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年少了。
一朝面对亲人的背叛,胸膛间如同燃火。那火焚烧着他的一切,他何其失望,大颗大颗泪珠悬在睫上,问他们:
“我是你们的附属物吗?我不配有自己的喜好吗?是否我喜欢谁,和你们想的不一样,你们便觉得我被蛊惑了,我被妖迷了心智?
“她不是妖!她是修士,纯正的修士!你们不去除秽鬼,却伤害她?
“你们可知,她自认识我,跟我回到夜家,便一直被我关在屋中,不能出去。因为我和你们一样,我不相信她,我也觉得她为恶,诡计多端,我不让她出门,不让她离开我的视野……
“她明明那样喜欢出去玩,却被我关着、一直关着……到最后,还是要被关着。
“生前被关,死后也还要被关。我一无所知……你们一直骗我,哄我。
“哄我做什么?!你们以为,没有她,我便会乖乖与柳轻眉成亲吗?”
少年苍白的脸颊上沾着水渍,他轻轻露出一个笑。
眼神幽静,微有恨意。
他轻飘飘:“做梦。”
柳轻眉厉声:“夜杀!你怎能这样对伯父伯母说话?他们生你养你……”
夜杀讥嘲一笑。
他正要说话,忽然间,阴云密布,重重乌云遮天蔽日,一重重森冷寒气向所有人拂来。
这一刻的阴冷……
神识飘在夜杀身边的缇婴抬眼看向天边,喃喃:“好强的鬼气……”
柳轻眉脸色惨白,身子晃了一晃,向后跌:“秽鬼潮……”
……巫神宫算错了。
这一年的秽鬼潮,突兀地降临在了柳叶城的上方。大批大批的秽鬼,密密麻麻地涌入城中。
夜父夜母被吓晕。
跪在冰面上的夜杀,用氅衣将缇婴拢住。
他并不怕这些。
夜杀与亲人之间的战争,没有爆发。
秽鬼潮突然降临,柳轻眉急匆匆返回王城,要去与巫神宫联络,请求巫神宫的支援。夜杀重返战场,带着凡人,一同对抗秽鬼潮。
唯一的变化是,夜杀让人打造了一具冰棺。
他将缇婴的肉、身放入冰棺中,将她带入战场,带到自己身边。
无论发生什么,他再不会让她离开视野。
秽鬼潮的降临,带来无穷无尽的死亡。
夜杀悍然无畏,却依然每日要面对无数死亡。秽鬼杀不了,凡人如何对抗?
他每日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柳轻眉又来催促双修功法之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用此法,可以拖延时间,等巫神宫的天官与神女到来解救他们。
夜杀没应,而在这时,某夜夜深人静,夜杀在自己的军帐中,看着冰棺出神。
帐中,忽然多了一个披着黑袍、拢着面容的道人。
毡帘吹开又合上,篝火荜拨,那道人开口:“有一法,可以暂缓秽鬼的压力,甚至封印秽鬼,帮你们拖延时间,等到巫神宫的援助。”
夜杀无动于衷。
道人道:“人祭。”
夜杀眼皮不动。
道人说:“凡人是撑不住秽鬼潮的,拖延下去,你们全都会死。即使为了城中后方那些老幼病弱着想,人祭也值得一试。虽是邪法,天地共诛,但确实可以应对秽鬼潮。”
夜杀依然不语。
道人最后道:“你可想再见冰棺中的人一眼?”
夜杀掀开眼皮。
道人的面容从头到脚藏得严实,夜杀却感觉到此人的目光落到了冰棺上,慢吞吞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中,有一为净魂,三魂散开时,净魂开眼,最后一瞬,可以看到活人的魂魄。”
夜杀声音喑哑:“活人?”
道人呵呵笑。
他道:“你不会以为,这个小姑娘已经死了吧?她没有死,她只是被封印……她在努力解开那封印,净魂是三魂中最为纯净的力量,你不想帮她出来吗?”
夜杀道:“人祭,为天地不容,不入轮回,天道不允。”
道人微笑:“那要看你如何选择了……若是他人入轮回,只你不入,你可愿牺牲?”
他诱惑这少年将军:“可救千万人,可救冰棺中的小姑娘。只要你来做这人祭的阵眼……”
夜杀问:“你是谁?”
道人慢悠悠:“林野散修,不值一提。路见不平,特来解惑。他日……也不必再见。”
夜杀要开人祭的做法,得到将士们的沉默以对,以及柳轻眉的剧烈反对。
柳轻眉颤声:“不、不行!你拒绝功法,选择此邪法,我不能接受……我是城主的女儿,我不需要你们如此牺牲!”
将士们依然沉默。
夜杀淡声:“放心,我有法子,让他们入轮回。”
柳轻眉:“那你呢?!”
她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
这位病弱的十五岁少女,哀求地看着他:“夜杀,纵是我们对不起你,你不想再见我们,请给我们补偿的机会,实在不用、不用……”
夜杀撇开目光。
他道:“每时每刻都在死人。”
柳轻眉做过努力。
她求城主说服夜杀,希望将士们再坚持一下。然而面对城中每时每刻都在新诞生的死尸,她也无力。
战乱将她也要逼疯。
她甚至在夜间,来寻夜杀,做出最无奈的、背叛所有人的退让——让夜杀离开柳叶城。
柳轻眉落着泪:“你可以带着你的冰棺走,我帮你安排,我可以带着将士们继续等巫神宫的人……我们不需要这种牺牲。”
夜杀:“不。”
他选择了人祭。
他选择了赴死。
他用那道人教的邪法,让人杀了自己,再抽出自己的三魂七魄,撕裂开,分给每一个参与人祭的将士。
他用邪法护住他人的生魂,保他人即使死在人祭中,亦有入轮回的可能。
他只是请帮忙的人,将净魂留在自己体内,不要割掉自己的头颅。
无头会让邪法威力大增,邪术自有邪术的狠厉。可若是没有了头颅,他生怕缇婴会认不出他。
夜杀并没有一味相信道人,但他背着柳轻眉,和巫神宫的天官神女联系,那些仓促赶路的仙人们,也告诉他,此法有用,只是淫、邪。
巫神宫的人却并没有反对。
对他们来说,只要能封印秽鬼,只要秽鬼潮不流入整个人间,再多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天昏地暗,人祭阵法在战场中展开。
魂魄被抽掉、肉身成为空壳的夜小将军,在死后成了“鬼将军”,邪法带来的威力到他身上,他以凡人之躯,可由活着的将士们操控,来对付那些秽鬼。
柳轻眉在城楼上奔跑,想要叫停这个阵法。
夕阳如血,她什么也追不到,看到的战场阴气森森,以凡人之眼,都能看得出那些已不是活人。
她扑倒在地,跪在地上,捂着脸哭泣。
她什么也救不了。
她谁也救不了。
万千邪恶应对万千邪恶。
成为鬼将军的夜杀,与那些厉害秽鬼厮杀。
在他的净魂被消耗尽之前,他麻木地保持着一战之力。
秽鬼们虽无意识,却都本能地来与这鬼将军战斗,只知道鬼将军死了,整片城池,便都是他们的粮食。
时间一点点过去……
早已失去意识的夜杀,在万千秽鬼的最后一击中,终于轰然倒地。
他所有的魂魄早已散开,只留有一道很虚弱的净魂。
净魂在残破的身体上若有若无地浮动,秽鬼们察觉到不妥,全都扑杀而来……
没有意识的鬼将军仰着头,看着那些秽鬼扑下。
忽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上空。
夜杀的净魂仰起头。
残阳染血,天地大暗。
挡在半空中的,是少女的身体——
她漂浮在半空中,衣裙扬散,没有知觉、没有意识,然而不知如何操控的,她为他硬生生挡住了那一击。
时间静止,万物零落。
夜杀呆呆地看着,眼神空旷、寂寥。
她空壳子一样的身体,在半空中旋开,让他看清一切。
面如清雪,长发凌乱,唇红眉秀。
那是缇婴。
空壳子身体闭着目,被秽鬼击穿,跌落在地,落入全身无力的夜杀怀中。
他抱紧她,闭上眼,最后一缕净魂从自己的残驱中飞出,飞入她体内,助她解开她的封印。
缇婴睁开眼,看到的是双目流血泪、身体已经僵硬的夜小将军。
她睁眼的一瞬,他永远地闭上了眼。
净魂传来的一道声音,叹息一般,与她交错分开。
少年喑哑吃力的声音越来越弱,在腥风中吹散消逝:
“无论承受什么恶果,无论用任何手段,无论怎样扭转真心,无论如何面目全非,我都想再和你见一面!
“……我希望,我真的是江雪禾……”
那样,他就还有可能再见到她。
这不只是幻境。
对她来说的一个幻境,却是他的一生。
少年未果之爱,终困夜杀一生。
他有柳叶城要守护才愿意牺牲。
缇婴总是情浅单薄、懵懂单纯, 到亲眼看到夜杀身死魂消的一刹那,她才意识到这是怎样的感情——
那不是幻境。
那是他捧到她面前、真实的、残酷的、让她羞愧、无言以对的一颗心。
那是她在识海中拚命想冲破封印、不知如何做到的、居然能操纵未醒过来的空架子身体帮他挡一击的情。
看不见也无妨,看见了就不可以。
夜杀哥哥不能死。
夜小将军不能死。
……她想救他, 拚命地救他。
可是在“故影重现”的故事中, 在缇婴抱住他僵硬的死去的身体时,她如何挽留他?
她心中明知这是一个幻境, 但是在那一刹那间,她大脑空白、忘记一切,只想施展出自己不喜欢、却十分强大的“大梦术”,来强留他。
双手发抖,灵力不济, 神魂痛极。
跪在腥血间的少女搂住死去的少年,凄声哭泣:“夜杀哥哥——我怎么救你, 我怎么救你!”
大梦术没来得及施展,眼前种种宛如幻影浮沫飘散开。
战场远去, 死士消失, 秽鬼退影,她抱住的少年也一样消失……
缇婴双手并拢去追这些幻影:“夜杀哥哥……”
幻境散了。
幻境终于散了。
却不是缇婴想要的结局。
江雪禾睁开眼,便听到女孩子的抽泣声。
那来自他的识海。
他第一瞬便于识海中, 找到那个深陷其中、快要被他神魂上那些恶孽鬼魂吞掉的小小一团神魂。这是他的识海, 他的神魂一醒,那些鬼魂便来纠缠他,放过了缇婴。
江雪禾小心翼翼地带缇婴出识海, 自己也从识海中出来。
千头万绪,万种残影虚念, 都不及那个在他识海中哭泣的少女更牵动他的神识。
江雪禾低头,哄她:“小婴, 莫哭了,师兄在这里。”
床帐飞扬,时间已入后半夜,天濛濛亮,窗子微开。
先前那追缇婴的厉鬼已不知何时离开。
江雪禾在床榻间翻个身,将缇婴搂入怀里。他用手拍抚她后背,见她神识不稳、沉浸在幻境虚妄中难以控制,他低下脸,与她额头相抵。
他用自己的神识,轻轻地碰一下她的。
如钩子一般,勾住她那些凌乱的思绪。
神识间的交流本就剧烈,他控制着力度不伤到她,只这样轻轻勾一勾,便见怀里那闭着眼流泪的少女,睫毛颤了一颤。
江雪禾伸手给她擦眼泪。
她胭脂哭晕了,长发也乱了,咬着唇抽泣。脸上白一道红一道,煞是可怜又动人。
缇婴懵懵地睁开眼。
蓄着清泪的一汪秋水眼,看到了江雪禾。
她在瞬间便认出这是江雪禾,不是夜杀。
……夜杀没有江雪禾的昳丽凌人,江雪禾没有夜杀的年少无畏。
夜杀确实再一次消失了。
缇婴眼睁睁看着他消失了两次,每一次都惨烈非常,这一次更是身死道消。
他死了,她的心情却还在幻境中。
缇婴泪眼濛濛地仰望着江雪禾。
她思绪混乱,却仍记得这是师兄,不是与她玩到一张床上的夜杀哥哥。
可她太难过了。
她伤心的,结结巴巴:“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江雪禾俯眼,睫毛盖住他的所有神情。
他道:“可以。”
下一刻,他弯腰,更紧地抱住她,让她双臂搂住他脖颈,脸埋到他怀里,将他当做夜杀,又哭了一会儿。
——他可以暂时当一会儿夜杀的替身。
他不是什么真的性子极好的人。
他是为了她。
他此时心绪凌乱不亚于缇婴,他没空整理自己的心情,只凭着一向的冷静压制着一切,想先安抚好缇婴。
缇婴抱着师兄惆怅了一会儿,才慢慢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不再哭了。
但她思绪仍沉浸在幻境中,以至于她心安理得地睡在他榻上,要师兄抱着她——如夜杀那般。
往日总是注重这些细节的江雪禾却没有说什么,只顺着她。
缇婴被他抚慰得好一些了,便抽抽鼻子,断断续续告诉他幻境的事:
“你也许很早之前,就被梦貘珠缠上了。我之前躲一个厉鬼,想跑进你的识海中躲一躲,可能我和你神识贴太近了吧,你比我修为高,我一下子就被你的神识吸走,跟着你进幻境了……
“然后、然后我见到了夜杀,我和夜杀哥哥联手,发现那个幻境好像是十年前柳叶城发生过的人祭故事……”
她磕磕绊绊,省略夜杀与自己的情感纠葛,省去自己被夜杀点明的那一点足以她恼羞成怒的对师兄的喜欢,讲述这个故事。
江雪禾沉默地听着。
然而等到她讲完,江雪禾才说:“……小婴,我记得幻境。”
缇婴:“……”
缩在他怀里软软地要他安抚的缇婴猛地抬起眼。
她猫儿般的眼睛圆睁瞪大,一汪浅浅的水流还噙在眼中没有擦干净。江雪禾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她抓住他的手,小脸有些白。
她恍惚:“你记得?”
江雪禾颔首。
缇婴:“你怎么会记得?!按照我的判断,你之前伤得那么重,又一直不知道梦貘珠的存在,出了梦境,你不应该记得啊……你、你、你要是记得,你先前怎么不记得,你说你身体有些问题,想来之前就受到了一些影响,但你没有提梦貘珠……除非你之前骗我!”
她被他的“记得”吓得口齿都变伶俐很多,都忘了自己的一腔愁绪。
她心里慌乱,想他难道知道夜杀很喜欢她,喜欢到为她死了……夜杀知道她对师兄有妄想,难道师兄本人也知道么,她怎么面对师兄啊……
江雪禾观察她神色。
他缓缓柔声:“小婴,夜杀是我的一把‘锁’。”
缇婴怔怔看他。
江雪禾俯眼:“你难道从不奇怪,为何一进入幻境、虚妄故事,我都是以夜杀身份出现,而不是我本人吗?”
缇婴:“因、因为你十四五岁的时候经历了很糟糕的事情,你性格大变,成了现在的你,但你其实不喜欢现在的你,你内心还是更承认你是夜杀……”
江雪禾微微笑。
缇婴鬼迷心窍,觉得他这般垂着眼不看她的微微笑意,十分撩人心弦。
她恼怒:“难道不是?!”
江雪禾温和抚慰她,不让她发火:“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缇婴目光闪烁:“长得不太好看,声音不好听,身上伤好多,但很温柔,从来不发火,很疼我……”
江雪禾默然片刻。
他侧过脸,乌发挡住他微热面颊。
他轻声提醒:“……我指的是,我的为人。”
缇婴一愣,脸瞬间爆红。
她装作没有之前的胡言乱语,赶紧说出正确的方向:“你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大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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