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影南鸿哈哈大笑,拱手:“花老弟,恭喜你啊。虽然你不做掌教,这玉京门却还是你的。”
花长老摆手。
花长老淡然:“大天官言重了。昔日我看不清红尘虚幻,将掌教之人视为我物,吃足了苦头。但这番修行,我已看淡这些虚名——大天官这话日后不要说了,掌教之位让给他沈行川也无妨。如今,小老儿一心修仙,已不在意这些凡尘俗事。”
南鸿便赞花长老境界之高。
南鸿心中念头百转。
听花长老询问:“方才黎步所说之话,以大天官的天命术观之,他可有说谎?”
南鸿沉吟半天:“……我看到了些了不得的画面,具体是什么,不方便告诉你,但是我可以保证,黎步小友没有说谎。我以神心起誓,若在此骗了花老弟,就让我永无成神可能。”
神心大誓与道心大誓一样直叩修士心门,不得扯谎。
花长老这才放心。
花长老也知道自己与南鸿的合作,因对方天命术的存在,而不能完全的毫无秘密,毫无芥蒂。但此时天命术有利于他,他便少不得琢磨一二。
花长老语气沉沉:“大天官,既然黎步没说谎,那么你便听到了——
“千年前,我玉京门祖师青木君根本没有成仙。
“千年前,世间确实有一位仙人,那位仙人下了敕令。江雪禾应该是那位仙人的转世。那位仙人留下的一道剑意,不知为何被锁在我玉京门的黄泉峰中,但事实如此,已无可辩。”
南鸿不好评价玉京门先祖之事,便干笑两声。
花长老自己沉痛道:“我辈修士,一向视青木君为仙。未料到千年骗局如是……但我玉京门修士,绝不会不敢纠错,不敢面对真实的祖师。此事,断无隐瞒必要。”
南鸿目光闪烁,继续不语。
他听到花长老语气沉冷:“如今当务之急,当是纠正昔日错误。”
隔着时空,花长老的眼睛和南鸿那双看尽命运的眼睛对上。
花长老缓缓道:“修仙本逆天,我辈修士,本就与天道争一线生机。诛仙解敕,关乎天下修士的命运,大天官可敢一试?”
在确定青木君和江雪禾是两个人后,在确定自己所为不会冒犯祖师、可赢得天下人支持后,花明阶向南鸿递出了橄榄枝。
两个贪婪的、老谋深算的人躲在殿中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合计之后,次日天亮,花长老下了命令。
他派门中修为厉害的十八仙使一同下山,捉拿江雪禾,之后再召集天下广义修士,共解敕令。
诛仙解敕之战,从此时开始。
此时,江雪禾与缇婴那一边,天始终未晴。
一直下雨。
天气阴沉,小雨沥沥,走到哪里都是湿漉漉一派。
江雪禾这样警惕惯了的人,便提议二人稍微歇一歇,待天晴了再赶路。
缇婴却拒绝了。
她情绪有些低迷。
江雪禾不知她为何低迷,只当是自己冒犯得她不太舒服,便比平日更加顺着她。
缇婴有些烦躁,她不耐烦地说要快些赶去方壶山找到淬灵池,再用梦貘珠寻找青木君逃出去的神魂的线索……明明可以很快做完这些事,他们就可以离开了,他做什么要拖拖拉拉的?
江雪禾无言。
缇婴大约又觉得自己对师兄有些凶,便转了语气,说:“我还想做完这些,突破此境,修出元神后,就回千山去看老头子呢。
“都到这里了,哪有不去见他的道理?”
江雪禾目光闪一闪。
见林青阳么……
他此时对林青阳态度有些奇怪,一时沉默间,听缇婴提醒道:“不过回了千山,你不要乱说话,不要让师父以为我们、我们……”
她吞吞吐吐说不出口,悄悄望他。
江雪禾牵起她的手,态度平和:“不让他以为我勾引了小师妹,我晓得。”
缇婴红了下脸。
这番对话,有些缓解她的情绪低落。
她知道师兄是不知道她的事情的,她也不想说。二师兄最近日日发消息问她还好不好,她一直说好。不过越是到方壶山,她越是睡不好,夜里开始频频做噩梦……
昨夜梦醒,师兄出去探路,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待着,兀自掉了很多眼泪。待他回来,她自然对他脸色不佳,怪他不吭一声就离开。
她很不愿意回头看自己的童年,方壶山下埋葬着她的过去,本就应好好埋着,再不重见天日。
她不想面对。
更不想被江雪禾知道。
如此,缇婴和江雪禾冒着雨,终于赶到了方壶山。
二人在山上转悠了一整日,拿着南鸢给的地形图,却没有找到淬灵池。
方壶山的地形发生了很大变化,山头像是被什么法力削去了一大片。山洪与泥石地龙过后,淬灵池不知被掩埋到了哪里。
江雪禾撑着伞,陪缇婴站在泥泞中。
他低头看缇婴怔忡古怪的眼神,轻声安慰她:“没关系。这两日雨大,不好找路。待天晴了,我们再来找一找。若是还找不到……也可以问南姑娘,附近有没有其他的淬灵池。”
缇婴看着这座与她记忆中格外不同的山林,耳边雨声与师兄的低哑声混于一处,如雷鸣日转,敲打她的心神。
她有些迷惑,又有些松口气——她已经不认识这座山了。
离开这里不到六年,沧海桑田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缇婴在此时感觉到时光浩渺,大道无情……斗转星移下,没有什么永恒不变,包括她的痛苦。
江雪禾感觉到她心境微妙的变化,侧头:“小婴?”
缇婴依偎着他,笑了一下。
她到此时才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
她仰脸看他:“师兄,找不到路了,我们先休息吧。”
江雪禾:“嗯。”
缇婴张臂:“你抱我。”
她又开始撒娇了,他目中浮起一丝笑,心情跟着她好起。
江雪禾哄她:“下着雨,我不好抱你。”
缇婴想一想:“那你背我吧。”
她又慇勤:“我帮你打伞。”
师兄妹二人在傍晚时,赶到山脚边的一处木屋。
木屋亮着一盏火烛,江雪禾前去敲门避雨。
门打开一瞬,风雨从外扑来,门中火光微微。冷气与热流相撞,流光溢彩。
江雪禾温和有礼:“请问……”
他一抬头,愣了一愣。
开门的人是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女,乌发雪肤,颊畔发丝微潮,随风而轻轻擦过红唇。她纤腰窄身,个头娇小,乌眸慧灵,一身粉白裙裾被风吹响江雪禾的方向,少女身上的馨香浮动,暗夜流香。
江雪禾眸子微微一动。
他惊讶的不是少女的美丽,而是——他认得这个人。
之前他与缇婴吵架后,为缇婴买馄饨时,此女撑伞从路边走过,回头与他对望时,笑容明灿至极。
他那时因觉得少女与缇婴有些像,而多看了一眼。
没想到此女住在这里。
缇婴见师兄说了一半就停了,奇怪抬头。
江雪禾低头看缇婴:“要不我们走吧……”
缇婴皱眉,冷冷道:“为什么?你们认识?”
江雪禾看到开门少女一愣,然后摆手:“不认得啊,小妹妹你多心了。”
江雪禾看眼此女。
此女疑惑看他。
难道她真的不记得他……许是他过于自大,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见过他、却对他没印象的人。
缇婴盯着开门人。
她冲开门人一笑,笑容甜美讨好,直勾勾的。
她的这种专注,让江雪禾皱了一下眉,心头微微不舒服。
缇婴告诉开门人:“我们是走山路的过路人,外面雨好大,能够躲雨吗?”
江雪禾听到开门少女弯眸浅笑:“可以啊。我哥哥是这里的猎户,他估计被困到山上下不来了。今夜雨这么大,我一个人住,本来有点害怕……多了两个人,我就不怕了。”
她看看缇婴,冲缇婴一笑;又看江雪禾,对江雪禾露出笑。
江雪禾又再次多看她一眼。
正好缇婴也在偷偷看那开门又关门的人。
缇婴发现自己的走神后,心虚地回头看眼江雪禾。江雪禾没注意她,她松口气。但是江雪禾也在看人,她心中又郁闷起来。
只是不好发作——
因为,开门的小哥哥,颀长高挑,年少俊俏,眼睛又黑又亮,神采飞扬,看她时眼睛都在笑。
他长得好像意气风发版的师兄。
他最像的,就是更年少的江雪禾,“夜杀”。
在江雪禾眼中, 那陌生又美丽的少女引着他与师妹入室。
关上门,风雨呼啸在外。木屋燃灯,宛如与世隔绝。
江雪禾一直提防着这少女。
她却盈盈浅笑, 一派天真:“我叫阿难, 平时少见客人。二位深夜到访,我虽然心中欢喜, 却怕你们是坏人。我兄长要我少与陌生人说话,我便不多和二位闲话了。
“这边屋子都是我兄长平日住的。两位不嫌弃,取用便是。”
江雪禾瞥去。
此处不大,放眼望去,只有两间房舍。
他心中生起犹疑。
在外时, 他是一向与缇婴分房而眠,既怕引出些他预料外的事, 又怕她对同处一室生出习惯,在外人面前露了底。可他如今不信任这陌生少女, 不能放心缇婴跟她同屋。
他踟蹰间, 不料那少女善解人意,嫣然一笑,指着外面:“两位客人看, 外面树上有一间树屋, 是我兄长盖给我的。我睡那里就好……”
江雪禾立即:“岂敢劳烦主人。我去睡树屋便是。”
他回头,看眼缇婴,犹豫着想知道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出去住。
缇婴已经精神不振很久。
她虽然觉得陌生小哥哥俊俏, 但是师兄在她身边,是顶好看的, 她犯不着不理师兄,却对一个与师兄气质相似的陌生人生好感。
江雪禾对外一向彬彬有礼, 缇婴坐在木桌边趴伏着,托腮不耐烦地听他与人絮叨,待他终于礼貌够了,侧头来看她,缇婴便干脆利索:“我随便睡哪里都好。”
——反正他是必然不会邀她同住的。
江雪禾默然,无话。
江雪禾跟着缇婴去看了她挑好的房子,他将木窗与床都检查一番,连床底都不放过。
江雪禾还要叮嘱她,见缇婴跳上床,趴了上去。
缇婴扭头看他,稚气眉目在晦暗烛火下,流动着一层浅光。
她声音埋在褥间,闷闷的:“怎么啦?你想留下陪我?好呀。”
江雪禾失笑。
他动作放缓,坐在榻边,用褥子盖好她。
他怕他指出此间不寻常之处,会让她害怕,便只是在这里设了一个禁制结界,对她道:“我走了。明天见。”
缇婴:“哼哼。”
她趴了一会儿,听到衣料流动声。清雪一样的气息压根没有靠过来,未免让她失落。
他走时吹了灯烛,此间暗下。
缇婴心情不郁一日,见到与昔日不同的方壶山,让她疲惫又怔忡。她没有太细敏的心思,即使白日时情绪起伏那般大,此时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缇婴再一次醒来,是被自己的噩梦惊醒的。
梦中她回到了十岁前,见到了鬼姑。鬼姑倒在术法阵中惨笑连连,一地血泊中,鬼姑阴森可怖,质问她怎么还敢回来,诅咒她自食恶果,没人会喜欢她这样刻薄寡恩养不熟的孩子。
梦醒时分,缇婴抱着被褥:“师兄……”
一滴泪沾在她睫上。
她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见室内清寒,风雨在外,后知后觉地想起,师兄又不在。
她垂下眼,眼神幽幽,充盈的戾气中,饱含几分畏惧,以及对师兄的怨气——为何她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不在。
他恪守的礼法,难道比她更重要吗?
缇婴盯着黑漆漆室内看了一会儿,沉着脸下地,鞋袜不穿,长发不梳,迳自向门帘走去,顺手解开了师兄那隔绝一切的禁制。
禁制被解开时,江雪禾瞬间坐起。
雨敲打在树屋顶的声音,沉闷剧烈。万籁俱寂与过大雨声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江雪禾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正要起身时,感觉到一道气息掠入树屋。
怔忡间,少女垂眼看着他,幽声:“师兄……”
江雪禾抬目。
饶他心神强大,此时也要被这散着发的赤足少女惊得心脏停一分:
她趴跪在床榻边,低着头,脸色莹白,圆眸幽黑,郁气满满。
……像个充满怨气的女鬼。
却是个漂亮的幼稚的女鬼。
江雪禾平静坐起。
他低头看一下。
这副浑然天成的幽怨模样,是那个与她身形相似的阿难模仿不出来的。
江雪禾:“你怎么过来了?阿难为难你了?”
她继续用圆眸冷冷地看着他。
江雪禾便明白:这是梦魇了,闹脾气了。
他便不再多话,而是穿过她腋下,将她抱起来。
他直接将她抱入自己怀里,让她坐在他腿上。
她刚从雨里跑过来,中衣与脸颊、发丝上都沾了水,一双赤足也弄得泥泞。在被他抱到怀里后,缇婴低头看他的青色袍衫干净的边缘,十分恶意地伸脚,重重踩了一踩,在他衣缘处沾上泥点。
江雪禾始终淡然。
他伸手扣住她乱晃的脚,拿帕子给她擦干净。
缇婴还要再踹他,听到他静雅从容的声音:“弄脏了我的床,今夜就不要上来了。”
缇婴一怔。
她便不闹了。
缇婴由师兄收拾妥当了她,被他抱上床盖上褥子,这才如愿所偿,睡到了他怀里,抱住了他腰身。
师兄的气息浸满了鼻端,那洌冽寒冷的雪香包裹着她,缇婴一会儿,缓缓回过了神,被噩梦引起的郁气才散了。
江雪禾侧躺着,一直垂着眼观察她。
她眼睛向上抬起,对上他的,他便知道她好了。
她好起来,便有点愧疚,小声问:“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江雪禾浅笑:“怎么会?”
他道:“我不睡觉的。”
缇婴:“……”
她幽幽道:“你又趁着我睡觉的时间,刻苦修炼,一日千里,让我怎么仰望你也追不上你的修为,是不是?”
他忍俊不禁。
他柔声:“我有黥人咒在身,再修炼能厉害到哪里去?总有一日你会比我厉害,到时候我还要靠你给我养老呢。”
缇婴想了想,点头承诺:“我肯定给你养老,不嫌弃你年老色衰的。”
江雪禾:“……”
他眸色几闪,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决定不说了。
缇婴仰脸:“你可以每晚都和我一起睡吗?”
江雪禾:“人前不可以,人后……偶尔可以。”
缇婴便不快,不想说话了。
他便又不着痕迹地询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跑他这里来了。
缇婴敷衍地说做噩梦,害怕。
江雪禾若有所思。
他一边手抚着她肩背,轻轻拍着哄她入睡,一边半开玩笑:“你最近怎么总做噩梦?要不要与我说一说,说不定我能帮你解决呢?”
缇婴闭上眼:“我要睡了。”
江雪禾眸子一顿,顺了她的意,不再试探。
她靠在他怀里,抱着他腰身,闭眼入睡。江雪禾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他听着她的呼吸毫无变化,但也并不开口,当做不知。
过了很长一会儿,还是缇婴撑不住。
她睁开眼,有点儿不高兴:“我睡不着。”
江雪禾:“无妨。既然睡不着,就起来修炼吧。今日白天在方壶山时,你灵气有变,似乎有了顿悟,却没有来得及梳理。此时修炼,正好让我看看你最近修为有无长进。”
缇婴大惊失色。
他是人吗?
小师妹睡不着,他说“那你修炼吧”?这是一个师兄该说的话吗?他都不哄她吗?
她还与他、与他……那样了呢。
怎么半点儿福利都没看到?
缇婴宛如牵线木偶,竟真的被江雪禾薅了起来。她保持着一种迷离状态,被他按着,盘腿入定,修炼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缇婴的灵根上的刺痛,既代表她无法继续,又因痛感,而让她想起来,好端端的,为什么睡个觉都要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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