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弄懂师兄叫什么,却不好意思问,还好自己机智,如今懂了。
江雪禾虽不知道缇婴在想什么,却也任由她了。他此时受伤些重,灵力耗损,只站在此处便已是强撑,实在没精力关心缇婴。
而江雪禾之后,陈大犹犹豫豫。
花时见他磨蹭,开始生疑。
陈大一直怕花时认出自己,此时白脸涨红,结巴:“我、我不识字……”
花时鄙夷。
江雪禾道:“我替你登记吧。”
实则陈大不是不识字,他是心慌意乱,生怕花时认出“陈大”的名字。百味交杂,他看江雪禾在登记簿上写下名字——
陈子春。
陈大怔住。
隔着风帽,他感觉到江雪禾清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陈子春,你是叫这个,对吧?”
陈大双目一湿,感动于江雪禾的体贴,连连点头。
缇婴警惕:干嘛用这种眼神看师兄?想抢师兄?
缇婴挤开陈大,抱住江雪禾手臂:“师兄,你也帮我写名字。”
她指手画脚:“我的缇很少见……”
江雪禾:“师兄认字。”
缇婴悻悻瞪一眼江雪禾,才得意望向如今改名陈子春的少年。
陈子春:“……”
连心焦如焚的他,都被缇婴逗笑了。
无论如何,进了玉京门,内门弟子男女分院,到了夜间,缇婴只能跟花时一起去女弟子的院落。
和师兄相认后,二人还没有分开过。何况离开千山后一路逃亡,缇婴心中总是有些害怕。
她一步三回头,走得不情不愿。
但是今夜不知道为什么,师兄变得铁石心肠,他和陈子春走得极快,根本没有回头关心她。
缇婴失魂落魄。
还被同行的花时笑话一番。
到了女弟子院落,缇婴拿着玉牌,才知道花时独自住一间,自己则和一个叫南鸢的女弟子住一间。
花时:“我不是有人关照啊。是最后正好留下一间房,我就住了。”
缇婴没搭理她,闷闷回屋了。
花时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也觉得无趣——她原本还想问酸与的事,但是……那小姑娘可能白天被她打伤了,看起来精神很差,以后再问吧。
缇婴进了房,便见到靠窗的床榻上,坐着一个白衣蒙眼少女。
蒙眼少女点着灵火烛,一本书摊在案前,她坐得笔直端正。
缇婴:瞎子还要看书啊?
但她不想问,她有气无力地爬上自己的床,把头闷在枕中,蹬了蹬腿。
南鸢察觉到同舍的女弟子回来了。
她犹豫是否该打招呼时,便发觉那同门不洗漱不拖鞋不关心明日开始的比试,就那么睡去了。
南鸢清冷,对方既然不理自己,自己继续读书好了。
但是缇婴睡得并不安稳。
她抱着被褥,哪里都不舒服。之前五毒林时给自己下的毒麟阵在深更半夜时,让她隐隐生痛;白日灵力剧烈耗损,与人打斗的兴奋与紧张,也让她翻来覆去。
她时而做些浅梦,半睡半醒,冷不丁睁开眼,发现烛火正盛,屋内亮堂。
缇婴从床上跳起发火:“大半夜的,睡不睡呀?讨厌!”
南鸢一怔:……大半夜?
她虽然眼睛不便,可据她感知,也没有那么晚吧……
南鸢淡漠:“抱歉,再给我一刻。明日有文试,我不了解玉京门平时会考些什么,便想多做些准备。”
缇婴这才清醒。
缇婴忽然眼睛一亮:“我们要考试吗?姐姐你从哪里拿的书啊……”
缇婴眼珠乱转,弯眸:“姐姐你慢慢看书,我不打扰你。但是我也学问不好,需要人讲解……”
南鸢不知她何意,一刻钟后,缇婴软磨硬泡,从她这里借走几本书,哒哒哒翻窗出去。
跨坐在窗口的缇婴扬着下巴:“看在你送我书的份上,我允许你熬夜读书啦!”
南鸢:“……”
算了,继续看书吧。
陈子春睡得迷糊,忽然听到敲门声。
缇婴细细的声音在外:“师兄、师兄……”
陈子春睁开眼,下一瞬,灵火烛点亮,他看到对面床榻上,打坐休憩的江雪禾起了身。
陈子春看江雪禾脸色不好,颈上出了血……
江雪禾并未注意到。
孤夜月明,灯笼拍柱,门前有一个小美人。
江雪禾些许恍惚之际,见缇婴抱着一叠书,额发被风吹乱,五彩发带也在飘扬:“明天要考试,我不爱读书……”
她抬头看到衣衫单薄的少年。
夜风打乱江雪禾的袍袖,颈间血丝崩裂,顺着下巴向上蜿蜒,诡谲幽美。血与雪的绝艳映衬下,她忽然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
江雪禾静静看她,想到了自己袖中属于少女的发带。
不知为何,他心口有个地方,躲闪了一下。
缇婴不明所以地仰望,抱紧怀中书本——她直视着没有戴风帽的师兄。
寒鸦不鸣,二人半晌忘言。
慢慢挪过来的陈子春不解:三更半夜的,你、你、你们……
陈子春疑惑地干咳一声。
半晌,江雪禾牵着缇婴进屋:“我正好有些话想教师妹,进来吧。”
缇婴好奇地打量屋子。
但她很快没了兴趣:玉京门男弟子和女弟子的住舍,区别并不是很大,一样的简朴, 一样的两张床两张桌, 生怕弟子过于奢侈。
缇婴左右看了看。
她嫌弃凳子不干净,嫌弃陈子春的床有汗味, 她一跳便跳到江雪禾的床榻上。
师兄连褥子都没铺,这里洁净得很。缇婴坐上去,还能隐隐闻到少年身上的暗香……缇婴抱紧自己的书,不自觉地紧张一下,又晃着腿, 自己开解自己的紧张。
江雪禾关上门回头,便看到缇婴熟门熟路地坐在他的床上。
旁边陈子春惊愕地看着缇婴。
缇婴看到他们两个, 扬眉:“怎么啦?”
陈子春说不出这种古怪,只好摇头。江雪禾素来温和, 缇婴料定他也不会说什么, 便挑衅地看师兄。
这一眼,缇婴便再次注意到江雪禾颈上的累累血痕。
她目光缩了一下。
黥人咒真吓人。幸好前师父及时救了她。
陈子春这才想起来,提醒江雪禾颈上的伤。江雪禾淡然地道了谢, 一道法术拂下——不管血是不是还在流, 起码屋中二人是看不到了。
江雪禾立在门边,乌眸望着她,忽然不明所以地问一句:“发带你真的不要了吗?”
他莫名其妙提什么发带, 缇婴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师兄眸子清润,即使不戴风帽, 缇婴发现自己也弄不清他在想什么。
但是他一目不眨地看着她,说这话时, 声音喑哑,暗涌拂动。
缇婴茫然了一下,才回答:“不要。”
陈子春看出师兄妹二人之间旁人难以插入的氛围,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实在多余碍眼。
陈子春咳嗽一声:“师兄,要不我出去转一转吧。你先和小婴说话?”
让陈子春与缇婴双双意外的是,江雪禾回答:“不用。”
江雪禾对陈子春说:“这些话,你也应该听一听。”
陈子春和缇婴面面相觑,双双茫然。
江雪禾确实有些话,想认真和缇婴聊一聊。
白天他被黎步牵扯了精力,当时只怕再耽误下去引起玉京门的怀疑,才匆匆带着陈子春离开。此时此刻,休息了半宿,江雪禾恢复了些精神。
他需要陈子春待在一旁。
今夜的片刻失神……让他不想和师妹单独共处一室。
于是,缇婴和陈子春排排坐,双双睁着迷茫的眼睛看江雪禾。
江雪禾斟茶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斟酌着开口:“小婴,你是非玉京门不可吗?”
缇婴不解。
她那雅致从容的师兄说话不紧不慢:“你以前是符修,四大门派中,巫神宫是神学之路,不必考虑;但剩下的观天山与长云观,都是道术为主,比起玉京门,更契合你原先所学。
“你不应荒废了你一身所学。”
陈子春还在消化四大门派的信息,就见缇婴脸刷地拉了下去。
她冷冷道:“我不考虑道术,我不想学道术不想画符,我想学剑。我就是要拜玉京门,你劝我也没用。”
江雪禾观察她。
似想看清她有多少决心。
小姑娘倔强而冰冷地瞪视他,隐有愤怒,只差大骂“你这个坏蛋”。
江雪禾睫毛轻闪,垂了眼。
他放下手中茶盏,少有地推心置腹:“玉京门很古怪,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宗门应有的样子。”
陈子春闻言紧张:“哪里古怪了?”
缇婴虽然没吭气,但目光也透出几分好奇。她只是生他气,不肯主动开口问罢了。
灵火烛下,许是私下空间让人自如,江雪禾手指敲敲桌子,些许散漫、慵懒。
江雪禾慢条斯理地解说:“第一,无支秽的事。
“玉京门囚禁一个犯错的大妖,在大妖死后,非但不净化魂魄,还借助秽息与怨气,让大妖变成了无支秽,囚禁于五毒林中。
“这正如酸与假扮的陈大,一直试图说服我们的道理——一个大宗门,用此种方式故意生出妖物,再囚禁无支秽,有些小气。
“按照玉京门从上到下的淡定——我怀疑这种事,不只一例。”
缇婴和陈子春双双听得怔住。
江雪禾竖起一根指,抵在唇下,继续慢慢游说:“第二,玉京门收徒无忌。”
陈子春紧张之下,迫不及待想说服他:“这不正是玉京门的慈悲吗?其他大门派,都不肯中途收弟子,像我和缇婴这样年纪的,他们更绝不考虑。我们想中途修道,唯一可考虑的,不正是玉京门?
“玉京门百无禁忌,才成为天下第一大派啊。”
江雪禾撩起眼波,几分流光闪烁:
“玉京门是天下第一派,是因他们继承仙人的传承。但是仙人是否存在过,至今有人存疑……比如长云观,他们一直怀疑玉京门从未出过什么仙人。
“其次,玉京门收徒百无禁忌,并不一定是对弟子好。不知你们白日是否认真听了,那掌事说,可以拿自己身上的术法,去换门派功德。而功德,可以拿来换门派资源。譬如法器、灵石、秘境。
“今日大家刚入门,激动者多,心动者少。但随着在玉京门待的时间久了,功德不够用的时候会变多。弟子们便都会用术法去换功德。这么多的各类门派的术法堆在玉京门中……玉京门想要做什么?”
陈子春对修真界认知有限,茫茫不知,但他确实从江雪禾温和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丝凛冽寒意。
而江雪禾的目光真正盯着的人,是缇婴。他最想说服的人,是缇婴。
缇婴终于不情愿地开口:“你怎么知道这些?”
江雪禾想一想,委婉道:“走南闯北多了,会想的多一些。你们可以当我疑心重,可我的疑心但凡有一丝可能成真,玉京门都不可不防。”
缇婴反问:“那其他门派,你就知道没问题了?”
江雪禾听出她语气不善。
缇婴:“我是想学剑,玉京门有没有阴谋是大人物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其他门派,有沈长老这么厉害的剑修么,有人能教我厉害剑术吗?
“我还是选玉京门!”
江雪禾看她。
他道:“你不给我一个理由么?”
他语调平静,但声音里的淡凉,与平时的宽容全然不同。
缇婴一下子双目发红,很是伤心:“是你讨厌,想强迫我!”
气氛有些僵持。
陈子春低声相劝:“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师兄妹有什么好吵的?江师兄,有什么话你好好和小婴说,小婴还是半大孩子呢……”
江雪禾侧过脸,缓缓吐口气。
陈子春不了解他的师妹,小姑娘有心事也不和他说,非一日两日。但是江雪禾至今不懂师妹坚定选玉京门的原因……
而且,此时有黎步这个隐患,他虽下了咒,却仍提防黎步的手段。若是能带缇婴离开,是最好的。
江雪禾看向缇婴,缇婴睫毛上挂着水,眼睛红红地抱紧书本,别过脸不想看他。
似乎他再说一句,她就要掉金豆子了。
江雪禾心弦收紧。
过一会儿,江雪禾无奈道:“当真非玉京门不可?”
缇婴闷闷地,抿唇不语。
然后她看到江雪禾身子后仰,摸了摸鼻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平时安静如处子,此时笑意虽文雅却无奈,春风拂柳般,才有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这个笑容又足够短,缇婴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师兄重新好说话起来:“既然你已做了决定,师兄只好陪你了。”
缇婴这才破涕为笑。
不过江雪禾说:“既然已决定入玉京门,那么过几日,你便寻借口,随意将身上不重要的术法卖一个给玉京门,换功德用。陈子春身上没有术法,这倒是安全些,不必再多想。”
两个学生双双点头,记下老师的话。
江雪禾说完玉京门的事,问缇婴:“你在五毒林中受的伤如何了?”
缇婴拍胸脯:“没问题的!”
江雪禾蹙眉:怎会没问题?她到底对她自己做了什么……
怕师妹不老实,江雪禾隔绝了陈子春的五感,传音入密:“可否让师兄进你的识海看一看?”
少年沙哑的声音骤然贴着耳珠响起,缇婴吓一跳。
她慌得捂住耳朵,发现陈子春茫然看她,江雪禾端正坐于原处。
烛火静静燃烧,鸦雀无声的室内,她对上师兄无辜又淡然的雪眸。
……他坏得好自然呀。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捂着心口,抗拒地往后挪:“不要!”
江雪禾怔住。
他没想到他会遭到这么果断的拒绝。他以为,师妹应该信赖他。
谁知缇婴警惕十分:“前师父说了,我不能让旁人进我的识海!识海是我最私密的地方,我不能让人看!我只能给我道侣看。”
她童言无忌,说“道侣”说得理直气壮,半点不脸红,还瞪圆眼睛,一副江雪禾想欺负她的样子。
江雪禾:“……”
他性情素来沉稳,此时也不禁倾身,几分玩味:“你不让我进你的识海,你进我的识海,却来去自如。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
缇婴吃惊:“我很讲道理呀。你、你和前师父一样啊!你们的东西不都是我的吗?我不是想要什么,你们就应该给我什么吗?你怎么这样说啊?”
江雪禾无言。
他缓缓扶额,开始有点发愁。
师父平时,到底是怎么教小婴的……他似乎,任重道远。
吃了一计闷棍的江雪禾许久无话。
缇婴似乎察觉自己的过分,她跳下床,挪到他身边,轻轻扯他衣袖,几分讨饶。
而江雪禾收回传音入密后,陈子春看到缇婴竟然来哄她师兄,不禁大为感动。
直到他听到缇婴说:“你不能生气……我们明日要考试,你还要和我一起看书呢。”
江雪禾垂眸,撩起眼皮,轻轻望她。
缇婴可爱十分,哼哼唧唧,继续轻轻扯他袖子。
他面容温润,片刻后,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缇婴不高兴了:“你训了我一晚上了……好吧,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江雪禾从善如流:“白天时为什么不高兴,突然跑开了?”
缇婴怔一怔。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嫉妒,何况自己的嫉妒只是猜测,还不知真假,说出来好丢脸。
缇婴便装糊涂:“我不记得了。”
江雪禾俯身,从她怀中抽走书,放到一旁方桌上。
他说:“下次遇到不高兴的地方,直接与师兄说便是,不要动不动跑开,一个人生气。”
缇婴:“哼。”
她才不听他的大道理。
她转身就要捂耳跑开,江雪禾反应极快,将她手抓住,不让她跑。
在缇婴闹腾前,江雪禾换种说话方式:“小婴,一个人生气生久了,会生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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