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婴却道:“不用啦……师兄,你身上的伤……”
她抱着被褥翻身,眼睛盛着水,唇角扬着笑,想关心一下师兄。
然而回过头,缇婴便看到空寂的帐子,只见雪飞,不见人形。
她怔忡。
神台一清,她受到惊吓,以为他被她连累得死去。她一下子从梦中彻底清醒,倏地坐起来,向飞雪伸出手:“师兄?”
青帐中,少女声音空空回荡。
神魂已然随雪融化,他的气息彻底消失,不能回答她。
缇婴呆一会儿,低头抱紧褥子。
短暂的清醒告诉她,这里不是梦,师兄应该是来了又走了……和梦不一样。
而且就算是梦也没关系的。
梦里师兄是仙人,仙人证道永恒,是永不会消失的。
在大梦术一次次施展后,在一次次做过梦后,渐渐的,缇婴开始能记住梦里的一些片段了。
她茫茫然然地想着梦中的魔女缇婴和仙人师兄。
那是什么呢?
是她和师兄的前世吗?
魔女缇婴和仙人师兄好奇怪,魔女说“喜爱”……什么叫喜爱?
是她看的话本中的那样吗?
是会生娃娃的那种吗?
身在洞天的江雪禾,睁开眼,便开始应对一道神魂消逝后的反噬。
在冰天雪地中,他乌发青衣,空寂万分,冷清万分。
他在识海中,看到四方枷锁的收拢,亦看到神魂上符咒的枷锁猖狂。
在被长老们发现前,他得对自己的神魂做些手脚,要让符咒枷锁的痕迹深一些——这样,那些人会以为他是受黥人咒反噬而受伤,不会发现他离开过这里。
他被黥人咒弄成今日这副模样,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要借助黥人咒来脱困。
长此以往,他真的能摆脱这咒术吗……他得想法子加快解咒了。
他不能带着一身鬼魂的诅咒,去、去……
去做什么,他没敢放纵自己想下去。
缇婴终于醒来一会儿,让白鹿野和陈子春惊喜万分。
白鹿野感慨自己的照顾有用,觉得必然是师妹冥冥中看他辛苦,才醒过来的。
缇婴虽醒了过来,却仍是昏昏沉沉,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她没精力回答白鹿野的问题,也没精神问师兄是不是来过……缇婴在傍晚时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的病榻前,迎来了一位稀客。
沈行川。
她惊得想跳起。
却也只是“想”。
沈行川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虽一身端然,缇婴也看出他耗损了不少。
沈行川道:“过几日我登掌教位时,便会收你为徒。为师先来看看你。”
缇婴目光明亮。
沈行川问:“为何想拜我为师?”
缇婴犹疑。
她有了梦境一些记忆,对玉京门看法开始产生疑问,她甚至想逃离这里……但是,沈行川又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师父,她这么努力地从小乡村走到大仙门,一个梦境,不足以让她打退堂鼓。
缇婴因病而气若游丝:“想学剑。”
她问:“黄泉峰那个……”
沈行川打断:“那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缇婴小心翼翼:“还有其他几个门派……”
沈行川:“嗯?”
他警告地看来一眼,好严肃。
缇婴耷拉下眼皮,不满闭嘴,又偷偷打量他。
沈行川也觉得自己有些冷硬,便放软态度,试着安慰小徒儿:“你伤势严重,却立了大功。好好养伤吧,待你伤好了,为师再教你剑术。”
缇婴眼眸顿时灿亮。
她冲沈行川露出笑容。
年纪尚小的女孩面颊消瘦,气息甜弱,眼睛明亮唇瓣嫣红,有一种羸弱的清丽美。
这让沈行川一怔,回想起了些少时记忆……在他年幼时,在自己家的宗庙中,他也曾在另一人身上看到过这样无邪无忧的笑容。
他终其一生,不知道能不能再次看到。
如此心事,再加上缇婴看似病得厉害,让沈行川想问她“复活”的话,也收了回去。
沈行川想,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待她彻底好了,再问也不迟。
沈行川起身:“你好好休息吧。”
缇婴抓紧时间问:“师父,我、我……师兄呢?”
沈行川一顿,回头探究地瞥她一眼:“他疑似青木君转世,几位掌事正在询问。他没什么事,也许你过几日,就能看到了。”
缇婴迷惘,大惊。
宛如中间漏过了无数关键剧情,醒来一瞬,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青木君和师兄怎可能是同一人?
但是缇婴自己稀里糊涂,又不是很相信玉京门,再加上她此时状态不好……她便对师父露出笑容,乖巧地说知道了。
沈行川因她的笑容,而再次别目。
缇婴则放下心,躺回床上。
起码,她问到了最想知道的。
师兄好着呢。
缇婴趴在榻上,抱着褥子翻一圈。脸埋在褥间,她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笑。
那么,昨夜,师兄是真的以神魂的方式,来看过她啦?
缇婴心中抱着十二分的期待与窃喜。
夜里,白鹿野拿着书,坐在她榻边要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以前缇婴是缠着二师兄不放的,但是现在,缇婴心神不宁,总担心二师兄误了自己的事情。
她便赶二师兄离开屋子。
白鹿野呆住。
白鹿野探究看她:“你自己睡得着?你不是全身疼得厉害,我不哄你你就不放我走吗?”
缇婴涨红脸:“谁说的呀!那是我昏迷不醒时说的胡话,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要你哄我睡觉。你快走快走,我要睡了。”
白鹿野弯眸,俯过来:“小婴,你莫不是背着师兄,偷偷打什么坏主意……”
缇婴抱紧被子:“没有!”
她朝旁边另一人嚷:“陈师兄,你快拉走他。他好吵啊。”
陈子春为难地看向白鹿野。
陈子春好脾气:“都是一家师兄妹,你们不要吵了……”
……咦,这话好熟悉。
陈子春一顿,想到了一人。他蓦地打消念头,告诉自己那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白鹿野瞥瞥缇婴,再看眼心神不宁的陈子春,他挑眉,轻轻一笑。他扣下书本,掉头走了。
江雪禾的神魂,再一次站在帐外。
他只看一眼,转身之时,帐子中忽然伸来一只手,拉他手腕。
她拉住一团空气。
她并不在意,只娇斥:“师兄!”
果然,他总是顺着她。她才不满,握着的一团空气,便现出了实形。缇婴手上用力,将江雪禾拉入了帐中。
缇婴看到他,开心无比,扑过来抱他:“抓到你啦!”
她张牙舞爪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江雪禾怕她摔倒,弯腰接住她。她好偷懒,顺势就埋入他怀里。
江雪禾俯下眼皮,看她活泼起来的消瘦面颊。
她抬起眼睛看他。
病了一轮,瘦了很多,她脸颊肉少了,属于孩子的那团天真散了些,属于少女的清丽多了些。
江雪禾意识到,他不是抱着一个孩子。
是一个快要及笄的少女埋在他怀中,对他亲昵无比,搂着他脖颈,欢喜地向他说话。
江雪禾问:“怎么不让你二师兄讲故事?”
缇婴一怔。
原来那时候,他就在了。
她忽然有些害羞,好像自己背着师兄做了什么坏事一样。但是转念一想,她并没有做什么。
缇婴任性道:“我不想要他。”
江雪禾睫毛一颤,微扬。
缇婴道:“师兄,我病好之前,你会一直来看我吗?就是、就是……给我疗伤?”
江雪禾看她眼睛,半晌,他慢慢地嗯一声。
缇婴放下心,心情更加好。
她对他有无缘无故的依赖,二师兄的插入,让她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大师兄。她又因为师兄只在夜里偷偷来,而觉得这一切有了一层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乐趣,刺激而快活。
她要江雪禾躺下抱她睡觉。
她撒娇:“我昨晚睡得就很舒服,必然是你的缘故了。”
她蹭他脖颈:“师兄,你对我好好哦。师兄,你最好了。师兄,我最喜欢你了。”
江雪禾知道她嘴里没一句真心。
他却波澜不惊,只从善如流。
她迫不及待拉他躺下,在他怀中寻找合适位置。他撩起她一缕乌发,别到她耳后。
缇婴耳尖如同被人咬一下一般刺,心头猛跳,过一息,她才反应过来,这只是师兄在她耳边说话:“不要别人这样吗?”
什么别人。
缇婴乌眸眨巴,眼中恶意和骄横随着她的好起来,而开始出现:“你让我不舒服了,我就换别人!”
江雪禾好似浅笑一下:“让你舒服了,就永远是我?”
缇婴被他的笑晃得别过眼睛,她逃避之后,怕他不思进取,连忙强调:“什么‘永远’?是‘暂时’!”
江雪禾挑眉。
她怕他不悦,说完话,就乖乖地伸臂抱他,学着他哄自己的样子,拍他后背。
她好慇勤,声音都甜腻一分:“你别生气,我也疼你的。你哄我,我也哄你嘛。”
江雪禾生了些趣味。
他好整以暇问:“你要怎么哄我?”
神魂离体,他竟与她在帐中闲聊。
江雪禾看眼帐外,神魂之力又穿过更远的地方,看到了屋外的白鹿野。
他分明知道自己在诱惑小师妹。
他时而告诫自己不可。
时而在被她缠住时,他又生出一分恶劣的心思:他食髓知味了。
夜杀是被断生道养出来的贪婪怪物。
仅仅是兄妹的关系,喂不饱他。他想要更多的东西。
他在这种纠结反覆中,纵容她越来越过分。
可爱之余, 时不时冒出一些莫名的懂事。
比如此时,她将躺着的少年师兄神魂拉起来,让江雪禾坐着, 她自己捣鼓一番, 从枕下的一个灵袋中取出冰冰凉凉的药膏。
缇婴板着脸:“师兄你抬头。”
江雪禾听她的,仰起颈, 看她秀白的手指沾一点药膏,往他颈上涂抹。
他的神魂并无温度,也感觉不到旁人的温度。但是缇婴的手指按下去时,江雪禾仍颤了一下,耐不住侧过了脸。
缇婴掰正他的脸。
她的手捧着他颊, 手指擦过他贴颊散下的发丝。她为这种柔软的触觉而眷恋地多摸了一下,在师兄眼神晦暗地看过来时, 缇婴扭头,装作无事。
江雪禾声音有些低:“……这只是我一具神魂, 抹药是没用的。”
缇婴得意:“这不是普通的药膏, 是药宗弟子来看我这个大英雄时,送给我的治疗神魂伤口的药膏。”
她凑近他。
江雪禾明知不必,却依然在她靠近时屏了呼吸。
缇婴凑到很近的距离, 才能看到他颈上裂开的那些伤痕。像被什么勒出来的, 又像是咒术。这具神魂看得并不明显,只有本体才会很清楚。
但仅仅是这样的伤,就让缇婴很认真了。
她给他涂抹伤药, 手指在他颈上胡乱摸。她觉得他颈上那凸起的圆点很有趣,在抹药时, 便上手戳了戳。
一戳,那里就滚一下。
缇婴偷偷看江雪禾。
江雪禾平静无波, 面容沉静,好像压根没发现她的小动作一样。
缇婴便放下了心,继续偷偷玩。
她抹两下药膏,就轻轻戳一下那里。最后一次,她的恶劣被养出来了。她唇角上翘,狠狠用指甲盖一按……
那凸起的圆点猛烈滚动。
江雪禾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江雪禾垂眼看她心虚的样子,他定着呼吸,在说话间,那里也在滚动。
师兄声音在后,让她一听便心头乱跳:“别欺负我。”
他的“欺负”二字,缱绻、轻柔、喑哑,调子带着勾。
勾得缇婴心乱心痒。
她抬头问他:“这是什么?”
江雪禾:“喉结。”
缇婴靠着他肩,有些心慌,更多的却是好奇与不满:“你不舒服啊?”
江雪禾垂眼看她。
他唇角似有一抹笑,却在缇婴看过去时,转瞬即逝:“……你若是这样对旁的男子,我少不得要揍你的。”
缇婴一下子炸开:“你敢!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揍我……前师父都不打我的。”
江雪禾睫毛微垂,俯身:“所以你乖一些。”
他眼珠漆黑,睫毛浓长,俯眼微抬的模样……好像他本人就是一把钩子,勾得缇婴心痒万分。
缇婴半晌说:“我没有这样对别人。”
江雪禾挑眉:“嗯?”
缇婴见不得他不相信的样子,自证道:“我前师父说我太任性了,要我收敛我的脾气。我很收敛的啊,我没有乱玩别人的,我都不怎么和别人发火……大家都觉得我脾气很好啊。”
她说她脾气很好啊,一脸理所应当。
江雪禾莞尔。
恐怕只有她自己那么觉得。
但他不打断她,听小师妹自夸:“我在别人面前,可乖可善良了!但你是我师兄,你又不是外人,我玩一玩你怎么啦?”
缇婴瞪他:“你不愿意吗?”
江雪禾顿一顿:“也没有。”
缇婴正要开心,听他说:“不过,只玩我便好,不要这样对你的其他师兄。”
他话中的暗示她是听不懂的,但表面意思,已经足够缇婴满意。
缇婴笑嘻嘻地扑过来抱他,搂住他:“你让我玩,我就不玩别人了。对了师兄,你还没说,喉结不能碰吗?”
江雪禾淡声:“你最好不要。”
说话间,他声音已经恢复平日的喑哑。那点儿哑,不会让人面红耳赤,更让缇婴觉得安全。
缇婴恶劣:“碰了会怎样?”
她大着胆子:“我看也不会怎样。”
说话间,她就上手戳了一下。
她对上江雪禾垂着的眼睛,半晌,她噗嗤一笑,手指绕去其他地方,乖乖涂抹了。
缇婴弯眸:“好啦,我不乱碰了。我还是很听你的话的……”
她年少的声音带了些怅然,目光看着他的颈,又顺着他的颈往下瞥,看到了他抵在床榻上的枯瘦手指。
莫名的,她情绪低落下去。
江雪禾奇怪:“怎么了?”
她抬起眼,眼中噙了一波水汪,年少多愁:“我的药膏,真的没办法让你身上的伤减少吗?”
涂半天药,她已经看出来,那些伤痕根本不会消失。
就好像她做多少无用功,他也好不起来一样。
而她在睡梦中,是见过那个仙风道骨的师兄的。清润的,干净的,不沾尘烟的。
那是顶好看的美人。
不像现实中的师兄,这般灰扑扑。
缇婴伤心:“你的声音不好听,手不好看,脸上倒是伤没了,可是眼角的那一点疤到现在都褪不了……你出门怕吓到人,还得带风帽,呜……”
江雪禾望她片刻。
他俯身,将她抱入怀中坐着。
他声音带一抹笑:“你希望我好起来?”
缇婴炸毛:“难道你觉得我希望你一直这样嘛……”
他怕她跳起来发火,连忙搂着她脊椎,轻轻地向下抹。他待小孩很有几分耐心与心得,对她的脾气也十分了解,这样抹了几下,她的一腔火气就抹平了,又回到一只软绵绵的小猫咪状态了。
江雪禾微笑:“我会好起来的。”
他不会想一直吓着她的。
江雪禾哄好她,便要松手。
缇婴哼了两哼,不肯从他怀中下去,抱着他颈呜呜咽咽哼哼唧唧。
江雪禾淡声:“下去。”
缇婴不肯。
江雪禾抬起手。
下一刻,缇婴登时被五花大绑,被扣摔在了榻上,脸磕在了柔软的褥子上。
而缇婴一看,更是火冒三丈——好家伙,捆她的绳子,是她床上扔着的一根属于她的腰带。
江雪禾清薄的脸颊白如玉,眼波却闪烁,盯着她被捆的身上的秋香色腰带:“……你怎将衣带到处乱扔?”
她抬头怒瞪他。
江雪禾道:“……你日后会明白,我这样对你才是好。”
江雪禾说话间,慢慢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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