“云岱在吗,下一个季月笙准备。”
她看见两人坐在一起,不由得问道:“你俩是一起的?那一起进来吧。”
说完,转头回科室,云岱闻言跟上去,季月笙踌躇了一瞬,也跟着过去。
云岱半年就会洁一次牙,对这个过程轻车熟路,躺上可调节地床后,就任凭护士动他的嘴皮子帮他洁牙。
过程有些折磨人,毕竟要一直张大嘴巴,嘴皮子里外都要被狠狠扒拉。有些下巴松弛的可能会搞得脱臼,不过云岱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问题,一场洁牙下来,平稳落地。
云岱下了调节床,想去柜台付费,就被季月笙一把拉住了。
他坐在等待的软皮旋转圆凳上,头垂得很低,云岱只能看见他的发旋。
他身体有些发抖,但抖动得不明显,也就是季月笙拉着他的手,肌肤相贴,才能感受到这微不可查的一点颤意。
云岱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听见季月笙音色有些喑哑,看得出心情相当压抑,“能……不要走,等着我么?”
声音微颤,像是在黑夜雨中被摧打的小猫,只能在长夜发出无望的求助尖叫。
可怜得很。
云岱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季月笙是在求他吗?
季月笙在求他。
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有一瞬间想笑,但碍于此情此景,这么干无疑太不合时宜,所以他只能忍着,保持着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但季月笙没得到他的回应,只看到他冷着的脸,误以为他是拒绝了这个略显冒昧的请求。
略带尴尬无措地缩回手,想游刃有余地笑出来说一声“不好意思冒昧了”,但拼尽全力也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预备说的话,却是怎么样也说不出来了。
他试图再次尝试,让自己过去稳稳贴合的面具发挥作用,就听见云岱淡声道:“可以,我陪着你。”
只这一句话,却有着无限力量,像是一股暖流注入心田,原本就要干涸的心又充满升级。
季月笙有些晕乎乎地想:云岱这个人会魔法吧?
否则怎么能多次做出出乎他意料的事,搞得他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个人。
平日里积累的社交经验,在这个人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
他只能在云岱面前暴露出最原始的蠢笨,令人发笑。但这种感叹,并不令他讨厌。
他有一瞬间意识到,或许云岱于他而言,是有所不同的,是更加特别的。
可惜护士在做完准备工作后,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少女怀春”与“伤春悲秋”,“季月笙是吧,躺到手术床上来。”
听到手术这两个字,季月笙皮子一紧,像是应激的猫,下意识害怕地看向主人,向主人求助,“云岱,等会儿我害怕的时候,能不能继续握住我的手?”
云岱没点头,只是坐在那个软皮凳子上,没有任何反应。
季月笙知道对方不会答应了,莫名有些失望。
但很快,他为刚才一瞬间的脆弱感到不耻。
身为季家的人,表现得这么怯懦,真是丢人。
不过一个小手术,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躺在手术床上,他默默用这句话反复催眠自己。
直到听到替他拔牙的医生道:“要打麻药了,有点疼,忍着点。”
季月笙:“!”
鸡皮疙瘩缠上手臂,幼时的经历不可避免地回荡在脑海,粗软的手指强硬地撑开下颌,在里面搅动风云。
疼痛在口腔蔓延,但手脚都被固定在手术床上,只能像一条待宰的鱼,无助地望着平展的天花板。
他不要拔牙!
幼年的阴影席卷而上,身体急剧地颤抖,医生皱眉吩咐护士道:“按住他。”
季月笙挣扎得很厉害,护士按住他的手臂,按得相当费劲。
医生不由得皱眉,“这么抗拒,可不太适合做手术。”
应该先去做心理疏导。
“让我来吧。”
云岱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圆皮凳子搬了过来,轻轻握住季月笙颤抖的手。
因为颤抖害怕有些发冷的手,被一股温暖包裹,相当有力,仿佛要将他从黑暗的拔牙经历里拉出来。
季月笙有些迷糊地听见有人说:“不要害怕,不要乱动。”
他想点头,但因为躺在床上,想点头并不方便,只能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心里听从那个人的安排。
之后手术进行得相当顺利,等季月笙麻药时效过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听见头顶有人幽幽道:“恭喜你,你现在已经是个女孩子了。”
吓得季月笙一个激灵,差点从可调节床上摔下来。
清浅的笑声,在这个小小的房间弥漫。
季月笙后知后觉是云岱搞得小恶作剧,不由得失笑:“你啊。”
云岱从软凳上站起来,笑意渐渐收敛,交代道:“医生让你回去吃清淡的流食,如果有出现出血或者感染发炎的情况,记得及时复查。”
季月笙有些不敢置信,“就这样拔完了?”
云岱铁嘴无情,“并没有。”
“啊?”
看着对方略显痛苦的表情,云岱慢悠悠解释道:“一次拔四颗智齿容易大出血,所以这次只拔掉了一边的两颗。”
看这意思,是还要再做一次手术。
季月笙心情苦涩,但还是把这点不良情绪藏在心底,度过了这道槛,他心情放松不少,面上带笑道:“谢谢你,我请你吃饭吧。”
云岱斜睨他一眼,淡淡道:“请我吃什么?清淡流食?”
见季月笙一囧,他忍不住继续调侃道:“还是我在旁边吃大餐,而你坐我对面吃清淡流食?”
季月笙若有所思:“好像也不是不行。”
如果能和云岱一起吃饭,好像也还不错。
“算了吧。”云岱摆摆手,就要离开,就听见季月笙突然叫住他:“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
云岱转过头,十分了然,“你要我下次也陪你?”
季月笙十分不要脸地点头,笑道:“一起,好不好?”
云岱表情冷淡下来,带着难以言喻的疏远,“你可以找你男朋友陪你,而不是我。”
这次凑巧也就罢了,下次还来,这样未免太过分。
季月笙表情也冷下来,刚想说你为什么要提羽玉,是在吃醋么?
但话刚到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没有任何理由和立场这么对云岱这么说,找羽玉假装男友是他自己的决定。
云岱那样说合情合理,是他自作自受。
还要第二次拔牙的苦涩刚被压下去,新的酸楚又泛上来,季月笙搞不懂这股酸楚感的来源,只能转移话题道:“为了感谢你,我请你吃蛋糕吧。”
云岱有些匪夷所思:“你都这样了,还要吃蛋糕?”
季月笙故意笑道:“请你吃,我看着。”
云岱:“……”
神经病。
但两人还是到了一家咖啡厅,准备点上几份小甜品,当然主要是季月笙盛情难却,云岱推脱不开,才被半拉半拽带到了这里。
只是看到这熟悉的咖啡店,云岱表情不由得有些古怪。
居然是上次羽玉带他来的那一家,还真是奇怪的孽缘。
他不着边际地想,羽玉能和季月笙成为情侣,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爱好品味倒是挺像。
季月笙不知道他的想法,让服务员上了几款热门甜品后,真就看着云岱吃,自己喝着惨淡的白水。
坐在对面吃得十分香甜的云岱,毫无心理负担。
总归是季月笙自找的,与他无关。
主动上门找馋的,还是第一次见。
事实上,季月笙却是馋得要死,不是香甜的蛋糕,而是吃着蛋糕的云岱。
气质清冷的白衣少年,略显疏懒地靠在椅子靠背上,手里端着一小份甜点,熟练地用刀叉分割蛋糕,为了不让蛋糕沾到别的地方,每次只取一小点放入口中。
哪怕只是嘴角不小心沾上一点,也不会用舌头舔,而是取桌上的餐纸擦拭,一举一动矜贵极了,一时间不知道蛋糕和少年更秀色可餐。
云岱被对方盯得有些烦,微微拧眉道:“不要看着我。”
季月笙已经摸透了云岱吃哪一套,故意示弱道:“真的不能和我在一起吗?”
他说的是和他一起去拔牙这件事。
云岱:“……”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他还想拿出老一套说辞,就听见对方道:“羽玉很忙,周末没空陪我,所以能不能你来……同桌?”
他试图打人情牌,就见云岱突然放下手里的蛋糕,用纸巾擦拭干净嘴角,面上带着清浅的笑意。
明明干净得像是天上仙,说出的话却是相当恶魔:“其实不是不行,前提是……你求我。”
“我求你。”在这方面,季月笙一向没有什么节操。
云岱:“……”
好没有成就感。
半推半就,他还是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一是已经说好了,再反悔也不好。
二是……季月笙在地震中帮过他,这个人情对方可能没放在心上,他却是不能不忘。
他一点都不想欠季月笙人情,能早日还清最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又打包了几款小甜点准备回家,正准备走出去,就听见咖啡店门前挂的风铃一响,传来十分熟悉的声音:“服务员,老规矩,一杯冰美式。”
云岱和季月笙脚步一顿,就瞧见“周末不怎么有空”的羽玉吊儿郎当地走进来。
云岱睁着双死鱼眼,面无表情看向季月笙。
季月笙:“……”
这次的谎言怎么戳穿得如此之快!
羽玉眼睛尖,也看到人群中十分显眼的两人,略微惊讶道:“季月笙?你怎么在这?”
第二十四章
季月笙僵在原地,有一丝被抓包的手足无措,但他面上已经伪装出那副完美的假面,笑容轻浅,“来买小蛋糕。”
羽玉怀疑地看向他空空如也的手,刚想嘲笑两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发现了一旁的“观众”,他才骤然想起自己情侣的身份。
于是口中的“小样还想骗我”,转变成了:“亲爱的,下次想买东西可以叫上我。”
季月笙:“……”
这一刻,无比地想死。
羽玉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亲爱的,你旁边的人是?”
听到这话,云岱不由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微微一哂。
羽玉这是要假装不认识他。
也是,他俩的关系根本不能公之于众。
虽然没有实质上的东西,但要是让季月笙知道他俩的关系,那不得气疯了?
他略带怜悯地看向季月笙的头顶,总觉得有点小绿。
找了个花花公子当男朋友,也该有这一遭。
虽然如果说出他和羽玉的关系,或许能让季月笙暴跳如雷,见到对方不一样的情态。
但他并不打算以这种无聊的手段激怒对方,更不想扯进这段奇怪的男男关系之中。
他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正准备说两句场面话离开,就听到一道想到娇俏的声音道:“羽玉哥哥,这家咖啡厅里还有座位么?”
羽玉:“……”忘了还有这茬。
季月笙:“……”我早该知道,这家伙绝对不会无聊地一个人逛街。
云岱看着一个穿着水手服,梳着双马尾的娇俏女生走进来,看着年龄不大,估计才上初中。
她走路很有律动感,尤其是手里还提着两大袋东西,还能蹦蹦跳跳,看着十分有活力。
女生幽怨道:“羽玉哥哥,你在干嘛,磨磨蹭蹭的,怎么不说话……季月笙,你也在这?”
季月笙面无表情道:“季长盈。”
外面能不能给他一点面子。
季长盈吐了吐舌头,“知道了,哥哥。”
情况已经乱成一锅粥,云岱总觉得不应该掺和为妙,应该立刻遁走,然而还没动,就听见季长盈兴奋道:“季月笙,你旁边这个漂亮哥哥是谁?”
季月笙绷不住了,直接握紧拳头朝着她头上敲了个爆栗子,“有没有家教。”
“野蛮人,”季长盈捂着头,泪眼汪汪瞪他一眼,但还是学乖了,“哥哥你好。”
娇俏甜妹打招呼,云岱也不能不应,只能尴尬地回道:“你好。”
季长盈一听他这样,当场咯咯一笑,“这个哥哥还怪正经的,和季月笙你完全两种类型嘛。”
季月笙:“……作业写完了?那么多话。”
对方立马垮下脸,但很快又恢复方才的元气和活力,“先吃完午饭再回去写咯,正好遇到了,一起去吃海底捞吧?”
眼看是家宴,云岱一点也不想当电灯泡,正好就此离开,就听见季长盈笑嘻嘻道:“漂亮哥哥也会来的,对吧?”
云岱:“……”
最终一人拗不过三人的意思,直到坐在餐厅里,云岱还在后悔,为什么要陪季月笙去喝什么咖啡,然后惹上两个麻烦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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