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舒:“是么?什么时候的事?”
沈行川不愿多言:“家族流传下来的旧故事,我也不甚清楚。”
江雪禾离开藏书阁,走了很远。
他确定沈行川的注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后,才寻了一墙根下的绿竹边,将缇婴放了出来。
袖子一张,一团雪白软物从他身上滚出。
雪团落到地上,江雪禾的法术罩到她身上,缇婴便恢复了人身。
她身上淅沥沥地向下滴着水,趴跪在地,仰头有些迷糊地看眼高高在上的师兄。她手背遮住唇,还打了个哈欠。
江雪禾心一跳。
他不动声色,目光从她唇上挪开,将心神放在她别的地方。
暗夜中,她的眼睛像流着水光的玉石一样。
下一刻,再一重法术罩下——驱尘咒下,她身上的衣物干了。
江雪禾蹲下,要查看她的情况。
缇婴抓住他的手,开口质问:“沈行川沈长老为什么一直问你问题?”
江雪禾一怔。
缇婴满目警惕:“他怎么那么关心你?既关心你吃住,又关照你课业,还问你比试比的如何。他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看上师兄了?
他是不是喜欢师兄,想选师兄当徒弟?
缇婴满是提防,看江雪禾的眼神沾着刺。
江雪禾手臂被她抓着,被猫爪挠出的伤痕,有点痛意了。
他垂下眼,轻声:“你就只关心这个吗?”
缇婴愣一愣。
半晌,她才说:“你没有受伤吧?藏书阁的机关很厉害的。”
江雪禾摇了摇头。
在缇婴的判断下,师兄有点冷淡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取出一件氅衣披在她身上。
他看她面容一眼,伸出手似乎要做什么。他的手落在半空中,缇婴疑惑的眼睛看着他。
他的手收了回去。
他躲开缇婴的目光。
江雪禾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缇婴惊喜:“咦,今夜不用再跟着你修炼了吗?”
江雪禾似微微笑一下:“今夜经历这么多事,你心神不宁,恐怕修炼也静不下心。不如你回去好好休息,准备明日的比试。”
缇婴觉得很有道理。
她从地上爬起,裹着师兄给的氅衣。
夜风从身后吹来,氅衣微扬,缇婴低头的一瞬间,闻到了衣服上属于师兄的气息。
她颤了一下。
身后的江雪禾问:“怎么了?”
缇婴回头。
黑暗中,她看着双目微垂的温润师兄。
她看不清什么。
她弄不懂什么。
她只好迷迷茫茫地,摇摇头。
临走前,缇婴想了想,还是要说一句:“就算沈长老更喜欢你,我也不会认输的!
“我会打败你的。”
江雪禾不语。
缇婴说完这句话,就好像生怕他开口,怕她自己发脾气,她急急忙忙跑入黑夜中。
氅衣飞扬,女孩已经干燥的黑发擦过她回过头张望他的眼睛。
粉红的裙裾,在黑色氅衣下飞起一角。
就好像……
他拚命掩饰之下,保护之下,她仍灼灼明耀,不独属于他。
江雪禾心头生乱。
他没有用法术,缇婴用着她那磕绊别扭的御风术离开后,空气中没有了她的气息,江雪禾才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院落。
院落本是内门弟子的。
但是陈子春初来乍到,又一直不肯和他分开。江雪禾舌灿莲花,说服掌事,让陈子春一个外门弟子,与他住到一起。
外门弟子的课业其实比内门要繁重,毕竟他们要从头学的太多了。
这个时间,陈子春应该已经睡了,江雪禾不运用术法,也是不想惊醒他。
江雪禾只是边走边想,吹着冷风,想今晚的事。
师妹化作的小猫软乎乎地趴在他颈边。
师妹的人身,与他在狭窄缝隙间密切相贴。
师妹的猫身,害怕地凑近,在他唇上点一点,提醒他她的困境。
师妹的呼吸,贴着他手掌,时间久了,为他掌心添一些湿意。
幽闭静谧的水流中,飘在水中的江雪禾,用自己枯瘦苍然的手,抓住缇婴化身的小猫,将她提到面前,张开口,将灵力渡给她。
桩桩件件,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江雪禾确定自己没有故意。
他没有故意触动机关,没有故意要抱缇婴,没有引、诱缇婴亲自己,在渡灵力给她时,更是把握着分寸,没有冒犯她。
可江雪禾知道今晚的一切,都越界了。
他闭上眼,脑海中是缇婴湿润清婴的眼睛,柔软的呼吸,清甜的笑容。
以及她恢复人身后,第一时间凶巴巴的质问——
和沈行川有关。
那一刻,从来冷静的江雪禾,是生出一些恼怒的。
恼缇婴,恼沈行川,也恼自己。
虽然他快速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快速想明白缇婴只在乎沈行川的言行是正常的。
可他那一刻的心中杀意,让江雪禾心间冰凉。
他因为缇婴没有第一时间关心自己,就起了杀意吗?
他辛辛苦苦封藏的关于夜杀的一切,会功亏一篑吗?
他努力这么久,却到底——
无法如师父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高尚的人,过好一生,守护好自己的在意吗?
黑暗中,木门“吱呀”轻响。
江雪禾推开门,听到陈子春的声音:“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江雪禾带着一身夜霜,抬头看到陈子春困顿的脸。
这个经历复杂的少年明明困得要死,却一直坚持等他。在他回来后,陈子春眼中才露出笑,放下了心。
江雪禾静静地看着陈子春。
这是他养出来的。
他多么擅长于无声无息间,控制人。
不过这不算卑劣。
江雪禾看着陈子春,透过陈子春的眼睛,他看到了另一双清澈乌黑的总是不高兴的眼睛——
缇婴鼓着腮,总在嗔他。
那眼睛多干净。
江雪禾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卑劣——
她什么也不懂。
他没有越界。
但他允许了她的越界。
可她什么也不懂。
陈子春吃惊地看着江雪禾这么晚回来,竟然不准备休息,坐在床榻上就开始打坐。
陈子春:“师兄?”
江雪禾已经入定,不再理人。
陈子春后知后觉:入了内门的师兄都这么用功,一日不修炼都心慌,自己一个外门弟子,怎么能睡得这么早?
虽然已经后半夜了,但这正是修炼的好时机。
陈子春啊陈子春,你待在师兄身边,怎好如此荒度日光?
于是,陈子春打了鸡血一样,洗把脸,也开始修炼了。
江雪禾当然不知道陈子春的想法。
他自己入定,不过是为了反省自己,审视自己所为,向师父致歉。
江雪禾在心中一遍遍控制自己,开始给师父写信:我一定将缇婴,完好地交给二师弟。
遥远的已经封闭千山的林青阳莫名其妙收到大徒弟一封信。
不知道大弟子在搞什么。
只知道江雪禾恐怕又要离开,去独自浪迹人间了。
哎,那个少年啊……
林青阳在千百年的岁月中,一次次和江雪禾的转世相逢,一次次看着江雪禾罪孽缠身,一生不郁。
可林青阳不能做什么。
那是仙人的敕令。他力量微弱,无法对抗天命,除了千山,更去不了哪里。
千年前,林青阳被仙人下的命令只是——守好缇婴。
一次次地寻找缇婴。
一次次地带回缇婴。
一次次的轮回与终结中,却只有这一世,江雪禾和缇婴相遇了。
这是终结。
还是开始?
黑夜中的玉京门内门女弟子屋中,缇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抱着新换的暖烘烘的被褥,闻到被褥上师兄的气息。
她心浮气躁,越来越烦躁。
被褥没问题,有问题的只能是师兄了。
她沉着脸,赤足下地,乱七八糟地把被子塞入橱中,又把自己那床有点不喜欢的被子搬出来。
盖着自己的褥子,没有了师兄的气息,缇婴更加不开心。
她腾地从床上爬起。
隔壁床榻上的南鸢声音清清泠泠:“缇婴?”
缇婴生闷气:“我要熬夜修炼。”
南鸢吃惊:“你这么用功吗?”
缇婴忍痛:“对。我超刻苦的,一定是今夜没有修炼,我才睡不着。我是如此地热爱修炼。”
南鸢听到抽泣声。
南鸢:“……”
南鸢从床上爬起。
眼上蒙着布,她看不到缇婴,她有些想摘布条,但是犹豫一下,南鸢仍然没有摘。
南鸢只是困惑:“你在哭吗?”
——哭什么?
哭自己修炼得不够?
缇婴在掉小珍珠。
她生气自己的状态。
越生气,越是掉珍珠。
但是她才不认输。
缇婴冷冰冰道:“没有!修炼使我快乐,我爱修炼!”
擦掉眼泪,勤快的缇婴盘腿而坐,回忆今日课堂上长老教的法术,开始修炼。
同屋的南鸢:“……”
她被卷到了。
她也默默爬起来,跟着一同修炼。
这一夜。
至少有四人,彻夜修炼,刻苦得不行。
江雪禾次日,在房中翻捡缇婴的话本,耐心分类。
他同时坐在桌边,补充自己的“缇婴养育手册”。
经历一夜冥想,江雪禾觉得自己可以做好师兄了。
就在他琢磨如何养师妹才能不养歪时,坐在窗边的他,收到了一纸鹤。
他疑惑:自己还没把信给师父送出去,师父就来信了?
玉京门禁闭这么严,师父和自己传信,不怕被发现?
江雪禾检查了一下信没有被动过,才拆开。
拆开后,他便很久无言。
信原来不是师父林青阳送来的。
写信的人,叫白鹿野。
白鹿野是他没有见过面的二师弟。
这个二师弟写信给他,字迹龙飞凤舞,极为抽像。
一笔乱字中,江雪禾勉强辨认出关键几个字:
师兄,我已经到了,就在玉京门山下。
师兄稍等,我很快拜师上山,来照顾小师妹。
师兄放心,我与师妹格外亲,师妹不会排斥我。
师父说师兄有事在身,不能与我们长期相处。我既来了,师兄若有在忙的事,可以放心离开了。
江雪禾看着自己的“缇婴养育手册”,失言之下,不知所措。
一滴墨落在泛黄的符纸上。
他才想着别离。
没想到别离如此快。
清晨起来, 缇婴又坐在床上,解了一会儿前师父给的信的符咒。
她每日闲得无聊时解一点,数日下来, 整封信零零散散, 已经被她解开了许多字。
不过因为她解得太随意,看到哪个地方就解哪个地方, 以至于即使如今,缇婴把信解开了很多字,仍然无法拼凑出完整的信。
只看出“师兄”“千山”“小婴”之类的字。
缇婴自顾自拼出一句话:嗯,师兄疼爱小婴。
必然是这样的。
其他的……等她有空再继续解吧。
她打着哈欠爬起床,发现南鸢已经离开了。
缇婴趴在床上翻看自己的玉牒, 看今日自己要与谁比试。
她在弟子的比试名册上翻看,很快惊喜地发现今日没有自己的比试哎。
好轻松。
轻松下来, 又有点无聊。
缇婴不是什么懒惰的孩子,但也绝对称不上勤奋刻苦。她按部就班地认真修炼, 昨夜的熬夜, 已经让她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她是万万不可能今日继续压榨自己的极限,继续修炼的。
玩点什么好呢?
翻看弟子比试名册的缇婴,托着腮, 忽然目光凝住:她在上午的一场比试中, 看到了江雪禾的名字。
他对阵的,是一个缇婴没记住名字的师兄。
缇婴看到江雪禾的名字,心稍微停顿了一下, 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她想到了昨夜藏书阁的事。
想到师兄在水里抱着自己……
那时的场景和师兄的回避,有点儿她尚不明白的古怪。
想来有点儿、有点儿……让她想立刻见到师兄。
缇婴趴在床上, 默默地想一会儿:往常总是师兄在比试堂等她出来的,她还从未看过师兄的比试。
昨夜沈行川沈长老总是问师兄问题, 这让缇婴很在意。让缇婴很在乎江雪禾——他是不是被沈长老相中的弟子呢?
缇婴一路以来的努力,难道会败给师兄吗?
难道师兄一路和自己在一起修炼,最后会从自己身上捡便宜?
怎么能是师兄!
缇婴因为未知的幻想,而将自己弄得快要气炸。她再没有心情想玩什么了,她气呼呼地从床上爬起来,便要去看师兄比试,找师兄算账——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比试堂今日是很热闹的。
缇婴一过去,便在半空中的放大的“天目通”阵屏上,看到了江雪禾的身影。
江雪禾的比试很简单,与一名弟子斗法。缇婴到来时,一眼看到了戴着风帽的少年衣袂翩扬、沉着应对对方攻势。
许多弟子都在下方围观,人数不少。
缇婴还从未见过比试能被外人看到的现象。
她不禁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懒洋洋的少年声音解释:“江师兄对面的那个弟子,把身上所有功法都换了功德,从门中换到了一个只能用一次的法器。这个法器,可以与‘天目通’相融。那个弟子想要外人看到里面的比试,祭炼法器就好。
“这几日,这么做的弟子,为数不少。”
缇婴扭头,看到一个圆脸少年倚着墙,冲着她笑。
缇婴:……这个人有点眼熟。
她如今很好奇,便乖乖地顺着少年的话问:“干嘛要让里面的比试,被外面人看到啊?”
玉京门好像一向不太喜欢弟子之间知道彼此根底的。
比如他们测灵根不让别人知道,“天目通”的比试不对所有人公开……玉京门似乎忌讳一切窥探。
圆脸少年,笑嘻嘻:“想搏名嘛。一个个都拚死拚活,才进内门,就琢磨着和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打理好关系,好赢得名声。”
缇婴懂了:“为了拜师嘛。原来师父真的会看啊。”
一道女声在后咬牙:“不止如此,主要是为了成为魁首,成为弟子首席。”
缇婴不用回头,就能听出是花时来了。
好奇怪。
这个师姐总是追着她跑。
太爱她了吧?
圆脸少年嗤笑:“刚入门没多久的内门弟子,就想搏名,争弟子首席,还是拿江雪禾开刀……”
他声音低下,似笑非笑地盯着江雪禾,喃喃自语:“争得过吗?”
那可是夜杀啊。
真亮出名字,世人闻风丧胆,谁敢与夜杀争?
不过夜杀如今隐姓埋名,扮猪吃虎,整日还在扮演一个连御风术都学不会的废物……
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小丫头。
缇婴忽然感觉到杀气。
她抬头,看眼圆脸少年。
少年冲她露齿一笑,笑容灿烂。
缇婴眨眨眼,开始盯着少年的脸,回想起来。
同一时间,缇婴听到花时有些向往的声音:“每一届的弟子,都会参与一个‘猎魔’的比斗。胜者自然得到无数好处资源。四大门派之间,一直是轮流办这个盛会的。这一届轮到了巫神宫,据说,他们出的奖励,是他们门派至宝‘忘生镜’。他们会将‘忘生镜’借出去一年,供胜者修炼用。”
缇婴举手:“我师兄说了,世间没有魔。猎什么魔啊?”
花时瞪她:“只是一种比试名号罢了。其实要杀的是秽鬼。再说,这比试是从千年前就流传下来的,那时候可是有魔的。
“巫神宫的功法你们应该知道吧?和天命有关。这个忘生镜就有这种作用,可以预测天命。这种预测,在我等修士行走天地、趋利避害间,必然助力很大。
“大家都想要这镜子。
“而这镜子,只会给胜者。据我所知,每一届的比试,四大门派都是派首席弟子带着其他弟子一同参与的。那‘忘生镜’,最后很大可能落到首席弟子手中。而退一万步,就算你不稀罕‘忘生镜’,成为弟子首席……那也是十分风光的事啊。”
花时说起这些,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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