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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伊人睽睽)


花时仍不信。
或许是,她看不惯缇婴又心虚又忘形的娇气模样。
花时与缇婴争论时,一个人影从人群中挤入,悄悄拉了拉江雪禾的风帽。
那声音嗫嚅:“江仙人……我能打扰你一下吗?”
江雪禾稍微分出神,看到一个少年挤入人群,躲到他身后,正是陈大。
陈大有些畏惧地看眼那和缇婴在吵架的花时。
花时不知道,离她这么近的距离,有位“故人”用畏惧又有怨的眼神盯着她。
毒蛇一样。
花时敏锐地四下一望,陈大忙低头。
江雪禾平静:“何事?”
他一心二用,一边与陈大说话,一边注意力仍在缇婴身上。
陈大总觉得他语气虽和气,却好像有点敷衍。
陈大卑微:“江仙人,我想了好久,我想跟着你和缇婴小仙子,一同访仙问道……我身上好像也有点灵根,你看成不成?”
因与酸与幼时相识,又假扮了酸与数年,前日才重新做回人的陈大,觉得身上好像有了些变化。
他怀疑那就是修士所说的灵根。
那他是不是也能修行?
江雪禾惊讶。
他的目光隔着风帽,这才落到了陈大身上。
陈大觉得比起缇婴,江雪禾应该善良很多。事实上江雪禾确实如此,陈大犹豫自己有没有灵根时,一道舒缓的青光便如无形触角,探向陈大。
江雪禾淡然:“我看看。”
陈大不可能开识海,江雪禾想寻到灵根,需要很多耐心。但江雪禾从来不缺耐心。
一边是人潮汹涌吵吵闹闹,一边是江雪禾不动声色地探查陈大的身体。
他在陈大体内找到了一团模糊的光影,确实是灵根……
江雪禾沉思:酸与助陈大长出了灵根?
花时有些尖锐:“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可能杀得了酸与?我不信!”
被自己吹捧的有点飘飘然的缇婴骄傲:“我是天才啊。”
旁观的江雪禾在风帽下,抬眸望向她,眸若淬雪,骤然染光。
而花时被气晕,管事尴尬:“大小姐,玉牒上已经有记录……”
管事赶紧把玉牒还给缇婴,希望缇婴快走,不要招惹上花时。
缇婴仰着脸,实在漂亮,又实在欠揍:“你平白质疑,我就理解成你在嫉妒我咯。”
这挑衅……
江雪禾蹙眉。
身后的花时眼中浮起一重锐利剑意,两位管事仓促:“大小姐!”
一把寒剑缠着数道符咒之力,从花时识海飞出,斩向缇婴。
缇婴趔趄两步。
她却早有准备,身子狼狈地一侧,躲过攻击。
她适当地吐了一口血,转身将怀中符咒一抛,符咒叠在半空,环绕她,形成一道“金钟罩”,制住了剑意。
缇婴小脸煞白,跺脚:“陌生师姐,你偷袭我?”
花时嘴巴也坏:“就偷袭你!”
两人如小孩子一样你言我语地吵起来,周围人议论纷纷。
花时直接横剑:“我试试你!”
缇婴呜呜两声,开始扮柔弱:“师姐,你不相信我杀了酸与,那就当我杀不了好了。你当街要杀我,我也只好反击了,师姐勿怪呀。”
她的“勿怪”两个字,已经带了难以压抑的雀跃。
这让原本想走上前关心小师妹的江雪禾顿住了脚步。
花时运着剑气杀向缇婴。
缇婴身形一旋,手忙脚乱地布置她的阵法,来应对这陌生师姐。
缇婴兴奋:打脸!这就是传说中的打脸吧!
话本诚不欺我!
小婴的成仙霸业,从打脸开始!
江雪禾的神识从陈大身上收回:“嗯,是灵根。”
陈大五味杂陈:你真的看清了?我怎么感觉你只是忙着关心你师妹呢?
陈大转眼看到缇婴被花时追着打,下巴都要被吓掉了:“这么作死……”
江雪禾瞥他一眼,隔着风帽,这一眼如春风掠水,好像没什么威力,陈大却住了嘴。
半晌,陈大小心翼翼:“仙人,你不帮小仙子吗?”
江雪禾垂下眼,目光落到自己袖口露出一截的少女发带。
他有些疑惑,不知缇婴为什么要挑衅花时。她虽顽皮,却绝不是惹祸精。她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不寻求自己帮忙?
是不喜欢自己这个半道师兄么?
这让江雪禾沉默,周身气息都变得些许冷淡。
江雪禾走神间,听到陈大忧心:“万一小仙子输了,丢脸大哭……”
对面可是坑死酸与的花时啊!而缇婴也是娇气任性。
想起来都头皮发麻。
江雪禾道:“不会的。”
陈大不解,江雪禾并不解释。
半空中,沈行川与沈玉舒站在一处,望着下方年轻人的争斗。
沈玉舒温温柔柔:“哥哥,今年的少年人都有意思。花大小姐的剑意大道无锋,你要收她当弟子吗?”
沈行川睁眼。
他目光一一扫过下方的花时、缇婴、南鸢,最终落到江雪禾身上。
这位冷若冰霜的修士,到此才露出几分困惑。
但他并未说什么。
倒是沈玉舒望半天,迟疑:“和花时打的小姑娘……旁门左道很多,却都不厉害。哥哥相信她真的能杀了酸与?”
沈行川淡然闭目:“世有天才,不在下方。”
沈玉舒一怔,想起什么。
沈玉舒诧异:“哥哥还在记挂的,难道是断生道那位杀遍全谷叛逃的天才少年,夜杀?”

缇婴修为不如花时。
众人心中可惜缇婴,并敬佩花时:这一届年轻入门弟子中的魁首,非花师姐莫属了吧?
花时运剑直刺时,也不将缇婴放在眼中。
缇婴这微弱的修为,不可能杀得了酸与的。
花时想逗逗这个说不定会成为自己师妹的小姑娘,傲慢地想:她太跳脱了,我教教她规矩。
带着符咒的剑锋眼看要劈中缇婴,缇婴不知磕磕绊绊地在符纸上画了什么符,整个人在原地消失。
黄纸扑上剑锋,空落落的。
下一刻,缇婴出现在了观看热闹的一个修士背后,笑嘻嘻道:“陌生师姐,我在这里。”
花时不回头,剑气重新飞去。
缇婴身形变化极快,在人群中时隐时现,鬼魅万分。
缇婴几次乱窜时临时布下的小阵法,不能伤到花时,却能拖延花时,还一会爆炸一会迷雾的,弄得花大小姐一身洁净的衣裙,越来越凌乱沾灰。
人群一边躲着这两人,一边窸窣讨论:“这小姑娘是谁?居然能在花大小姐剑下躲这么久?”
“我看这小姑娘也没什么本事,她对花师姐的伤害微不足道,花师姐的剑却能伤到她。”
“她说她杀了酸与……她叫什么?”
有人开始关心起缇婴的名字,那些登记弟子的管事则愁眉苦脸:“谁能拦拦花师姐?这伤到街上的修士怎么办?”
围观众中,陈大心中已决定去玉京门求仙,便觉得自己和江雪禾、缇婴更亲近一些。
陈大看缇婴被花时追成这样,心里为缇婴捏把汗:“江仙人,你还不帮小仙子吗?”
江雪禾分外沉静。
他拥有远强于寻常人的耐心。
他耐心地想了解缇婴,弄清楚缇婴在做什么,又为什么不求助自己,是否是不喜欢自己。
江雪禾眼睛看着打斗:“再等等。”
沈行川兄妹将下方的乱象看在眼中。
沈玉舒失笑:“这个和花小丫头打起来的小姑娘,有些意思。这世上打得过花时的人千千万万,能把花时逼得这么暴躁的,却很少。”
她遗憾:“要不是她天赋太差,我现在就想收她做弟子了。”
如她与兄长这样修为高深的人,往往只看年轻人一眼,不必探查灵根,也能对少年人的深浅判断一二。
沈玉舒评价了这么多,沈行川沉静:天赋?
那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沈玉舒垂下眼,心中轻叹一声:兄长是族中数一数二的天才,若非兄长,沈氏家族不能在玉京门寻到位置,自己也不可能有今日际遇。
自己想在玉京门有一席之地,只能一直努力讨好这位兄长……他少言寡语,自己已经习惯了。
沈玉舒微微笑着,说起了兄长一定更感兴趣的那个话题:“哥哥见过夜杀的话,下面这些孩子的小打小闹,自然不放在眼中。”
沈行川眼波动了动。
沈玉舒问:“哥哥真的再也没找到夜杀吗?”
沈行川答非所问:“四年前,我赶到断生道时,整个谷中尽是死尸。种种证据证明,夜杀叛逃,世间无人能容他。”
沈玉舒:“可惜了。断生道虽不是什么好地方,其中的双夜少年却风头正盛。”
在这小镇中,修士们聚在玉京门登记之处,而漏风的一个偏僻草棚中,女子凄惨的尖叫声被隔绝在一个阵中。
一个黑衣少年懒洋洋地坐在小凳上,脚踩着下方已被他剥皮削骨、浑身是血的女子。
他用刮魂刀,一遍遍刷这女子的灵骨灵根。
女子在地上如虫豸一般扭爬,只剩下白骨的手沾着一层血皮,颤巍巍地扯住少年的衣角。
女子凄声:“我能说的都说了……放我死吧,我受不了了。”
少年垂头,眼露浅笑。
他长着一张十分嫩的娃娃脸,圆眸总是荡着笑,那笑意十分天真,又十分残酷——
他就是用这样的笑容,叫脚下女子为“心善的仙子姐姐”,把人骗来杀辱。
少年托着腮:“你伤成这样,也没有再改口,看起来你说的都是真话了。”
女子气息微弱:“我们一行人……我跟着师兄师姐,就是来、来……追杀缇婴的……缇婴可以复活人……我们不认识江雪禾……”
少年噗嗤笑。
他蹲下来:“好姐姐,我知道啦。你追杀缇婴小妹妹,我追杀江雪禾哥哥……嘻嘻,我实在不知道江哥哥怎么给他弄了个师妹,可那都是假的。
“他只能有我一个弟弟啊。”
少年喃喃轻语。
江雪禾真的很厉害啊……
想杀他,也许得从缇婴那个小姑娘身上下手。
少年对女子笑:“姐姐,我送你去死吧。”
他在女子的尖叫中,稀疏平常地一刀捅下。女子死后以为可以解脱,却不想这少年又接着用术法困住女子的魂,将女子的魂塞入自己一个法器中。
那女子痛骂连连。
少年擦掉脸上溅的血珠:“听说江雪禾能让所有的冤魂跟上他,我怎么可能放你去告状?好姐姐,你的魂,我征用了。”
一刻钟后,这处草棚人去地空,一丁点儿杀意和血腥都消失了。
这诡异的手法,寻常人难以做到。
与此同时,小镇长街上愁眉苦脸看缇婴和花时打斗的一位管事面前,迎来了一个黑衣少年。
这少年天真又紧张:“我叫黎步,是个散修,听说玉京门不拘一格不问出身收弟子,我想试一试。”
他清黑的眼睛丝毫不见戾气。
下方小辈打得热闹,上当高空中,沈行川对沈玉舒说:“不要提断生道的双夜少年。”
沈玉舒一怔。
沈行川:“夜狼是万万比不上夜杀的。”
沈玉舒:“断生道专为修真界解决各种自家难以出手的杀伐,他们培养弟子严苛,为了养出一把好刀,用秘法剥夺别人的灵骨、灵根、五官、五感,换到他们自己的弟子身上……双夜是他们养出来的最好的刀。”
沈玉舒温婉:“我不理解兄长的执念,不知道同样是杀人,夜杀比夜狼好在哪里——在我看来,双夜少年的所有优秀都是剥夺别人的。这种虚假的资质,没必要存在。”
沈行川半晌道:“夜杀本身就很优秀……你知道我在多年前游历时,见过夜杀一面,他那时过于年少,还不可能被断生道用上秘法。我惜才,想收夜杀做弟子。我一直试图从断生道带走夜杀……”
沈玉舒颔首。
如她兄长这样的修炼狂魔,遇到一个好苗子,执念自然不同凡响。
不过嘛——
沈玉舒笑:“夜杀不是拒绝了你吗?”
沈行川:“但在断生道灭门后,我曾见过夜杀一面。”
一个成功的杀人工具具备什么品质,可以从夜杀身上探得一二——
他心思缜密,性情百变,擅长说谎,会模仿世间大部分仙门的术法,会所有的有用没用的技能。
如果你和他狭路相逢,你不会觉得他凶狠残忍。
他有精致的脸,惑人的嘴,漂亮的眼……他整个人的存在都是为了降服你。
没有人能赢过他的耐心。
这曾是断生道最得意的一枚棋子。
但有一日,夜杀毁了断生道,整个山谷的同类,都被他杀掉。
谁也不知道夜杀为何突然丧心病狂,沈行川听闻后,赶去断生道。旁人是为了杀夜杀,他却是想救夜杀。
那日下雨。
蔼灰天幕下,沈行川走在一地尸体中,见到了坐在谷中死人堆中的少年。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一身血污,满眼血泪,因为杀了太多人,一团鬼气朦胧,让少年面容都看不清了。
雨水浇不净血。
千万怨恨与罪孽跟随着少年,笼罩着少年。强烈浓郁的杀气,让沈行川都滞了一滞。
少年抬头。
发带被雨打湿,唇红齿白,少年是那样的意气潇洒,肆意逍遥。
传闻夜杀一直杀人,杀得他自己都麻木。可夜杀又十分自在风流,见到人便笑,连敌人面对他,都不得不为这少年的风采折腰。
沈行川喜欢这个少年。
他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没有拥有过的东西,他想帮这个少年。
他还想知道,若是给夜杀换一个生长环境,夜杀会不会成为仙门中最夺目的那个骄子。
雨水淅沥,杀光同道的夜杀抬头,看到了沈行川。
沈行川旧话重提。
少年低下眼。
雨水顺着睫毛滴落,从下巴又淌到手心,最后消失在他拄着的剑身上。
夜杀睫毛微低,再次拒绝他:“不必了,我早已给我找到新的家了。”
少年眼中有笑,有少见的温柔。
沈行川不敢放任这样一个杀戮工具在人间游荡。
寡言的他,努力说服夜杀:“你会毁了自己的人生。”
“不会,”少年抬头,血污下,他漫不经心,心情却极好,他眼睛明灿,朝气满满,“我的人生,从来不输。”
下方的打斗中,缇婴终于体力消耗殆尽,被花时一剑挥至地上。
缇婴脸色苍无血色。
她看周围人的反应,看花时步步走向自己的骄横,放弃了抵抗——目的已经达到了。
如此势弱的弟子能和花时打得有来有回,玉京门的长老肯定会青睐自己的,这些弟子也都会记住自己的。可惜自己识海枯竭,灵力太弱……不然还能更出名。
花时冷笑:“不逃了?”
缇婴垂着眼,她坏坏地想着怎么吐血会可怜一些——
气息拂动。
有人从后贴来,握住她的手。
缇婴没有虚空画符的能力,那人却带着她的手,一同在虚空中画出金灿符咒,挡住花时的攻击。
清风洌冽,若雪卷扬。
江雪禾平静又温柔:“小婴,你的人生,还不到认输的时候。”
灰色皂纱拂过她的脸,带着他身上清寒的气息,与缕缕灵力……灵力!
缇婴突然扭头踮脚,娇气乖顺:“我可以进你识海么?”
——对于修士,这就像在问他,我可以对你做道侣才能做的事么?
风帽皂纱拂到了江雪禾面上,谁也看不清他。
高空中,沈行川蓦地起身,眼中困惑更深。

前师父什么都给她,识海也任由她进。
但是没想到花时的剑气眼看就要冲破符咒,身后的师兄却很久没说话。
缇婴急了:“你对我不好!”
她当即要甩开他的手,推开他。她不稀罕他的相助,她一个人承受陌生师姐的怒火还更威风、有骨气些。
她的大家闺秀师兄有了反应。
他反手握住了她手掌。
缇婴一个恍惚,骤然感觉到来自掌心的吸力。而等她恍神结束,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空阔空间中。
她看到了江雪禾。
确切说,是江雪禾的元神。
她进入了江雪禾的识海,睁大瞳眸,呆呆望着那前方水潭中盘坐的闭目少年。
水潭是灵海,江雪禾的少年元神浮着一重浅淡的青色光环,代表他的灵力运转。
坐在水边,他乌发雪肤,周身无伤。他沉睡的一眉一眼隔着水雾——她晕乎乎,好像喝醉了酒,在看星星。
……这是师兄真身么?
缇婴满心迷惘又不知所措,一度以为自己进入了那个看不懂的梦境,又见到了梦中的清逸仙人。
但江雪禾周身的青光外,重重锁链,黑气腾腾,无时无刻不在收缚——这是十方俱灭黥人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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