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柔而无骨,小小一只,攀住江雪禾的手臂。
小猫沿着江雪禾的手臂,瑟瑟发抖地抓着他衣袖,爬到了他袖中。江雪禾来不及阻止,那没有骨头的小猫就在他袖中钻来钻去,寻找合适的她能够待着的地方。
接着,墙壁终于不再继续逼近挤压了。
浸在水中的少年袍袖飞散,发丝凌乱。
湿漉漉的小猫从他袖中钻入,再从他脖颈后方爬了出来,跪在他肩头。
小猫泡在水中,看着墙壁不再挤了,松了口气。
江雪禾袖中手轻轻握拳,忍耐地闭目,睫毛轻轻一颤。
他不能失控。
小猫还趴在他肩头呢。
缇婴站在江雪禾肩头,从猫的视角打量这个小密道。
往上看不到头,往下便是师兄的发丝、颈上的伤痕一直到他耳后……
缇婴颤了一下,发现她好像给他脖颈抓出了一道伤……
缇婴心虚地低头看自己的爪子,又好奇地拿爪子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
江雪禾倏地伸手将她捞入怀中。
他垂目看着灵猫圆润乌黑的眼睛——真的和他的小师妹,一模一样。
江雪禾敛着目看她。
缇婴仰着脸,从未见过放大版的师兄的面容。
这么的大,这么的秀,这么的净……
她的尾巴缠上了他脖颈。
缇婴开始感觉到空气的稀薄,呼吸开始艰难。
她的灵力不如常人。
在这种时候,灵力的枯竭会放大,缇婴无法从识海中获得力量让自己坚持,她呼吸在水下,开始越来越难。
这是一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枯竭。
她喘不上气,能求助的只有师兄。
缇婴着急地在江雪禾怀中钻来钻去。江雪禾想捞她,却每每错手放过她。
她再一次从他领口中钻出,江雪禾将她举到自己面前,目光肃然,示意她不要闹了。
在江雪禾错愕迷茫之时,小猫湿润的三角小口,倏地凑上前,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江雪禾眉毛一跳:“……”
他怔然,手上一松,小猫向下掉去。但是缇婴灵活无比,抱着他脖颈不撒手,看他反应不过来,她再次在他唇上点了一下,慌乱地抬头看他。
水泡浮在江雪禾额角。
他低垂的眼睫上也沾着水。
他在缇婴绝望之际,将她捞到了怀里,春水一样的目光,俯下看着这只仍试图攀他的小猫。
缇婴耳边,响起江雪禾的传音入密:“你是不是呼吸不了了?”
缇婴惊喜。
她已经灵力枯竭到用不出传音入密,还以为自己要绝望地死在变身的小猫身上,但是师兄……终于明白了。
可是、可是……缇婴变身的小猫,为了方便躲那墙壁,她是格外的柔软,身上一根骨头都没有,江雪禾怎么摸得出她的灵脉?
果真,缇婴发现江雪禾抓着她的猫爪,几次都摸不出来。
他想渡她灵力,实在无从下手。
小猫的眼中默默噙了泪。
她眼前已经发黑,金星乱转,她必然会死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密道中……
江雪禾倏而凑近。
缇婴意识模糊之际,听到江雪禾沙哑的声音:“师妹,张口。”
绝望之时,别人让她做什么,她当然做什么。
小猫张开口。
一重灵力,从三角小口中,钻入灵脉,深入识海,补充她枯竭的灵池,救活她。
缇婴眼前渐渐清晰。
她看到了江雪禾放大的凑得极近的面容。
近得……她看得清楚他唇上的每一道浅痕,分得出他唇的颜色是哪种红,他的脸颊苍白无比,舌尖却是红的……
在这片深海一样幽闭的狭小密道中,江雪禾托着一只猫,举到他面前。
他俯上前,微微张口,唇几乎与小猫挨上,却又没有挨。
在水底漂浮间,师兄面容清隽得过分,唇瓣嫣红得厉害。
他闭着眼不看她。
缇婴却数得清他每一根睫毛上的小水泡。
清而丰的灵力从他口中,渡给了她。
这应该是道侣之间才会用的亲密至极的渡灵力方式。
缇婴不知道。
只知道师兄是好人。
只知道……自己看着师兄这样的脸,看着他颈上的伤,他抱着自己的枯如柴的手。她鬼使神差地想,她想看到他识海中那般没有伤的样子。
时间好像静止了。
时间又好像流走得更快。
这样的藏书阁秘境中动静,外面的人是不知道的。
外面的人还在津津乐道巫神宫今日的威风,在猜测大天官当时色变的原因——是预见了什么灾难。
南鸿去和花长老商议事情了。
商议的内容,众人不知。
而商议的结果是,月明星稀,客房中灯火几点,南鸿坐在长案前,翻遍了玉京门弟子们今年的名册录。
过于遥远的大天命术,不会将所有细节完全展露。
南鸿猜,这应该是自己今日施用大天命术时,没有再从那些弟子中找出会杀害自己的人的原因。
但是天命术失效,大天官的身份却不会。
南鸿冷冷地看着这些名单——他从里面,一眼看到了“南鸢”这个名字。
大天命术预见一切。南鸿眼中光转,渐渐的,他握著名册的手开始颤抖,心中生惧。
他那个……自出生后,就被抛弃、被吩咐杀掉的女儿。
那个刚出生的女儿,他就从她清澈的眼中,看到了巫神宫覆灭、满门皆死的一幕。
这是一个不祥的女儿。
这个孩子自出生那一瞬,就成为了南鸿的天敌。
他嘱咐人杀掉这个孩子……可是如今看来,这个孩子没有死。
她非但没有死,她还知道她自己的身世。她取名南鸢,出现在玉京门……她是否就是今日自己预见中的那个,会杀掉自己的人?
南鸿眸色晦暗不明。
看来,有人救下了他这个女儿。
大天命术,修的天命。
他从不违抗天命。
他唯一惧怕的是——自己的死,巫神宫的覆灭。
南鸢,绝不能留。
南鸿嘱咐外面听候命令的神女与天官:“明日拿到玉京门在山下挑选的那些想拜师的弟子名单,看其中是否有属意我巫神宫的。
“用天命术暗示挑选的人,告诉他,我明日会要求玉京门将‘天目通’的试炼,普及所有人。若有人能在’天目通‘的试炼中,杀死南鸢,他将直接是我的亲传弟子。
“下一任的大天官,或者大神女,将是他。
“还有,查当年,是谁救下的南鸢,格杀勿论。”
南鸿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窗外的徒弟,喃声:“当然,你们要是杀得了南鸢,我也选你们。”
神女和天官在外应下:“谨遵大天官令。”
到了深夜,藏书阁应该没有人了。
沈玉舒来这里挑选几本书。
她还没有属意的内门弟子,但是她今年必然会收徒。她和兄长,都到了该收徒的时候……
沈玉舒意外的是,当自己告诉兄长说自己要来藏书阁为未来徒弟挑选课业时,那个从来冷漠得像是没有感情的兄长,居然说:“我陪你一起。”
沈玉舒惊愕。
她还以为沈行川除了他那把化出人形的剑月奴,不在意任何异性。
于是,藏书阁的甬道中,沈玉舒提灯而行,沈行川在后。
沈玉舒向她兄长浅笑:“兄长是有什么要避开人的嘱咐,才跟我来这里的吗?”
沈行川颔首。
沈行川淡然:“你对掌教之位,可有什么想法?”
沈玉舒一愣,然后失笑。
她摇头:“我能有什么想法?论修为,我不是第一。论资质,我是大长老中最差的。论功绩,我也没什么值得提的……那掌教之位,和我毫无干系。”
她说着,忽然停顿。
她蓦地抬头,看向沈行川。
她慢慢道:“难道你有想法?”
沈行川面色冷淡,不置可否。
他说:“未尝不可。”
沈玉舒:“你疯了……”
凭他们的家世和资格,怎么和那几位长老比?
世人眼中的剑修,竟有一逐掌门之位的想法,这怎么可能。
藏书阁下方的水中狭道里,化身小猫的缇婴趴在江雪禾怀中,开始犯困。
她估计自己和师兄今夜会被困在这里,只有明日藏书阁的长老来当值,才会救二人出去……
缇婴忽然听到了细碎的声音。
江雪禾传她的灵力过于多,她难得的耳聪目灵,竟然注意到了来自上方的很小很小的声音……
缇婴一下子抬头,向着水流来处看去。
她辨别之下,惊喜万分:“沈长老!”
小猫眼中光华闪烁,流离艳美。
英雄救美的沈行川沈长老的声音……她未来的师父来救她了!
缇婴当即踩着江雪禾的肩,向上游,给上方传递消息。
江雪禾一把将她捞回来。
缇婴不解。
江雪禾面容平静,眸子漆黑,将她上下看一下。她从师兄过于清静的眼中,看不出他的丝毫情绪。
下一刻,缇婴被塞入了江雪禾袖中。
江雪禾传音入密:“莫动,我来。”
缇婴即使换回人形,也是一身湿漉。
她不应让外人看到这副样子。
藏书阁中, 沈行川正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沈玉舒。
在五位大长老中,他最不必提防的,就是自己这位妹妹。
他话才起头, 便停住了。
沈玉舒不解:“哥哥?”
一缕如烟的清光, 从层层书架后飘来。这光极淡,沈行川负手追去, 沈玉舒过了一会儿,才感受到灵力波动。
沈玉舒惊讶,又了然。
藏书阁禁止运用术法灵力。但因为门派没有给出正式的解释,门内经常有弟子耍奸,在藏书阁偷用灵力。而书阁内的机关, 一旦感应到足够的灵力波动,机关就会开启, 惩罚这些弟子。
不过这种事,玉京门中年长些的弟子都知道。如今会误入藏书阁陷阱的……只会是今年新入门的懵懂弟子。
而此时还逗留在藏书阁的, 只能是那几个正在抄书受罚的孩子。
沈玉舒不禁有点头疼。
她开始觉得今年这些新内门弟子, 各个不省心。
沈玉舒跟上沈行川,直奔天窗方向。
到了那里,周围一切照旧, 看不出有机关启动的痕迹。但是一张桌上摊开的纸笔, 显示这里先前确实有人。
沈玉舒道:“哪个孩子这会儿误触机关?兄长救一下吧。”
沈行川:“抄书本已是罚,身在罚中,仍挑衅门规。正该吃些教训。”
沈玉舒笑叹:“还是救吧。”
沈行川长身昂立, 并不搭理。
但他并未离开,幽邃静沉的眼睛盯着沈玉舒。
沈玉舒反应了一会儿, 看一眼这个兄长,才意识到他是自己不救, 但她动手的话,他并不会阻拦。
沈玉舒明白这点后,登时啼笑皆非。
她摇摇头,垂首念咒掐诀,一道灵光,悠悠缓缓地飘向天窗,再启阵法。
地缝裂开,洪流上引。
下方的江雪禾,正为自己袖口加了一重符咒,好遮掩袖中小猫的气息,顺便禁止小猫在他身上游走,再从其他地方爬出来。
他听到上方急促的一女声:“正是此时,引——”
两重灵力同时从上纵下,一道按住涌动的水潮、阻止地缝的再次并和,另一道卷住江雪禾,提起他快速出水。
哗啦啦。
江雪禾控制住自己所有的灵力气息,不去反抗那束缚自己的灵力。
下一刻,眼前依然昏暗,但他离开了那处秘境,被甩到了地面。
江雪禾抬头看一眼,迅速做出弟子该有的模样,向两位长老致谢:“弟子与师妹在此处抄书,师妹离去后,弟子嫌抄书累,想用术法替代。
“弟子不知深浅,误触机关,劳两位长老相救,感恩涕零。”
沈玉舒:“……”
她觉得怪怪的。
她俯首看着这个少年。
和玉京门大部分人一样,她这是第一次看到不戴风帽的少年。
身上衣袍尽湿,无掩少年的清艳。
藏书阁光线昏暗,少年跪坐。他乌黑发丝半束,几绺湿发贴颊,这样秀美干净的少年,落水后,更显动人。
她看到少年颈上有些伤,但她也没当回事。毕竟,她听管事说过,江雪禾和缇婴在五毒林中与酸与大战,酸与不好对付,江雪禾身上的伤迟迟不见好,恐怕是那死去大妖留下的。
沈玉舒曾经暗暗揣测过:两个初出茅庐的孩子,怎么杀得了无支秽。
但是……
她少时也杀过。
所以杀就杀了。
沈玉舒觉得奇怪的是,江雪禾的态度——
他语气里带份不多不少的感激与后怕,他惶然地抬头看一眼自己和兄长。他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前因后果,不必自己再问。
他恭敬,谦和,礼貌,还有恰到其实的不安。
可沈玉舒记得少年出水后的第一眼,分为安静。
那般安静的眼睛,却是看到自己和兄长后,适时怔愣一下,才开始感激后怕。
沈玉舒蹙起眉,看向沈行川。
沈行川俯首看着江雪禾,目光转为更幽暗。
他一直觉得江雪禾很像一个故人。
他一直没有去试探。
他记忆中的意气昂扬又冷血无情的小少年,和眼前温润静美的江雪禾,早已判若两人。
何况江雪禾身上的伤……沈行川隐隐怀疑这些伤有异。
沈行川淡声问:“你一人在此?”
江雪禾:“是。”
他跪得端正,能感觉到袖怀中小动物的轻蹭轻拱,时不时磨一下他手心。
他袖中手指被湿润气息碰触,微微颤一下,蜷缩。
他又安抚地反手按住那猫,一点点顺毛,希望她不要乱动。
江雪禾垂着眼,口上回答沈行川:“是。”
沈行川许久未言。
这样的沉默,让沈玉舒疑惑。
沈玉舒看一眼沈行川,才听沈行川问:“玉京门内门的功课,你是否觉得浅显?”
沈玉舒:“哥哥?”
江雪禾抬眸,湿润眼睛神色疑惑,又因长老的过问而几分紧张。
他答:“怎会浅显?弟子听得已经很吃力了。弟子才疏学浅,至今连御风术都学不好。”
实际上,是缇婴学不好。
江雪禾陪她,师妹运用不好,他便跟着用不好。课堂上老师考察,他永远是陪师妹一起被老师摇头叹气的。
沈行川诧异:“你学不会简单的御风术?”
江雪禾怔一下,问:“……弟子应该……学得很容易?”
沈行川便又诡异地沉默了。
江雪禾是有些煎熬的。
心神一半用在应付沈行川兄妹、不被他们察觉缇婴的存在,另一半,酥酥茫茫,如同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其实缇婴意识到师兄不想她出来时,便乖乖地趴了下去,伏在他手边,不再乱动了。
但是对江雪禾来说——
她浅浅的呼吸拂在他手背上,他手心都在出汗。
沈行川问得天马行空。
一会儿是课业繁重不,一会儿是拜师前他在哪里学的法术,一会儿是这几日的比试应对得如何。
江雪禾自认自己应对得体,绝不至于引起怀疑。
他心中是有些底的。
十四岁时的断生道的夜杀,与十八岁的江雪禾,必然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面容、性情、法术、喜好……全部都发生了变化。
沈行川纵是有些怀疑,却无法确定。
而在这般询问中,江雪禾发现袖中的缇婴小猫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在试探着想从他袖中钻出。
以为她等得不耐烦了,江雪禾手心罩住小猫,再次安慰地摸了摸。
现实中,江雪禾有些迷惘地抬头看两位长老:“弟子可以,离开了吗?”
沈行川不语。
沈玉舒笑道:“没事了,你离开吧。不过明日你要将今晚事告诉藏书阁长老一声,让他将机关复原……该领的罚,还是要领的。”
江雪禾应是。
他实在是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
对方如何吩咐,他如何应。
他听到沈玉舒有些疑惑的喃喃自语:“其实我也不懂藏书阁为什么要禁止人用法力,这里用术法难道会影响什么吗?”
她看向沈行川——沈行川在玉京门待得久,应该比她知道的多。
沈行川淡道:“似乎是很久前有外来者闯阁,伤过玉京门弟子。玉京门上下才这般慎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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